德國人凱塞林在《哲學家的旅行日記》里寫道:“黃河流域附近草原的土壤,極具黏性,是中國人善陶的原因。”
那日我到黃河南岸,靜靜地踩著腳下的黃河淤泥,黃河水不曾停留,行人腳印一層覆蓋一層。那古老的石器時代,這片水土曾養活了多少人,他們在此灌溉、取土、制陶、繁衍生息……
此時正值芒種時節,風吹麥浪香,黃河沿岸農夫開始了忙碌的田間生活,割麥、翻土、撒種,正為來年存糧食、做準備。
陶器常見,土不常見,水土的特質讓地方陶器與眾不同,或細膩、或粗獷,或色彩獨特。陶器的塑造又離不開人的雙手,人世代居于這片泥土之上,產生了獨特性格,燒成的陶也自然有了這人的性格色彩。因而,宜興之所以為陶都,章丘之所以為黑陶故地,一方面依賴于與眾不同的土,另一方面又離不開人的性格賦予。因而,有生命力的陶器,泥性、人性、陶性,三者缺一不可。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人塑造一方陶,一方陶成就這一方水土與人,我總覺得,陶器也是有性格的。

土,生泥性
細細想來,南方陶與北方陶從形制到性格其實全然不同,北方陶器務實、素樸,比如黑陶;南方陶器優雅、精致,比如紫砂壺。同是陶器,南北各異,追宗溯源,是因為泥土的特性不同。
黑陶的陶土通常取材黃河流域的紅黏土,這種土是碳酸鹽巖石經過數萬年的風化堆積而成,土質細膩,是上好的陶土。然而在龍山黑陶手藝人張國慶的院子里,用黃河泥土燒制的陶罐成品率卻低于用他自家的土燒制的陶器——自小在龍山村長大,與龍山土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只信任龍山村的土,一層用來種龍山的特產小米,一層用作黑陶的陶土。我們無法考證到底哪種土更適合做黑陶,但是張國慶手里的泥土,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材質,而是已經帶有了泥性的意義。
什么是泥性?它是泥土和人的默契,是手藝人在制陶時留下的手語痕跡,是泥與人情感的渾然天成,泥展現了人的理念,人掌握了泥的性格。
對于學院派紫砂壺藝術家趙俊波來說,泥性藏在那放棄繁世、“隱居”太湖畔的信仰里。

不同于龍山土的細膩,紫砂壺所采用的原材料是一種紫砂礦,經過自然的風化,成為紫砂土,加水槌打加工后才成為紫砂泥。紫砂土有“五色土”之稱,分三原色紫、段、朱和三色青、綠、紅。從城市出走,專心做壺,趙俊波是因為這里有世上獨一無二的陶土——紫砂,以此尋找著泥土里的自己。
他們用水調泥,水調和出了陶器最初的原型;他們用火燒制,向上的火焰讓陶器凝固永生;他們說,火源于木,木讓一切生發;他們認為,好的陶器離不開金,因為金有清凈、收殺的特征。但是,最終,陶的誕生,卻源于土,土賦予陶器最初和最終的生活意義。
佛家說,人世間四大元素,地、水、風、火,尤以地為首。土,生化萬物、澤被眾生;土,可以盛水,可以育木,可以藏金,可以融火。有了土,陶才具備了泥性。
陶的泥性,塑造了黑陶、紫砂,塑造了秦磚漢瓦、兵馬俑、唐三彩,僅靠泥性的力量,陶器改變了人類生活史。
手藝,傳人性
深夜的章丘城子崖黑陶研究所,張國慶正在聚精會神地拉胚,這是已經失傳的黑陶技藝“蛋殼陶杯”的重生,薄達0.05毫米的陶胚邊緣用了張國慶近一輩子的時間。不爭名不愛利,手藝已經純熟,他的衣服卻依舊處處沾著泥。但神奇的是,當他沉溺于勞作中,他便有了沉靜的氣度和自信的尊嚴,他氣定神閑、游刃有余,與泥共舞。
手藝不同于技藝和技術,手藝是手的力道功夫。手藝為何珍貴?用美國陶藝家魯迪梅爾的話說就是:“我們的手可以說有它們自己的生命,它們能依賴人的意志學習。人卻能藉手向世界傳達他的意志。”比如拉胚,比如做壺,手藝人是通過雙手與泥土進行對話的。
不信你看:張國慶的拉胚過程像一個有意味的辯證法——泥是柔軟之物,在運動中,他的手賦予它筋骨,使它成為立體中空的形體;又賦予它精、氣、神,塑造成豐富優美的外型。對他來說,泥不是對手,而是朝夕相處的朋友,他摒棄拙力,因勢利導,泥在他的手指間被馴服。
江蘇宜興,“老三”的手也正在完成一道一道工序。劉先生是資深紫砂壺愛好者,他在寒冬二月南下宜興,去拜訪手藝人“老三”,以求得一把紫砂壺。令他驚嘆的是,一把小小的壺需要經過十幾道工序、用四十幾種工具,需要最細致的耐心和極純熟的手法,方能成就一把好壺。壺底和壺內壁有了“老三”的印章,然而,當壺歸了自己,自己悉心養壺之后,這紫砂壺的內里身外都有了自己的氣息,仿佛這泥土本是為自己而生。
無論是龍山土還是紫砂土,每個手藝人都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泥性”——人與泥長時間接觸磨合達成的默契,是手藝的經驗,泥離不開人,泥性離不開人性。從最初百姓生活用的盛米的陶器缸、釀酒的酒壇,到后來作為高雅生活的禮器,再到如今象征溯源入理的陶制生活器皿,動人的陶器,因為人們生活的介入才更加有意義。
器,終成陶性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手藝人言傳身教數千載,他們手中的陶土最終成為了器,器歸于生活造福人類,歷經了滄桑歲月。只是,隨著鐵器、青銅、瓷器、玻璃的出現,最終,手工被機器取代,傳統陶制手藝落寞退場,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陶器仿佛又回到了大地之中。在陶瓷廠的生產線上,泥性消失了,人性更無從找尋。
這是一個手藝式微的時代,偶爾我們會看到一場老手藝的“表演”,手藝人換來陣陣掌聲,手藝像黑白影片,只放映在我們懷舊的情愫里。電影放完,我們又回到了生活的川流里。
這也是萬仟堂將“慢生活”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原因。在很多城市最繁華的商場,萬仟堂靜默地矗立,它的門外是一個喧嘩的世界,門內又是一個由禪、陶、茶供養的世界。對陶土的熱愛和對古人生活的向往讓很多人停下腳步,并開始思索人生。他們從拿走一件陶杯開始,慢慢改變了家居擺設,從而影響了生活方式。

猶記得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第一集播出山東煎餅的制作,爺爺和泥、壘灶、晾曬,一個陶爐誕生了,奶奶攤煎餅是一絕,她攤的煎餅口齒留香。這集播出后引起了大眾討論,這種關注和討論,何嘗不意味著泥土情結的回歸?
近幾年,我常常行走于濟南周邊的大山細泉間、村落與寺院間,雖同屬一城,但不同縣市、不同鄉鎮,甚至相鄰村落之間,地質地貌、風俗人情,村落與建筑的歷史,甚至信仰都不盡相同。但是,這片黃土地卻始終如一,人們日復一日,用泥土筑成房屋、建成圍墻,用泥土耕種農田、取土制陶,黃土地賦予的濟南,人們的性格如土,他們勤勞、滿足、信賴這片土地。
原本只是生活在水泥城市里的我,因為常常將自己歸于土地與村落,而懂得生活中的取舍。就如同萬仟堂對泥土和陶器的回歸,即使身在都市,也莫忘初衷,找得到自己心中的禪。
而這,何嘗不是另一個陶器時代?
有一年,我們考察章丘西窯頭村,那是一個因制陶而衍生的村落。這些山土被老人稱為“山根土”,土質發紅,粘性很大,是制作陶器的好材料。以窯為地名,在山東乃至全國都不多見。如今,這里只剩幾戶人家在此制陶,老人們絕望地守候著……
我問制陶人,陶土會用盡嗎?他答,不會。土像人一樣,會繁衍,而且,祖祖輩輩上千年,土從未盡過。于是我想,土不盡、泥不盡,只是我們的精神越走越遠了。
是的,陶器可以被瓷器取代,但是,從尋找土源,到水土交融、土火相接,我們仍然能看到許許多多的手藝人、藝術家奔赴在這條路上,用自己的性格賦予陶器曾經輝煌的力量。
萬仟堂品牌創始人蔡萬涯所說,“人的天性里,有泥性。”只要泥土在,只有生活不息,陶便不會消逝,因為陶器已經成為一種精神生活的回歸,喚醒著現代人的心。
陶器的性格已經養成,泥土易化,陶易碎,但人們的生活,數千年如一日,世代相傳、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