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衣染得十日香

盡管中國古人對于“香水”并不陌生，但擦香水、抹香膏的做法在傳統生活中始終不曾真正流行。那么，如何讓自身飄散怡人的氣息？往昔的中國其實自有一套歷久彌新的習慣做法，包括佩帶香囊、各種化妝品內添加香料等，而其中最占分量的方式，就是熏衣。

如今，熏籠已經從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中消失。但在三四十年前，這種竹編的用具還是家家必備，對于日常生活來說，它可謂用途多樣，其中有個最基本的功能，就是為被褥、服裝進行“加熱”與“烘干”。熏籠一般都是用竹片編成，體輕便于搬動，周身遍布鏤孔，透熱性強。冬日，室內設置炭火盆的時候，將熏籠置于火盆之上，衣、被攤開之后鋪放在籠頂，便能被烘熱。

在傳統生活中，當寒冷季節之時，入寢之前，一般都會將寢被鋪在熏籠上，烘烤一段時間，這樣便可以將一床暖烘烘的軟被覆蓋于身，通體舒適。熏過被子之后，還會再將第二天要穿的冬衣置于熏籠之頂，緩烘一夜，以便起床時所穿之衣帶有溫熱，防止人體受寒。

另外，在南方，即使春秋兩季，也需利用炭火與熏籠為衣裙、被褥驅潮。在濕潤多雨的環境，織物總是帶有潮意，甚至可能發霉，所以古人講究在穿、用之前于熏籠上烘烤一陣，令其變得干爽，這樣，人的皮膚接觸時才會感到舒服。實際上，把洗過的濕衣鋪于籠頂借助火力加速衣物的干燥，也是傳統生活中普遍使用的方法。因此，熏籠與炭火盆的組合可以視為古代的簡易“烘干機”，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著不能省略的重要角色。于是，人們甚至會配置規格不一的熏籠，《東宮舊事》便記載，晉代，“太子納妃，有漆畫手巾熏籠二、大被熏籠三、衣熏籠三”，即為太子妃準備的生活用具中，專用于手巾等小件的熏籠為兩只，用于被子的大號熏籠為三只，此外，用于衣裙的中號熏籠也有三只。

不過，熏籠的作用不限于烘干、加熱，它還肩負著一項絕對的重任，就是為衣裙以及寢被熏香。在上層社會的優雅生活中，“熏衣”“熏被”并不簡單，有具體配置的器具，需要細致耐心的程序，還有專門適合熏衣的合香制品。

據《備急千金要方》、《洪氏香譜》、《陳氏香譜》等文獻，可以總結出古人熏衣的大致程序：

第一步，將一大盆熱水置于熏籠之下，然后把欲熏的衣物鋪攤在籠頂，靜置一會兒，讓熱水冒出的水蒸氣洇潤衣服，據說這樣才能更好的吸附香精。

第二步，按照一般焚香的程序，把一塊為燒香特制的炭餅在火中燒紅，放入香爐內，用香灰堆覆在其周圍，然后將隔火片置于香餅之上。

第三步，把香爐放置在水盆當中，并將熏衣香丸擱于隔火片上。然后扣合熏籠，鋪開衣裙，開始熏衣程序。

第四步，在緩熏的過程中，需要時時觀察香丸的狀態，避免其烤焦，否則衣服也會沾上焦煙氣。

第五步，充分熏香的衣裙從熏籠上拿開，折疊整齊，放入衣箱靜置一夜。如此，衣香不僅鮮明而且持久，能夠延續數日。

在熏衣的過程當中，始終保持水汽的滋潤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用熱水潤衣，能夠促進衣服表面吸收香芬的效率。第二步的熏香環節中，則始終都必須有水汽的氤氳，否則，熏籠內外的局部小環境過于干燥，便會有炭火的煙氣產生，沾到衣物上，導致衣物帶有煤煙的怪味。

于是，在熏衣用器中出現了“香盤”，這是一種深腹闊口大盆，往往帶有提手，也可以配備支足。熏衣時，先將香盤內傾入沸騰的熱水，然后把香爐放在盤水當中。法門寺地宮出土有一只帶有提手和五個支足的唐代涂金銀盤，并且還有一座涂金銀香爐與之配套，盤與爐都華美異常，所飾的紋樣彼此一致，形成一組耀眼的居室陳設。香爐置于銀盤之上，固然可以用于日常的焚香，一旦將一只熏籠架扣到盤沿， 便可啟動熏衣的程序，因此，這是一組唐代熏衣用器的珍貴實物遺存，涂金銀盤正是古人所說的“香盤”。由之，我們能夠最為充分地直觀那個時代宮廷生活的奢華氣象。

在用具與程序之外，尚有最關鍵的一環，那就是熏衣香料的配制。《備急千金要方》就記載了五款熏衣香方，《陳氏香譜》則列出多達九款熏衣香方。這些方子所用配料不同，得到的香氣也不同，如《陳氏香譜》中有“熏衣梅花香”“熏衣笑蘭香”，便是分別模仿梅花與蘭花的氣息。不過，這些香品有個共同的特點，要么加入大量的棗肉，要么加入大量煉制過的蜂蜜，如此的配比是為了讓最終的香丸有一定的潮潤度，以保證熏衣效果。《千金翼方》中曾特意討論了熏衣香丸配制之難點，“燥濕必須調適，不得過度……濕則香氣不發，燥則煙多，煙多則唯有焦臭，無復芬芳”——如果棗肉或蜂蜜過量，香丸過于濕黏，會影響香精的揮發；如果棗肉、蜂蜜的分量不足，制品干燥，則會在焚熏中冒出濃烈的煙氣，致使衣物被熏上的不是香氛而是煤煙，氣息效果很差。由此可見，即使是小小的熏衣香丸，在古人那里也精益求精，是經驗與細心的結晶。

必須清楚的是，在往昔，并非僅僅女人的衣裙需要熏香，上層社會的男士們包括皇帝在內也個個把穿著經過熏香的衣袍當作自然且必需的生活環節。實際上，一些男士特別喜歡熏衣的優雅，留下了種種膾炙人口的傳說，“荀令留香”即為最著名的典故之一。據說，東漢末年曹操的謀士荀彧不僅是容貌迷人的美男子，還酷愛熏香，他一旦到別人家做客，只要他坐過的地方，會接連幾天香氣鮮明，久久不散。

此外，古人講究生活質量的細節還包括富有的人家喜歡在就寢之前特意將被子加以熏香，讓散發香味、微溫而干燥的軟被促進睡眠質量。歷代文獻中對此有著大量記載，如《金瓶梅》中，西門慶家不過是個粗俗的暴發戶，但正室吳月娘意待與西門慶同宿之時，也會讓丫鬟熏被，“熏的被窩香噴噴的”。

在起居室或寢室內設放熏籠，熏衣、熏被，同時也是給室內熏香，讓生活空間當中長久的、緩緩的始終芬氤彌浮，實乃一舉兩得的美妙措施。如今，在日本仍然保留著給高檔和服熏香的做法，但這一美麗而典雅的傳統卻被中國人遺忘。設想，如果能夠將古老的熏籠、火盆加以現代化的重新設計，在高檔酒店或會所的精品客房內提供熏衣設施，并提供若干款熏衣香品供客人選擇，是不是會顯得情致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