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間的手工勞作和生活一樣,都因想得單純,過得簡單,習以為常而平平凡凡,也一直都在身邊默默前行,如若這些某天不再延續,日后的回想中必多含贊嘆,就如我們現在對“古人”工藝和生活的種種情懷。
“泥條盤筑”這種技藝自陶器出現便已經存在,屬于最古老的制陶技藝之一,也是現在初次接觸泥巴者常用的一種手法?!按反筘洝?“抹缸” “盤大缸”,這些都是泥條盤筑工藝的一些名稱。只是我們需要強調的是“大”和“盤筑”,它不是簡單將泥條搓細一圈圈疊加像3D打印那么簡單,而是一個建筑的過程。

制作大缸是一個超強度的體力活,同時有著高超的技術含量。師傅在工作臺上一次揉的泥巴超過三百斤,肩上一根泥條就有百斤之重。在熟練的動作中,穩健的呼吸下,看似輕松自如??裳杆贊裢傅囊挛?,額頭的汗珠展現著另一個真實。所以我們見到的師傅都精神氣爽,身材勻稱,異于同齡之人。
缸的體量巨大,制作者在盤筑時是圍繞作品轉動,順時針、逆時針在不同手法間交替。完成一件作品究竟要轉多少圈沒有人知道,拍底、抹平、起邊、盤筑、補齊、刮口、擴寬、提腰、長高、定樣、拍打、抹口,各種各樣的動作在制作中不斷地出現,重復交叉。動作間手法各異,轉動的方向和姿勢不同,圈數不等,而每一個動作都有極富韻律的節奏,充滿力量與美感。在那一個個柱臺邊,被腳力夯實的泥土發散出獨特氣質,成熟、堅毅。
積硅步,至千里。而繞點成圓的千里亦近在咫尺,揉縮在這方寸之間,這種訴說,含蓄、雅致,以致從未開口。
余富華,48歲,16歲開始捶貨學徒?!皫煾凳菑恼憬瓉韺巼鴩鵂I陶廠打工的,只比我大三歲?,F在反過來咯,都去浙江打工了?!睅煾祷叵胪氯缧拢澳莻€時候這個行當做起來比別的行業工資高,學的人蠻多的。現在其實還是比一般行業工資高的,只是太累,年輕人都不學了”。
三十多年的歲月在轉眼間流逝,陶泥,大大小小的陶缸,還有那冬暖夏涼的土墻作坊,在這無形的歲月中真誠相伴。余師傅起初是做酒壇子的,為了多掙工資不斷提高速度,好長一段時間他一人可抵三人。而這一切又都需要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因而又快又好的高超手藝在這樸實的訴求中練就。
“這個也就是我們養家糊口的手段,只是我在做的時候很開心,不枯燥。一個造型出來了,看一看。做好看了很高興,哪個不行改一改,都不覺得累?!碑斎凰⒉恢溃@一番簡單自白之外承載了一個多么久遠的文化背景,維系了一條延綿上萬年的工藝之路。

我來寧國就是為了尋找創作場地。感受新的泥土、新的窯爐、新的環境以帶來新的創作。幸運的是,我們進入港口鎮的第一家陶廠便是“眾鑫陶器廠”,見到的第一個師傅便是余富華,那一天是7月17日。早在20世紀90年代,年輕的呂品昌在此停留幾個月創作《阿?!废盗械袼?,而深圳也有位梁老師二十年來不斷往返創作大量陶瓷壁畫。“他們來的時候就像你現在這么年輕,也是這樣樸素,可能比你還要窮。而且也和你一樣都是來自景德鎮陶瓷學校?!?/p>
余師傅目前制作千斤級容量的大缸,成品、半成品所需存放的面積很大,有三個工作臺的大空間就余師傅一人使用,我被安排在角落,開始我在寧國的創作。
首先制作的是出門前就想要隨車攜帶的Mini窯,之前因尺寸不合擱淺,現在在寧國量身定制。做缸的泥土可塑性強,黏度也很好,用來做窯仍偏細膩,因此,我在廠里找來他們裝窯時會用到的長石顆粒加入黏土增加強度。運用的手法亦是“泥條盤筑”,一切進展順利而愉悅,而這自由輕松的環境和創作心境也讓我如魚得水。
創作的靈感也在這烈日包裹卻充滿涼意的土墻草棚作坊中,與泥土觸摸的過程中不斷迸發。在廠里和工人們一起吃午餐,晚上在星空下洗涼水澡,在車上睡覺,知音甚為高興,可以把時間也投入創作,這過程雖然辛苦,卻也特別充實。
不知不覺,半個月的時間過去,大量的作品在等待入窯。而這期間,廠里的兩條平龍窯交替使用,燒出五窯之多,且每窯的容量超過200立方米。余師傅的成品缸被快速運進窯房,工作室又瞬間被半成品占滿。豐富的經驗,穩定的發揮,各部門按部就班,一切都符合這個規模生產,也貼近我們的用心創作。
只是這巨大的產能所帶來的產值卻不算太高,而余師傅這樣全手工制作的師傅是這個工廠僅存的三人之一了,其余多依賴石膏模具或大型磙壓機。從練泥、制作、制釉、裝窯到燒制都轉移至產業化,而原本手工制作的工人轉移至模具或機器的使用者。這一切內部結構和生產方式的變化在我們眼中充滿惋惜而又無能為力。
窯很快便燒好,我們依舊如過客,準備啟程前往宜興。旅行的收獲很多,而最大的優勢是我們可以觀察、體會然后選擇,自由自在。許多傳統工藝都處在一個青黃不接的尷尬時期,我們在探尋,在體會,在思索,在表達,更在行動,我們是過客而雁過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