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梁家輝一個訪談,有一句說:“人生不該有風景占盡的念頭”,很是贊同。很怕那種去一個地方,一定要把書上所有景點逛遍的人。而這樣的人,在中國人里卻又特別容易遇到。想一想,有些人總抱怨生活節奏快,可到了真正可以慢下來的地方,卻又不肯慢,也算是我們時代的寫照吧!
林芝固然美,但我對那里最美的記憶除了風景,卻是因為果斷脫離大部隊,躲過趕路,慢悠悠地度過了簡單的一天。
林芝位于西藏江南,海拔沒那么高,又因植被豐富,被譽為“高原氧吧”。要來到這個美麗地方,卻是非常不易,即使今天,也只能在成都或重慶乘一天一班的清晨飛機前往。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林芝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想起《桃花源記》的地方。在林芝經過了變化莫測的旅途,高原純凈的空氣和藍天,讓人們有太多關于神圣的幻想,但我知道它依然在人間。如果心境不在,美也就不在。

停下來——悠閑一日之尼洋河
那天,住在八一鎮一家酒店簡單的房間里,清晨醒來,強烈的日光讓人有種虛幻感。同行的朋友是個美食家,來過這里,我不用費心去研究該去哪里,再說小鎮很小,沒幾步就會走完,這里藍天白云遠山映襯,空氣清新,對于一個來自霧霾嚴重的北京人,這里已足夠美。
況且還有美食。墨脫石鍋近年雖被炒得過熱,但還是得嘗一嘗的。朋友帶我信步走去一家,叫了一個石鍋,一盤番茄炒雞蛋,一盤筍,番茄雞蛋一上來,嘗一口就知道,這里的食物有自然的味道,我們吃到了原汁原味的東西。
朋友說黃昏時的尼洋河很美,打算傍晚去看。可高原天氣的表情十分戲劇性,忽而晴天,忽而下雨。終于雨過天晴,走出房間,踱過幾條街到了河邊,碧綠的河水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金色的光,另一側有山巒起伏,讓我想到《A River Runs Through It》(國內應該譯作《大河之戀》,一位美國大學英文系教授70歲時寫的第一本小說)。我在美國中部上學時,偶然讀到了這本小說,一下子非常入迷。也許當時也置身在美國孤寂偏僻的中西部,對于拓荒者的故事特別有共鳴。
現在想來,它所描寫的美國邊遠地區的自然生活,有一種陌生、遙遠而沉靜的力量,那種沉靜的力量,是在煩亂的城市里感受不到的。而今天,在林芝,在尼洋河,夕陽下的河水粼粼發光,整個河堤路上,除了我們幾乎再沒看到一個人,除了景色的相似,也是這種孤寂之美,讓我想到那本小說,而那本小說所描寫的地方和氣質,也正是類似林芝的蒙大拿州,一個人煙稀少、自然之美能讓人從中學到很多的地方。
沿著河慢慢走,朋友用鏡頭追逐著夕陽最美的光線,我用手機隨意亂拍。看到一家藏族人在林子中野餐,太陽就在這散步間,慢慢落到山后面去了,短暫的美麗更讓人感到珍惜。告別了河岸,再慢慢走回鎮子吃重慶鴨湯火鍋,喝點酒,聊聊天,慶幸沒有跟大部隊去大峽谷,才能體會到此刻的美。

關于野生美味
到林芝來的機緣,其實是“林芝松茸美食文化旅游節”。為期三天,每年8月中在巴松措舉辦,“措”在藏語中是湖的意思,巴松措是一個很美的高原湖,水色碧藍。這里每天早上都是云霧繚繞,到了午后才退去,然后整個風景完全變臉,清晰明朗。
到食材原產地去看看美食的究竟,可能自從看了彼得·梅爾的《French Lessons》之后,就讓我生發出的興趣之一。
松茸作為一種珍貴而有益健康的食材,早就受到日、韓食客的追捧,近年來也在國內名聲鵲起。在京城的餐廳,也不時遇到來自云南的松茸品嘗。而松茸的珍貴,在于它對生物環境的要求很高,也無法人工培育。聽西藏農牧學院的藏族松茸研究專家做了一個“林芝松茸特點和可持續生長環境”的介紹,植物學家的焦慮溢于言表。原來松茸的生長需要松茸長大后,開放出孢子,孢子四下飄落,才會長出新的松茸。如果采摘者不等開出孢子就將松茸采摘,那么第二年的松茸就會減少,長此以往,松茸會慢慢消失。
我不是絕對主義者。松茸作為一種頂級食材,還沒到絕種保護的地步。另外,作為食客,到底該如何對待野味?同行的美食家飛哥一再呼吁,作為一種頂級食材,烹飪時最好以保留它的香氣為主,否則就是暴殄天物。我們對于美味的態度,不該是無休止去尋覓野味,而是恭敬對待日常菜蔬、米面、蛋奶,把地種好,把一碗米一碗面做出它們最好的味道,畢竟那才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其實,旅行也是一樣。

遇見歷史
當然,即使在林芝,也不可能逃避文明。第一天從重慶飛到林芝機場,我們就徑直被拉上了4000米的苯日神山,在苯日神山頂,并沒有廟,人類的痕跡是經幡,人們的朝拜方式是轉山,留下經幡。這多少也算是一種更與自然和諧的方式吧!在八一鎮的酒店房間里悠閑的那個下午,我拿出雜志和書翻翻,蜻蜓點水地了解到了一些本地歷史,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作為漢地進藏第一站,這個地區與拉薩及內地的關系很微妙,一直有“站隊”問題,家族勢力的起伏,無不跟大的歷史時代相關(順便要說,“八一鎮”顧名思義,是個很現代的鎮子,建筑商完全看不出藏族文化的味道)。
而就在這大時代中,一個漢人的自傳進入了我的視野。
此人是個傳奇人物,橫跨滿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朝代,人稱湘西王的陳渠珍。但我不知道他在西藏還有段傳奇。對他略有印象,還因為沈從文自述早期經歷,在陳渠珍的部隊里做小兵,后來在陳手下做書記。沈從文筆下的陳渠珍,是典型的民國儒將,據說,“每天天不亮即起床,平時極好讀書,以曾國藩自詡,看書與治事時間幾乎各占一半,往往讀書至深夜還不睡覺。平時,會議室就由沈從文留住。軍部會議室里放置了五個大楠木櫥柜,柜里藏有百來幅自宋及明清繪畫,幾十件銅器古瓷,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和一套《四部叢刊》”。沈從文后來講到,帶了這么多書行軍的長官實在罕見, 更何況“每個日子治學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的時間相等”,“全不與我三年前所見的軍隊相像。一切都得那個精力飽滿的統領官以身作則,掰畫一切,調度一切,使各人能夠在職務上盡力,不消沉也不墮落”。可以說,沈從文后來治學中國文物,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奠定的基礎。卻原來陳還與西藏有段淵源,且他本人也寫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
陳渠珍1906年畢業于湖南武備學堂,任職于湖南新軍,加入同盟會。后來經同鄉介紹投奔川邊大臣趙爾豐。1909年英軍入侵西藏,十三世達賴向清軍求援,促成了陳渠珍的入藏。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的消息傳到西藏后,進藏川軍中的哥老會組織積極響應,其部屬還殺死了協統羅長琦。陳渠珍為同盟會員,腦子很清楚,在舊朝代一夜之間倒塌,新政權換了新勢力之際,知道作為清軍軍官大事不妙,策動手下湘、黔籍官兵115名逃回內地。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返回內地,可想而知一群漢人走荒路且沒有高原生存的技能,幸存的概率很小。他們絕地輾轉七個多月,直至民國元年(1912)6月方到達西寧,僅七人生還。
這其中他在林芝遇到并結為夫婦的藏女西原,跟他一起走出藏區,可以說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惜卻在等待歸家的西安生病去世。1936年,在終于將西原的靈柩接回鳳凰之后,正值賦閑在家的他將西藏經歷寫成《艽野塵夢》一書,全書為文言文,讓人一窺那個時代一代儒將的文字修養,而現在也有人把它翻譯成了白話文出版。記得胡適先生特別號召大家寫回憶錄,這是作為一個史學家必然的呼吁。今天能看到清末民初經歷大時代狂潮的傳奇人物自己寫的回憶覺得尤其珍貴。今天為人提起多因為與藏女的一段緣分,但我看得最驚心動魄處還是駐藏清軍在政府交替中的亂象,西藏本地人士與清朝錯綜復雜的關系等歷史見證。
這也是旅行常常給我們帶來的東西,有時,不走萬里路,你真的不會去讀萬卷書。林芝的收獲之一,是讓我與這本從時代封塵中走出的書的偶遇。風景背后,此時此地的過往,也慢慢清晰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