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陽先生在近90高齡的時候,創作了記事體小說《六桿子的大半生》,從書中主人公出生之日起寫到65歲。其間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時期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前前后后。小說50多萬字,是一位農村少年、青年的個人成長史,同時也向人們展現了富有里下河地域特色的民俗風情畫卷。
題目,文心也。所謂“六桿子”,即是小說主人公以竹桿子放鴨、槍桿子革命、秤桿子做官、鐵桿子保皇、筆桿子著文及旗桿子迎風的大半生。作者將主人公生命的某一階段以某“桿子”為象征、標志物,并圍繞這一象征、標志物而展開多姿多彩的故事情節,形象、通俗、貼切,充滿了“土”氣、“土”味,但“土”得可愛,“土”得親切,“土”得引人。
作者是知名的老作家,早有“江蘇趙樹理”之譽;但趙樹理歸趙樹理,這位創作風格似趙樹理的馬春陽先生是“江蘇”的,自然有“江蘇”的獨特風味了。
《六桿子的大半生》(以下簡稱《六》)中,所塑造的主人公馮冬雪形象,在以馮冬雪為主的100多人中,無論遠親近戚、良師益友、上級下屬、左鄰右居,乃至雇主老板與仇者冤家,有的濃墨重彩,有的描寫不多,但都有血有肉有個性。這些人物或與冬雪,或相互之間發生關系,按照自己的性格、理想、愿望、理念去行動,去愛恨,構成了馬踏港、盂湖、昭河、甘溝、都江、陽海、邗市及省城等地生動、活潑而又感人的世界。
馮冬雪是《六》中的主人公,他勤勞、節儉、睿智、樂觀、積極向上、敢愛敢恨,聽黨話、理解人、關心人、盡孝道、正義、正直、正派、能上能下、能官能民,是一位從20年代的舊中國到新中國成立后上個世紀50年代農村工作者的好形象;60年代初棄農從文,成為農民作家的典型。
在塑造冬雪這一形象的過程中,作者為了能體現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歷史內容,集中體現出和他同類人物的共同特性,從不同層面和側面調動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中的多種手法,使得這一形象更具有典型性、時代性、審美性。
在養鴨和放鴨的勞動實踐中,顯示冬雪的本領與智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冬雪的家鄉馬踏港屬里下河水網地區,大家小戶除了種田外,還慣于養鴨。冬雪從小就耳濡目染,從長輩那里學會如何養鴨、放鴨。媽媽姜氏將養鴨的“三字經”教冬雪:“鴨寶寶,太嬌小,飼養它,要細巧……三周內,最辛勞,勤照應,不能跑,日趕狗,夜趕貓(水獺)……”冬雪不懂就問,牢記在心。一年,冬雪家養了40只鴨,長到3斤重了,某日,有5只鴨被馬梓豪家大趟鴨裹走,冬雪同父親、姐姐到馬家鴨欄一看,先曲手指,放入嘴里,吹幾聲呼哨,然后“呦喳喳——回家”,只見5只鴨子齊聲響應“呱呱呱”,簡直神了。從這次起,冬雪紅了半邊天。
在農村敵我矛盾較為尖銳的大背景下,冬雪向往革命、改變命運的理想、愿望。馬踏港地處盂湖縣與昭河縣的交界處。在馬踏港窮人與富人對立的兩大營壘界限十分明顯,實際上是舊中國的一個縮影。冬雪的父母為了改變自己與家庭的命運,決心要讓冬雪上學。他們家吃盡沒有文化的苦,深感文化的重要;而土豪劣紳及富戶馬梓平、馬梓蘭等一次又一次設置障礙阻撓冬雪讀書,這在表面上看是要上學與反上學的矛盾,實質上是統治與反統治、奴役與奴役、愚昧與反愚昧的斗爭。在這場斗爭中,冬雪勝利了,終于斷斷續續上了6年私塾,使他既認識了很多字,又接受了不少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與美德的教育和革命道理,為他今后參加革命工作打下了良好基礎。
及至讀過醫學院而參加新四軍的吳昭到了馬踏港,便成了冬雪的革命引路人,在她的開導、教育、培養下覺醒、覺悟、成長。冬雪出生入死、不怕犧牲,同日寇偽軍、土豪劣紳的自衛隊、還鄉團進行勇敢、機智、頑強的斗爭,深深懂得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解救窮人脫苦難的道理。在冬雪的眼里,吳昭就是黨的代表,稱她為“黨媽”。冬雪從青年時代起,就十分明確而堅定地養成聽黨話的習性,黨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
在和平建設時期正確與錯誤的斗爭中,塑造了冬雪維護黨的正確路線的形象。冬雪由副縣長下放到三汊鄉任職,后三汊鄉與七庵鄉合并,又成立了紅旗公社。他勤勤懇懇、辛辛苦苦,帶領組織農民走合作化、公社化的道路,既考慮到國家的利益,又重視農民的利益,實事求是地執行統購統銷政策。但他遇到了農工部長耿松年及其下級仇勇榮搞極“左”的一套,多報農田的產量,打白條調糧,甚至影響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并隨意扣押支書,當做白旗來拔。冬雪不顧嘲諷、誣陷,堅持正義,堅決同耿松年、仇勇榮的錯誤做法進行斗爭,站在廣大農民一邊,維護正當權益,平息了群眾的義憤舉動,并教育他們摒棄隔閡講團結。召寺大隊支書的妻子送來早飯:菜粥加4只雞蛋,冬雪按習俗只吃菜粥與1只雞蛋,寫了4句詩:“一團和氣免爭斗,滿腹經綸忙夏收,留下三元及第好,主家率眾唱豐歌。”消除了肖才杰被扣押的怨氣,并對他提出希望,也抒發了作為黨的基層干部寬廣博大的胸懷。冬雪在這里苦干了一年半時間,他的心是與廣大農民相通的。
文藝戰線的斗爭是激烈的,時明時暗,從來未停止過。文藝與政治間的關系,建國后有過幾次討論,最后還是鄧小平同志講得好:文藝離不開政治。冬雪從拿筆桿子那天起,都是被身邊的好人好事激動得心血來潮,寫過新聞、通訊、快板、鼓詞、歌謠以及小說、報告文學、散文,有時自編自演街頭活報劇,表揚好人好事好光景,有的作品為群眾所喜聞樂見。小說《二十斤玉米種》曾被省委書記在地委書記會議上夸為“農村干部必讀之篇”。但在反右斗爭中,冬雪也遭遇到棍子的追打,有人說他的小說《花喜鵲·尾巴長》是“右派小說”;禍從口中出,毒從筆下流。冬雪對黨的文藝事業的忠誠,積習不改,我行我素,繼續用作品說話,接二連三地發表多篇小說,題材大都來自于農村,反映農民及基層干部以及從事農村工作的高級干部的愿望、追求、愛好、興趣、喜怒、哀樂,以及在他們身上耀現出的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美德。“文革”期間,冬雪被戴上“鐵桿老保”的帽子,被批斗、游街,打入牛棚,直至被開除黨籍。主人公曾有過離開文藝圈的念頭,一待撥亂反正以后,文藝的春天又到了,冬雪照樣又拿起筆桿子彈奏起歌唱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的樂曲,頌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創作了不少有影響的作品。不管風吹浪打,我自閑庭信步。冬雪用作品證明,他是黨的文藝戰線上的藝術形象化的堅貞戰士。
冬雪即近離休年齡時,在成功辦好全國第一份《鄉土》民俗報以后,又辦了《娛樂報》及《鄉土情》雜志,影響頗大。冬雪對于鄉土情之濃烈,可見一斑。省文聯夏旭主席贈他一幅梅花圖,上題詩一首:“甲子循環水逝東,年年可見此花紅。風吹雪壓心無二,總是迎春滿樹濃。”這應當是省文聯領導對冬雪年過花甲仍忠誠黨的事業、碩果累累的贊譽。其后《鄉土》遇到艱難曲折,他勇往直前;離休后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不氣餒,仍然雄心勃勃,為社會創造更多的精神財富而鼓與呼。
在家庭內部不同思想沖突中凸現冬雪的品格。冬雪的父親馮登田勤勞、善良,從雇農奮斗到中農,很不容易。冬雪當了鄉里的區財經分局會計,他爸登田來到冬雪辦公的地方,見兒子正在大把大把地點數鈔票幣。登田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便要冬雪拿一大把給他。盡管冬雪平時很孝敬父母,但遇到此事時,遭到他的嚴辭拒絕。后來登田發覺自己思想的錯誤。在這一沖突中,充分體現冬雪一心為公、決不謀私利的品德。中華民族優秀的道德傳統中有君子“慎獨”的古訓,冬雪是遵循的。
在男女感情的糾葛中,從不同角度刻畫冬雪。食色性也。冬雪是有情有義的人。他從小救過荷香的命,但并不施恩圖報。荷香一直對他存有好感,并主動相求,希望結為連理。由于冬雪母姜氏的阻撓,終未成為眷屬。結果,冬雪同一個不愛的女人成婚,荷香嫁給了一個討厭的反動家伙,但冬雪、荷香二人仍然相戀、相愛。荷香多次向冬雪示愛,均遭拒絕;終于有一次在修大型水利工程的工地上,二人發生了一次性關系,事后荷香寫了一首七律,后兩句是:“小女身名何足慮,愁君難過黨媽關。”果真不錯,冬雪受到了應得的處分。妻子全八鳳通情達理,原諒了丈夫與荷香的一夜情。
作者在《六》中用多種藝術手法描繪了冬雪等人物形象。小說的情節與人物形象塑造是分不開的。情節是展示人物性格的基礎,人物性格是情節發展的內在因素,生活之樹是情節之本。作者從中國傳統的文學經典中吸取精華,情節有頭有尾,環環入扣,高潮迭起,前后呼應,不落窠臼,引人入勝。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甚至有人認為,寫文章就是寫語言。語言運用的水平能夠顯示出小說的水平。《六》的語言質樸而美麗。
馬踏港一帶方言屬北方方言區的江淮官話。方言是地方文化的載體,在大力推廣普通話的同時,也要保護方言,方言將同普通話并存。小說中恰當地運用方言,別有一番情韻。趙樹理是山西人,在北京主編過《說說唱唱》,汪曾褀在那兒當過編輯。本書作者馬春陽先生是江蘇高郵、興化人(故鄉先屬高郵,現屬興化),主編過《鄉土》,以及《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等,馬春陽先生小說中的方言浸漬著里下河水鄉的水氣、鮮氣、靈氣。
在小說的開頭寫冬雪出生時的描述中,“大家小戶”、“眼尖嘴快”、“四鄰八里”、“寧生飛墻走壁,不養倚墻貼壁”等詞語是地道的興化、高郵一帶的方言,很富有表現力,為其他方言所少見。冬雪七歲時,“一到春暖花香季節,不是用卡張鰍魚,就是用竹篙擱在屋山頭檐上掏麻雀蛋,或是爬上桑樹摘棗子吃,甚至看到年輕人下河洗澡,他也跟著學游水。”這些均是水鄉小孩玩耍的特色。“洗澡”是特定地域的用語,即游泳,北方人大概是不知其意的。還有“撧”、“簎”等詞語,北方人大概也是不知其意的。
《六》中準確地用了不少歇后語、諺語、歌謠,如歇后語“二十一天孵不出小雞——壞蛋”。用蛋孵小雞需21天,時間到了,小雞仍不脫殼,這只蛋被稱做壞蛋、旺蛋(南京人喜歡吃,又稱雞喜子)。又如諺語 “三日肩膀四日腿,眼熬五日不淌水”、 “西風不過酉(下午五時至七時為酉時),過酉連夜吼”、“七月神鬼天,蓑衣斗篷不離肩”等等。巧用民謠也能刻畫人物性格,表現人物的身世、遭遇。如“虎頭鯊(杭州稱土步魚),早心花,先產子,后成家,若不信,去問爸,爸不說,再問媽”。一些冬雪的仇敵罵他是“虎頭鯊的龜孫子”,牽涉到他祖輩的婚姻,在水鄉的傳說中,虎頭鯊是先產子后成家的。
現實主義是文學藝術的基本創作方法之一,提倡客觀地觀察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精確地描寫現實,真實地表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反映生活的本質。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中國文學創作的傳統,曹雪芹談《紅樓夢》創作經驗時,提出親、實、理三個字。親,親見、親聞、親歷;實,真實;理,在紛繁的生活現象中理出一個頭緒,尋出一種規律。《六》基本上是按照這條路子寫的。因為是記事體小說,其中也有些虛構的地方,有些雖未成為事實,但是必然會有的實情。這樣寫來,瀟灑自如,寫活人間世態,亦防避有人對號入座。
《六》沒有大段大段的景色描寫,而適當的得體的寫景,除了能顯示地域特色以外,還有助于表現人物的社會生活環境,映現人物特定時空的心境。其景物或與人物心境相一致,或與人物心境相悖反,從而增強人物的典型性。日寇飛機在揚州東北上空盤旋,鬧得昭河、盂湖不得安寧,馬踏港婦女都不敢曬大紅被面,以免讓敵機誤為紅旗而惹禍。一天,倒是一個青天白日的好天氣,作者寫道:“水田禾苗綠,灘地蘆柴青。岸上風車轉,空中鳥和鳴。”僅4句寫景,卻描繪出好一派水鄉風光,但滿眼不見一個做活計的人。馬踏港人寧靜的田園生活被日寇打亂了,更促使冬雪堅定信念,遵從馬宴鴻老師的教導,只有拿起槍桿子,打土豪劣紳,打偽軍日寇,才能改變窮人的命運。
作者筆下《六桿子的大半生》,平實而有曲折,也有勝利成功者的喜悅。冬雪曾被當著“右派”、“右傾分子”批判過,在創辦《鄉土》及雜志后被人誤會過,又遭到不公正的待遇,這些均從另一個層面揭示出冬雪精神的崇高、意志的堅強和襟懷的寬廣。
馬春陽先生是一位植根于鄉土、很有成就的作家,他很重視對文化的敘寫,往往從時代的高度在本民族民間文化的根基上和氛圍中構建時代、地域、人物、倫理的文化特質,這是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本土文化的文明,從而使我們深刻理解我們的民族、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追求以及變革現狀的行動和力量。時間進入到21世紀,社會環境、人們的生活、人們的心態、價值的追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等,都發生了變化,原生態的本土文化、鄉村文明受到了沖擊,而馬先生在《六》中構建的鄉土文明的波瀾、美境、詩意、韻致卻依然在人們心中蕩漾。
美是事物的常態,丑是事物的變態。
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引用孟德斯鳩的話:畢非爾神父說,美就是最普通的東西集合在一塊所成的。長篇小說《六》,敘寫的是普通人的故事,抒發的是普通人的情感,描繪的是普通人的心理,美!
1997年,馬先生在《馬春陽作品選》的前言中稱自己的作品是“薺菜花”。時隔10余年,我以為《六桿子的大半生》是一株傲霜的菊花。秦觀在《處州閑題》中說得好:“莫夸春光敗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