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往事》以清朝末年動蕩不安的社會為大背景,展現了汪家和羅家兩個家庭人物命運的變遷,尤其滲透著對女性命運的人文關懷和深刻思考。整出劇時間跨度長達九年,頗具歷史的厚度和滄桑感。
作者采用傳統戲曲注重歷史發展的線性敘事方式,同時結合現代戲劇對情節集中性的追求,截取了這段時間里比較有戲的幾個點,來展現人物命運的變遷和情感的變化。第一幕,羅家的女主人舒香期盼著在外經商十年的丈夫汪言驊的歸來,卻等來被南匪打死的丈夫的一具無頭尸。第二幕,送葬后一月余,官兵以南匪的罪名逮捕汪不成,押走舒香,舒香以四百兩銀子賄賂官差得以逃脫。第三幕,距離第一幕大概六年余,舒香取名為秋月在羅府做奶媽,羅有光想娶秋月做填房,在官兵追捕逃犯的一片喧囂中,秋月告訴了羅自己的身世;羅令兒子去尋汪下落,得知汪被官兵打死;在羅的堅持下,秋月嫁給了羅。第四幕,三年后,秋月已有身孕,羅家來了一位客人——羅有光的結拜兄弟汪言驊。這幾個時間點都凝聚了較強的戲劇沖突,尤其是第四幕,將戲劇沖突烘托至最高點,挖掘出在社會動蕩大潮中無法主宰自身命運的人物的情感糾葛和心靈撞擊。但顯然,作者的重心不在于展現外部戲劇沖突,正如導演王延松所說“《徽州往事》雖有好的情節,并不是情節劇”,而重在抒寫人物內心沖突,尤其是女主人公的內心沖突。黃梅戲這樣的形式也特別適合展現人物內心情感。基于此,作者淡化了情節和外部沖突,將筆觸更多地伸向人物情感的抒寫,描摹出一章章情感的音符,勾勒成一出悅耳靈動的散文詩。
但相應地,由于作者將大段筆墨投向抒情段落的打造,情節的弱化和外部沖突的淡出使得整出戲缺乏一種內在的張力。如在第三幕,作者雖竭力從側面營造出官兵追查逃犯鑼鼓聲聲的緊張氛圍,但秋月向羅有光托出自己曾是逃犯、多年來苦等丈夫音訊這一秘密的情境,并沒到非告不可的地步;羅有光令兒子去萬安鎮找和秋月同是月潭村人的好友、羅盤店店主潘會嘉,想從潘那兒尋覓汪言驊的消息,僅一天的功夫,羅有光的兒子就打探到潘會嘉犯死罪的消息,并帶回潘交給隔壁布莊老板、刻著對舒香思念之情的“鼎鼎有名的萬安羅盤”,于是羅有光從這羅盤推測出已死去的潘會嘉便是舒香的丈夫汪言驊。秋月苦等多年而不得丈夫的音訊,羅有光僅用了一天時間就輕松獲知!又如第四幕,潘會嘉清白出獄后路經羅家,前來探望老友以報平安,在見到“嫂子”——羅有光的妻子秋月時,竟立馬就告知潘會嘉是其化名,“本名叫汪言驊,是月潭村的”。這場戲,本應是全劇最富有戲劇性的場面,作者卻輕松地解開秘密的包袱,不采用任何延宕的技巧,直抵真相,然后濃墨重彩地勾勒出女主人公復雜的情感。縱觀全劇,每一次情節的發展,似乎都直奔向女主人公情感的抒發——丈夫歸家前的喜悅與期待、送葬時的悲傷與愁苦、官兵捉拿丈夫時的疑慮和對丈夫還活著的企盼、見到羅盤時的悲嘆、面對兩個男人的糾結與無奈。情節線的薄弱與感情線的細膩厚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尾聲的“六問”將女人主公的情感推至高潮,但實際上全劇并沒有做出真正的高潮。
高潮的缺失,與情節的弱化、對抒情性的過于追求不無關系,也與只重女人公情感抒寫、忽視男人公內心塑造有一定聯系。相比汪言驊和羅有光兩個男主人公,女主人公舒香的形象還比較飽滿。第一幕舒香主持賬房先生算賬的場景,烘托出女主人的持家有道,送葬一場塑造出她的堅強;第二幕舒香以銀兩賄賂官差成功脫逃,表現出她的精明;第三幕,當羅有光表示要娶秋月做填房時,秋月的推托體現出傳統女性的忠貞和堅強;第四幕,面對兩個男人的推讓,秋月的離家出走代表著她無聲的反抗;在尾聲的“六問”中,她終于向社會發出聲聲吶喊。她勇于向黑暗官府反抗,也敢于追求個人幸福,并以出走這樣一種無聲的反抗,來維護作為一個女人應有的人格尊嚴,無疑彰顯出一種個性獨立的自主意識。相比之下,兩個男性人物的形象卻相對模糊。先來看羅有光,羅府是商賈之家,但羅有光具體是做什么的,卻不得而知。羅有光要娶在他家做了多年傭人、如今當奶媽的秋月做填房,但全劇并沒有去鋪陳羅有光與秋月之間的情感變化。第三幕開場不久,羅有光就赤裸裸地對秋月說道:“秋月啊,告訴你吧,我是要娶你做夫人的!”“我早就打算好了,娶你做填房!”“秋月,我們只要拜個堂,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了!”這一口一聲“我”,鮮明地塑造出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傳統男性形象。但這樣的告白著實缺少一種美感,也很難讓人感受到羅有光對秋月的愛。羅有光的形象比較平面化,在知道秋月身世時,他內心未生起一絲漣漪;在告訴秋月她丈夫被殺頭的噩耗時,他也沒有任何內心掙扎。即使知道秋月是逃犯、她還惦念著丈夫、她丈夫是南匪被殺了頭時,羅有光仍然堅持要娶她為妻,可見秋月在羅有光心中是占有相當重的分量的。但曾經的堅持,竟然一下子就淪為了“等舒香生完伢子,滿了月后,我給伢子找個奶媽,再把舒香給你送回去”的推讓!這樣的轉變雖然傳達出禮大于情的傳統社會法則,卻讓人感覺有點牽強。而在外經商十年、回家走了近十年的汪言驊,這十年來難道沒有試圖獲悉家人消息、試圖向家人轉達自己情況?這樣一個缺席了十年、逃亡了九年的男人,在與舒香意外重逢時,又會有怎樣復雜的心情?這些值得挖掘的內心沖突,作者淡化或者干脆不花筆墨去表現。羅有光和汪言驊的內心,似乎并沒有特別具體的欲望,從而也就導致男主人公在臺上缺乏一種行動力,因而人物之間的沖突就很難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觀眾本來正在觀看一根被慢慢拉扯著的線,期待著越來越緊繃的線被扯斷的那一刻,卻不想線的一頭早早地自動松開了。
尾聲的“六問”重新拾回已經松開的線,將女主人公的情感推向高潮,引領觀眾對女性命運進行思考。“一問我有哪般錯,為何屢屢遭罪殃?二問官府和朝廷,天下為何不安詳?三問匪患何其多,生靈涂炭血成江!四問祖輩和先賢,為何虛偽登廟堂。五問世代讀書人,生命禮教誰更強?最后還要問自己,女人一生為誰忙?最后還要問自己,女人一世為何忙?”這“六問”,將批判矛頭直指動蕩不安的社會和傳統社會的重禮教輕人欲,最后一問更是女主人公對傳統女性自身命運的反思,這一帶有啟蒙意義的主題著實難能可貴。情感線的高潮相對彌補了情節線的弱化,前四幕一縷縷情感的蘊積在尾聲的抒情段落中形成強烈的爆發力,迸發出可貴的人文力量。
在繼承戲曲寫意傳統的基礎上,韓再芬以寫實的表演風格,以細膩豐富的感情體驗和優美婉轉的唱腔,一層一層地將人物內心情感撥開,直至情感線高潮將劇中人物的情感揮灑得淋漓盡致,表演張弛有度,極富層次和張力,生動地展現出一個女人一生命運的變遷。韓再芬精湛的表演藝術著實無可挑剔,尤為重要的是,她表演藝術的震撼力來自于她對黃梅戲執著深沉的愛,對觀眾熱忱的愛及責任感,更來自于她堅持傳承戲曲傳統文化的使命感,突破傳統力求創新的探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