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教流月指間漏

這般望月，已是隔了許久。

非是佳興忽來對月小酌，眼前融融璧盤，耳邊淡淡清風。無奈夜長人難寐，寂寥無事，聊窺一星明。

似乎暑氣汗氣蒸騰時候，難以將息的不僅僅是人。清瘦的月，孤零零地靠在天幕上，瑟瑟難受。從我這個角度看上去，透過一層略顯模糊的玻璃，她像極了一片切壞的橙子。連著果皮的地方，是厚厚的一層果肉，愈向下，愈薄，愈輕，切至三分之二處突然斷開，留下整齊的一條刀口。豐盈的汁水就順著刀口往下流，在末端打了個旋兒，滴落下來，一不小心打濕了流光，進入我的回憶。

猶憶童稚時，月是泡在蟲鳴蟬躁之聲，泡在小扇撲螢的輕羅之聲，泡在藤椅吱呀之聲里的。那時的爺爺，總會捋捋胡子，然后將手背到身后，以一副老學究的姿態(tài)，搖頭晃腦地告訴我：“相傳月乃七寶合成，勢如丸，其影，曰爍其凸處也，常有二萬八千戶修之。”奶奶則會笑笑，敲敲爺爺?shù)念^，然后對我講述另外一個故事。在她那里，月中有女，有兔，有丹桂。女人是美麗憂傷的，兔子是安靜呆萌的，而丹桂，是疼的，它被一個名叫吳剛的男人不停地砍伐，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沒有止息。

所以那時我的耳朵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它們白天偷偷躲了起來，醞釀著一次又一次在深夜突然來襲。有二萬八千個袒露胸脯的大漢的嘶喊，有二萬八千只鐵錘敲打碰撞的金屬音，有汗水滴落在地上然后蒸騰成水蒸汽的聲音。同時，我還能聽到白兔搗藥時木杵子的聲音，藥汁擠壓的聲音，單調(diào)的，機械的，不停重復(fù)著的砍樹的聲音。對了！還有女人的嗚咽，若游絲一般的嗚咽，極小，極輕，但它卻能在我心頭慢慢地切割著，拉出淡淡的疼。我傻傻地分不清，那到底是月娥的哭，還是月桂的泣？

于是，月就成了我生命里的音，那些雜亂無章的聲響，往往還能夠混雜著兒童腦海里幻化出來的支離影像，它裝載著兒童初涉塵世的迷茫，一路喧囂，一路遠去。但它似乎又從未遠離，哪怕是此時，我依然能夠從零星的記憶力伸手捕捉到它凌亂的尾音。

隨著時光奔走，我一路拋卻了很多的東西。現(xiàn)實里的月不再與我熟絡(luò)，它似乎對我有些嫌棄。庸庸碌碌而又無所作為的人，怕是得不到月的垂青。想那高貴不染俗塵的舊時月，怎肯為我還過女墻來？

而書中的月，又多是浸染了文人的酸腐，我是絕看不上的。

說甚么“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說甚么“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說甚么“明月不堪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都是騷人的自我意淫。月有著過于豐富的盈虧圓缺，所以承載了人們過于豐富的悲歡離合。無論是花好月圓還是冷月無聲，月被傾注了太多太多亦或喜悅或悲涼的淚水，被束縛在太重太重的情感枷鎖里。它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里，被飽滿的、充盈的眼淚漲破了身軀，流出的乳白色汁液滴落一地。癱軟在地上的死皮，殘留有鐵質(zhì)枷鎖的印痕。觸目驚心。

所以當我讀到“行云有影月含羞”“好月為人重破暝”之流的詩，有的只是深深的厭惡。我像個自以為是的得道高人，冷眼旁觀著詩人，旁觀著詩人們以為月會為他們微不足道的悲喜而悲喜，而后不屑地嘲笑著他們的自作多情。那個時候的我，可能是稚嫩且無知的吧，骨子里還留有可笑的清高，不曾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也不曾發(fā)酵好一些感情，固執(zhí)偏執(zhí)地把自己不能理解的情感貶低得一文不值。

崇敬，憐憫。這是當時我對月的感情。很驚異，這是兩個毫不相干甚至有些對立的詞。它們在我成長的故事里融合成了一體。

接著，我又長大了一些。

看到《醉翁談錄》中有這么一段：中秋……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飾之，登樓或于中庭拜月，各有所期。

好長一段時間，我沉溺在這個句子里出不來。

“中秋……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飾之，登樓或于中庭拜月，各有所期。”

“中秋……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飾之……”

“中秋……傾城人家子女……”

“中秋……”

我無數(shù)次地幻想著，幻想著琳宮梵宇，碧瓦飛甍，深深庭院里是不是有柳葉銀鉤的美目小姐，穿著新做的粉色起花團緞開襟裙，散著紅色結(jié)花流蘇，在丫鬟的攙扶下，遮著半面嬌羞，對月期許？

秦淮河上，胭脂井畔，香艷畫舫中是不是有香軟美人褪去殘妝，著著素色衣裳，頭上簪著淡彩小花，卷起湘簾，憑欄靜望，婉轉(zhuǎn)鶯啼，用歌聲寄愁思與明月？

皇城池內(nèi)，長安街口，盛世繁華里是不是有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樓中鳳簫聲動，街上玉壺光轉(zhuǎn)，行人笑語盈盈，百姓坐看一夜魚龍舞？

我極度羨慕。恨不能親手觸摸這千百年前的喧囂。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是元宵，本該勝過中秋乞巧那般的熱鬧，事實上只有電視里傳出來的晚會聲，才能孤零零地撐起節(jié)日的美好。彼時的我望著懸空的纖纖瘦月，似乎覺得她越發(fā)寂寥。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無力和蒼白，與其說我是為了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沒落痛心，不如說我被愈發(fā)快節(jié)奏、愈發(fā)疏離的世界刺痛。月和人一起長大，時間讓他們變得陌生。我明白了有些東西注定要隨著成長離去。有些人有些事，他們漸行漸遠，我不可能留住。

隨之而來的是籠罩我的巨大恐慌，我直直地盯著月亮，它幾乎每晚都在，呆了幾千年上萬年或者更久。她離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但我明白，其實我們之間隔了很遙遠的距離。

很遠很遠，比想象得還要遠。

一眨眼，彼時月變今夜月。

假期，人走樓空。只今唯有金陵月，還照校園未離人。當年的月給我的預(yù)感終究沒錯，注定要遠離的，我不可逆轉(zhuǎn)。從一年前的歡喜離家，到現(xiàn)在無法自制的懷人念遠，心境改變了太多。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可以不受親情牽絆放手逐夢，現(xiàn)在仍舊心心念念思故里；雖是心心念念思故里，我所做的備考雅思一類的事情，卻又是為了放手逐夢積蓄。

如果用你的矛戳你的盾，結(jié)果會怎樣？

童年讓我笑出聲的故事，如今讓我笑出淚。苦澀無奈的糾結(jié)和徘徊，或許才是人生百味。

我想我可能明白了那些“酸腐”文人的感情。如今的我何嘗不明白煙月不知人事改？明月不諳離別苦，可是，愁情噴涌，何處安放？只能委屈了月暫給收容。

別無他想，只望明月在，照得彩云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