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千米的高度剛剛能顯出地球的弧線。從這個角度向舷窗外看去,渺茫的大陸被模糊的晨昏線斜斜地割成了明暗兩部分,西邊灰黑色的暗影里浮現出點點微弱燈光,而東邊明亮的山脈覆蓋了一層牛奶般的白云,仿佛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晨光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射入艙室,讓習慣性失眠的陸星璇一下清醒了過來。
艙壁上的顯示屏自動調亮,今日的新聞摘要以及比特幣的匯率數據例行公事般一閃而過。陸星璇爬起來洗漱完畢,翻出好些日子未使用過的化妝箱,在狹小的盥洗室里打理了一番。今天是這座古老的空中離網光伏電站的例行并網日,每月只有這個時候陸星璇才會有一次接近地面的機會。時針指向八點整時,陸星璇坐進控制室啟動柴電混合動力發動機,操縱電站原地旋轉了四十五度,把控制艙隱藏在氦氣球的巨大陰影里,然后開啟了抽吸壓縮機。四個巨型的硬式氦氣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了一圈,小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光伏陣列輕輕波動起來,隨著四角旋翼的轉動,平穩下降的電站開始整體慢慢旋轉,宛如墜落云海之前的舞蹈。
“天梯四號呼叫星光號,請報上位置與高度。”通訊器里傳來機械的合成聲。
“36.142 630,100.239 825,高度29 450,姿態正常。”
“已定位。請注意控制角速度。”
陸星璇自己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低空與平流層之間往返了,她很喜歡這種空中旋轉,甚至常常冒著風險切換到手動操控模式,為的是享受這種環顧四方的感覺。現在,身下的云開始變得濃厚,地面逐漸隱去了顏色,視野里只剩下平平的潔白云層。一個半小時后,星光號接近了預定高度,下方大堆的云團顯出了重重疊疊的形狀,很亮地反射著頭頂灑下來的陽光,近得似乎離電站只有短短幾百米距離。云海中露出一根烏黑的細細尖針,陸星璇操縱星光號停止了自旋,啟動橫向推進裝置向“尖針”斜靠過去。
“星光號呼叫天梯四號,準備對接。”
“準備就緒,請減速。”
星光號降到了和“尖針”同一高度,正水平方向緩慢靠近。視野內“尖針”愈來愈粗,距離三百多米時已經能看清它的真容,原來是一座高達七千米的電塔!云層之上露出的只是它頂部的一小段,大部分塔身都藏在云層下方。
星光號停止橫向推進并啟動了反向減速,非常緩慢地接近了天梯四號塔頂的駁接平臺。光伏陣列邊緣和天梯四號接觸的一剎那,塔身不明顯地后退了一下,隨即緩緩復原,巨大的光伏陣列上傳來一陣震動,像平靜的水面蕩起一圈波紋。
塔體鋼架內部的調度系統開始運轉起來。在駁接模塊的控制下,塔體駁接平臺契合上了橫貫光伏陣列中部的傳送帶,其上固定的一排排充滿電的閥控式密封鉛酸蓄電池正隨著傳送帶的運轉流向電塔。與此同時,傳送帶的另一端正將從電塔電梯運上來的另一批空白蓄電池置換入光伏陣列中部,以備迎接下一個離網發電的儲能期。
就在這時,艙內語音提示有外線撥入,陸星璇趕忙理了理頭發,按下通話按鈕。
“星璇,歡迎回來。”顯示屏亮起,出現一個三十多歲的儒雅男人。
“報告康總,本月發電量752 370千瓦時,有效儲電率73%,鉛酸蓄電池226枚,新增老化6枚,損壞2枚,電站運轉正常。”
被稱為康總的男人不說話,靜靜地盯著她白皙精致的妝容。她感覺到了沉默中的一絲尷尬,不由低下頭去,就在她目光下移后幾秒鐘,康總開口了:
“星璇,你瘦了。”
“不勞你費心。”她幾乎決然地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自己也有些發愣。
“還要嘴硬,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又沒睡好吧?我向部里打了報告,你的調動只要再等半年左右……”
“不需要,我在上面挺好的。”
“星璇,我知道,你還沒有走出來,當初選擇在星光號上值班也是一時沖動……”
“我認真考慮過。謝謝。”
“唉,你還是像以前在學校里一樣,嘴上從來不服軟。可是,星光號這樣的舊式光伏電站早已老化,離網蓄電的模式也過時很久了,淘汰是遲早的事。你不能一直逃避……”
“我恨他!”
“喬納森嗎?”康總略有些不自在,似乎不適應跳躍如此大的話題轉換,“……我很抱歉。”
“我恨他。我必須恨他,想起他的時候才能好受一點。”陸星璇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康旭,你不要管我的事了,我知道我該做什么,我不要回地面上去!”
說完,她賭氣地把臉扭向一邊。
短暫的沉默。窗外,新的蓄電池組已就位。電塔上伸出吊臂,輕巧地卸下了控制艙外壁的循環給養艙,轉手拎來個新的換上。搖晃中,陸星璇看見遠處塔上亮起了代表交接完成的綠燈。
“星璇,好好保重自己,如果喬納森在,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他也會傷心的。對了,我給你帶了幾本你愛看的書,還有些改善睡眠的藥,需要時可以吃一點。希望下次再會時,能見到一個開心的你。”
“嗯,謝謝,再見。”
顯示屏暗了。陸星璇無力地閉上眼睛,一絲淚水終于從眼角流出。她發泄般地用力挨個扳動操縱桿,駁接平臺脫離,充氣裝置運轉,旋翼開始推進,下降時已收攏的光伏陣列面板全部展開。星光號猶如一只起飛的雄鷹,全速離開天梯四號,重新旋轉著浮向高空。
如果說電站的低空接駁是一次短途旅行,那么其高空值守便是實實在在的長期療養,每日的例行維護用不了半小時,剩下的時間極其寬裕,但伴隨而來的便是長久的孤獨與無聊,除了自認為心如死水的陸星璇,沒有誰愿意這樣長久值班。
現在的陸星璇心里彌漫著酸澀,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把往事淡忘,但事實證明這種淡忘只不過是沉淀,絲毫禁不起哪怕是一丁點的攪動。回憶像焰火一樣被導火索點燃而綻放在腦海,沒有燦爛,卻像頑強的河流沖刷著一切。身下的云海已隨風散開,露出一片廣袤的西北大陸。依然貧瘠的土地上,天梯四號高高矗立,孤獨地指向蒼茫的天空。
二十四歲正是感知到理想在現實面前碰撞得頭破血流的年紀,不過對于陸星璇來說,這種感知并沒有同齡的康旭以及卡爾·喬納森來得強烈。
這天是龍羊峽水光互補光伏電站改造工程奠基的日子,一千多米長的龍羊峽水庫大壩上稀稀拉拉停著十幾輛車,大壩中央的觀光臺邊坐了一圈不知道哪兒請來的觀眾。臺子上用木欄臨時圍起方正低矮的一塊區域,填滿周邊挖來的黃土,土坑中央豎著一塊半人高的寬石碑,上刻楷體的“奠基”兩個金字,四五個縣委領導正揮動扎了紅綢子的鐵鍬,把沙土揚在奠基石下。旁邊有記者扛著攝像機有氣無力地呆在臺子一角,把縣委領導們笑容可掬的神態攝入鏡頭。
“你們中國人真的是很講究傳統。”在大壩另一頭,遠離觀光臺人群幾百米的岸上,一位高個子白皮膚的金發年輕人正對著身邊的陸星璇和康旭感嘆道,“一個普通的改造工程,可以弄得如此隆重,真的讓我大開眼界。”
“這都是拜你所賜,喬納森先生。”康旭嚴肅地回答道,“我們窮了一輩子,只有足夠的錢才能改變我們的想法。”
喬納森聳聳肩,“可是,我想看到他們的理想和目標,而不是為了錢單純地工作。”
“這太遙遠了。”康旭嘆了口氣,“不過我很佩服你,喬納森先生,你的一筆商業投資,比我跑一百個酒局還有用處。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你不親自出頭呢?如果你愿意,現在主席臺上拿鐵鍬的完全可以是你。”
喬納森望著水庫對岸的查納山,搖了搖手,“我的經紀人史蒂夫·斯圖爾特先生比我更擅長處理這些事務。我不喜歡這種場合,我的資產來源是一種意外,我和你們一樣,是科學人而不是商人。另外,康旭先生剛才你好像說得不對,據我所知,你們中國人的等級觀念很強,無論我投了多少錢,臺上出風頭的永遠是他們。”他說著手一指遠處的觀光臺,幾個人都哈哈笑起來。
觀光臺上響起了鑼鼓聲,這聲音飄過湛藍的寬廣水面,讓岸邊的談話停了片刻。三人意識到奠基儀式臨近結束,便慢慢往壩上走去。
“陸星璇小姐,康旭先生,以后,我們就正式開始合作了。大體的技術方案和分工我們已經敲定,相信后面的進展會很快的。當初陸小姐的空中電站設計讓我眼前一亮,我沒有辦法想象,這樣嚴密、精準、可行性極強的技術方案居然來自一篇普通的碩士畢業論文,在這里,我要再次向陸小姐表示由衷的佩服。”
陸星璇羞澀地笑了笑,這才開口:
“喬納森先生過獎,紙上談兵而已。光電研究所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材料與轉化率,在工程方面并不擅長。其實我們也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的氦氣飛艇姿態調整的專利授權補上了我們工程里的短板,這空中光伏電站可就真的是空中樓閣了。”
“不光如此,”康旭也補充道,“科技之外的領域,喬納森先生也幫了不少忙。要是擱半年前,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工程能得到省里的首肯。小地方難辦事,沒有尚方寶劍,空有一腔熱情遠遠不夠,我喝傷了肝喝傷了胃,結果還是被當做皮球踢來踢去,沒人愿意認真搭理我們這些年輕人。在這里,我再次向及時伸出援手的喬納森先生表示誠懇的感謝。”
“不勝榮幸。”喬納森做了個“樂意效勞”的禮節性手勢,眼睛卻看著陸星璇,“不過,為了我們日后合作的順利,我有個重要建議,不知兩位想不想知道?”
“請講?”康旭訝異道,陸星璇也略略一蹙眉。
“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之間不需要那么客氣,以后請把先生小姐這套稱呼都收起來,我叫你康旭,你叫我喬納森,這樣可以吧,星璇?”他的最后一句,是對著陸星璇說的。
陸星璇不禁莞爾,康旭也哈哈地陪笑道:“好,你是老板,你說了算。”
“哦,老板不是我,而是斯圖爾特,這點一定要記住。”喬納森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我聽說這里的人喝起酒來就像沙漠里的水牛,我可不想在酒桌上被你們灌倒,我寧愿倒在辦公桌前。”
今年黃河的汛期來得特別早,龍羊峽水庫入庫流量漸增,水位升高,令現有的水光互補并網的光伏機組少了些許壓力,然而用電依然像往年一樣緊張。喬納森安排康旭去采購小型備用發電機組,自己則去郊區電站試驗場協助陸星璇的升空試驗。他開車從公司出發,穿過市區向西邊駛去。經過市中心的縣政府大樓時,他忽然被稀稀拉拉的口號聲吸引了注意力,不由減慢了速度。他看見路邊樹陰下有幾十人面對政府大樓站著,手拉幾條白色橫幅,上寫“光電升空,禍國殃民”以及“停止光伏污染,關愛少年兒童”等標語。喬納森大吃一驚,差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小時后,喬納森抵達了郊區電站試驗場,一停下車,就心急火燎地抓住了前來迎接的陸星璇的手,“為什么?璇,我看見有老人,有孩子,他們反對我們,我們做錯了什么嗎?我不明白。”
陸星璇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遲疑著掙扎了一下,臉紅紅地把手抽了出來。
“抱歉。可是,你或許還不知道,那里有人抗議我們。他們拉著布條,大聲呼喊。我不明白,我們真的給他們帶來災難了嗎?”
陸星璇想了一下,搖搖頭。喬納森一愣,隨即拍了拍腦門:
“真是抱歉,我不該問這些。那么,星璇,你一定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氦氣球安裝就位,試車順利,這算不算好消息?”
一談到工作,陸星璇歪頭露出一絲微笑,“下午正要進行第五次升空試驗,你來了,就看一看。”
喬納森跟著陸星璇走進試驗場。場地中央架起了一塊二十米見方、滿布暗藍色硅光電板的網狀碳纖維機架,四角裝有微型萬向螺旋槳及配重,中央高高吊著一只大型氦氣球。氣球正在充氣,吊繩逐漸繃緊。周圍幾個穿工作服的人正從機架上拉出指頭粗的輸電線,接入場邊的逆變器。大伙看到陸星璇來了,都點頭笑著招呼,陸星璇也招招手。
“一個很簡單的三百千瓦原型系統,”陸星璇指著場內向喬納森介紹道,“剛好能并網工作。精簡過幾遍,匯流箱和防雷設計先省掉了,總體成本相對不高。”
陸星璇帶喬納森繞機架參觀了一圈,然后朝場外退了一段距離,有人給陸星璇和喬納森端來兩杯水,喬納森道了聲謝,端起來咕嘟灌了幾口。此時,機架上方的氦氣球已充滿,繃緊的吊繩拉動固定著的機架,輕微地吱呀作響。工人們擰緊了氦氣球的閥門,拆下管子,又給副氣囊充滿了空氣。陸星璇最后檢查了一遍接線與儀表讀數,確認無誤后,清脆地宣布:“開始試驗。”
工人們松開了地上固定機架的鐵扣,氦氣球開始拉著光電機架慢慢升空。與此同時,陸星璇開啟了遙控系統,通過機架四角的聯動萬向螺旋槳,控制光電機架的姿態保持水平穩定。高度達到五百米后,向日跟蹤系統啟動,一排排光伏電板豎起一定角度,正對西南方向的太陽。雖然下午偏西的陽光并不強烈,但從地面各種儀表的讀數來看,電能正源源不斷地從光伏電板上涌出,通過輸電線流入實驗電網負載。
“這就算OK?”喬納森不解。
“原本預定試驗高度是一千米,不過輸電線長度有限,繼續上升的話,就只有斷網了。”陸星璇笑笑,“原型試驗可以說成功了,雖然離可用階段還很遠,但總算不再是‘紙上談兵’。后面的目標,我覺得更有信心啦。”
陸星璇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退開幾步,開心地抬頭向上看去,風中高高的光伏機架緩慢飄動,像一只巨大的風箏。
下班后,喬納森應陸星璇的邀請在工廠食堂里就著羊筋菜啃了幾塊焜鍋饃饃,吃完后就開車送陸星璇回附近的宿舍。狹窄的公路從光伏電區中央穿過,兩邊的田野黑黑一片,路燈暗得如同燭光。
喬納森開得很慢,一邊瞪大眼睛觀察路面一邊和陸星璇閑談。
“星璇,你為什么要選擇這行?”
“你是說工程師?這行不適合我們女生嗎?”
“我聽說,很多女孩的理想就是你們的一句老話,‘老公孩子熱炕頭’,像你這樣追求事業的女孩,真的是很難得。”
“不算是事業。”陸星璇忽而有些憂傷,“小時候我一個人跟爺爺住,他教我放風箏,我很喜歡。我經常幻想能夠沿一根長長的線爬上半空,站在大大的風箏上,告訴我的朋友們,我能站得更高。可是你呢,喬納森,你為什么來這個地方?”
“我?”喬納森似乎感到意外,想了一下才回答,“怎么說呢,龍羊峽是黃河上的大型水電站,它的光電產業也是西部地區發展很成功的典范……”
“這理由你去年剛來的時候就說過,不新鮮。”陸星璇小嘴一撅,“換一個。”
喬納森歪頭看了一眼陸星璇,忽然笑道:“那我告訴你,我來中國之前就聽說,黃河是中國人民的‘媽媽’河……”
“是母親河。”陸星璇笑著糾正。
“一樣吧。于是我就來黃河邊了,結果一見,水真的很黃,我不喜歡。我就沿著河流向上游旅行,黃河水越來越清,然后就發現了這個大大的、漂亮的湖,我就留下來了。何況……”
喬納森還沒說完,身上忽然響起了電話鈴聲。喬納森一看手機,便減速靠邊停車接起電話。陸星璇伸了個懶腰,順手扯了扯安全帶,很自覺地不旁聽。
電話是經紀人斯圖爾特打來的。那頭說了許多話,喬納森用英語回答了幾句,臉色卻變得很不好。十分鐘后喬納森掛斷了電話,沒有馬上開車,而是在沉思。
“怎么啦?”陸星璇問。
喬納森擺擺手,又在手機上按了康旭的號,一邊放耳邊一邊說:“有小麻煩,我要找康旭了解一下情況。”順手把車熄火,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了車。
陸星璇無聊地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翻起包里的資料來。她敏銳的感覺已經猜出這個麻煩可能和喬納森下午提到的鬧事事件有關。
又過了十多分鐘,喬納森打開車門鉆進來,搖頭嘆氣道:
“星璇,縣政府知會斯圖爾特,要我們做出讓步,原因是近期民眾的抗議活動,康旭那邊也收到轉交過來的請愿書。我本來不懂,光伏發電這種清潔能源,為什么會讓普通人產生反感。不過剛才康旭給我解釋了一下,我才豁然開朗。”
陸星璇輕聲道:“我猜,是科學之外的原因吧?”
“你也想到了?”喬納森一拍大腿,“康旭說,這種事到處都有,只要是大工程,尤其是交通、能源、通訊方面的,只要一上馬,就會引起抗議。鐵路、核電、風電、PX、通訊基站,甚至一個小小的變電站都躲不過。而且大多數情況下,鬧的人越多,就越能得逞。不過我不明白,他們是想要補償嗎?”
“是呀。”陸星璇指著車窗外藏在黑暗中的大片光伏電區說道,“光電轉換效率低下,所以光伏產業發展需要很多土地。十幾年前水光互補剛開展的時候,我們家村里被征地,很多人很高興,因為補償了不少錢。但沒征到的人很不高興,他們沒拿到錢,就去鬧事,但也沒有結果,他們都盼著能繼續征。現在我們準備把光伏電站放到空中去,斷了他們收錢的希望。我想,這就是‘光鬧’的根源。”
“因此他們抗議,胡說什么空中光伏電站擋住陽光影響氣候,還噪音輻射什么全來了。天哪!”喬納森憂愁地一攤手,“難道我們又要回到地面上去?科技可以繞彎路,但要回頭搞原地踏步,我絕對不同意。”
“其實,不一定要回去。”陸星璇幽幽地說。
“哦?你有什么好想法?”
“我們可以更高。”陸星璇往上指了指,“去平流層。”
透過調節成全透明的艙頂,仰躺的陸星璇好不容易才在異常清晰的星空里找到了冬季大三角。每回失眠的時候,她就用這種方法來消磨漫長的時間。此刻正是凌晨兩點,淡淡的銀河從天幕淌過,璀璨的群星中偶然有流星般的閃爍光點在緩慢移動,陸星璇企圖用肉眼分辨這些閃爍的光點究竟是普通衛星還是深空光伏電站,然而總是失敗,因為距離太遠了。
現今全世界范圍內,光伏電站的空中化趨勢已大行其道,高度也五花八門,遠不止平流層。除了少數超低空型之外,高度成百上千千米的近地軌道型在光伏電站中所占的比例最高,甚至還有極少數達到了地球同步軌道的高度。這一切,都是亞洲光伏集團的杰作。
從龍羊峽水庫邊一個跌跌撞撞的小廠成長為跨國壟斷型光伏電站技術出口型企業,亞光集團只用了短短的十一年。然而當財富、事業和權力在眼前觸手可及時,陸星璇不自覺地選擇了逃避,把位子和擔子扔給了康旭一個人,因此這些年來,亞光集團的CEO一直是康旭。
又一次睜開眼睛時已是上午,陸星璇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控制臺旁邊顯示屏上的一條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一邊梳洗一邊歪頭讀。
留言帶有地面控制塔臺的數字簽名,內容很簡短:
“本月16日外事會晤,路線傳送完畢,空管已備案,即日請開赴荷露。”
聽到荷露兩個字,陸星璇精神一振。她早就知道荷露號是兩年前亞光集團全資建造的亞洲地區最大的超大型低空光伏電站,在業界極有名氣,但卻一直沒見過,甚至連它具體的位置都不清楚,只知道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現在有機會去一趟,她不禁有些神往。
隨即,她馬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之前的外事會晤,均是國外的政要或商界人士慕名前來拜訪,此次星光號被要求前往,恐怕是頂了“最古老”的空中光伏電站的名頭,被人瞻仰參觀的紀念意義大于實際意義。想到這里,陸星璇的心情一下子又黯然了。
看了看日歷,離16號還有三天,時間相當充裕,早餐后陸星璇便慢騰騰地開始了這段沉悶的旅程。星光號以平均三十千米的時速朝西偏北方向飛行。白天晴空萬里,半空中只有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鉤卷云,絲毫掩藏不住連綿的荒山與零星帶綠的大地。晚上夜色如墨,燈光稀少,像夜航的船只在漆黑的大海里漂浮,偶爾能見到深海的魚類在發光。
次日天亮,大地卻又變了顏色,銀黃與淺綠交替,漸漸又轉為灰亮。中午進入了沙漠,下方視野內開始布滿單調的灰白,沙漠在風的卷動下常常蕩起細微的沙浪,像平靜的海面泛起的漣漪。
第三天下午,星光號接近了目的地。一片小小的綠洲過后,荷露號的身影便在北面遠遠的低空中顯現出來。它像一片即將墜落塵世的深綠色葉片,在一望無際的黃沙襯托下,漂浮在遙遠的地平線和蔚藍色天空的交界處。隨著距離的靠近,下方荷露號的巨大形狀開始慢慢展現。它的高度大約一萬五千米,機架面積超過六百萬平方米,整體鋪滿了深綠色的新型光伏電板。由于面積太大,機架除了四角的巨型牽引氦氣球之外,內部的龍骨橫梁上也縱橫掛滿了為機架整體提供足夠且均衡的浮力的小型氦氣球,俯視過去,的確宛如帶露的荷葉,又像排滿銀白色棋子的大棋盤。
“星光號到達,星光號到達。”陸星璇扯出通話器開始呼叫荷露號,然而沒有回音。
陸星璇覺得有些奇怪。四面一環顧,除了前下方巨大的荷露號之外,附近一片空曠,并沒有其他電站或飛行器。
“這是哪門子的會晤?”陸星璇很詫異。幾分鐘后,通話器咔噠一響,終于有回應了。
“歡迎,星璇。你提早到了。”通話器里冒出一個渾厚磁性的嗓音,盡管有些失真,陸星璇還是一下聽出了是誰。
“康旭,怎么是你?”
“值班室的工人放假了,自動導航有故障,我頂替幾天。注意控制姿態,泊位就在荷露號正上方。”
“上方?不怕阻擋發電嗎?”陸星璇剛問出口,便自嘲道,“噢,忘了你是老板了,發不發電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可是,安排好的外事會晤呢?”
“不能說,先進入泊位吧。”康旭神秘一笑,似乎在賣關子。
陸星璇半信半疑地操縱著星光號降低高度,向荷露號上方靠過去。她壓根不信康旭口里的工人放假頂替的說法,且不說一個集團的領導人物壓根不會跑來做小小的通訊員,即使有這閑心,在這有外事會晤的重要時刻,他也應該在緊鑼密鼓籌備迎賓,除非……
“根本沒有什么會晤,是你騙我來的,對吧?”陸星璇脫口而出。
那邊輕輕嘆了口氣。
“什么都瞞不過你,星璇。”
“那你想干什么?不說我就走了。”
“能不能等到晚上?”康旭忽然帶著一絲央求的口氣說道,“相信我,我會給你解釋清楚。”
星光號從西南方向靠近了荷露號。一片陰影開始投射在荷露號深綠色的光伏陣列上,像樹葉上爬來了一只小小的瓢蟲。陸星璇忽然覺得康旭一定在荷露號的控制室里抬頭看著自己,這種被注視的猜想讓她有些不爽。
“真像日食。”當陰影掃過荷露號的控制室時,通話器里傳來了康旭的聲音。
“不許說像!”猜想被證實,陸星璇有點生氣,硬邦邦回答。
“為什么不讓?”康旭聲音里摻雜了些許笑意,“還記得嗎,十四年前我們曾經一起看過一次日全食。那時候,居然誰也沒想到天會變得那么黑,那么冷,校園里還飄起了冰涼的雨絲,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可是我一直記得……”
“所以你找我來搞個模擬的日食來滿足自己?”
“唉,不是的。”康旭苦笑,像面對一個任性的孩子,“那,不說它了。本來呢,你遠道而來,我應該好好請你吃一頓,可有紀律限制,怕是不能一起一飽口腹之欲了。——我先去準備一下,等天黑了再聯系你。”
通話掛斷了,一頭霧水的陸星璇郁悶地扔下通話器,開始發呆。她猜到了點什么,但一時卻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應對。
夜色把夕陽送入了地底,黑暗從東方頭頂開始不動聲色地侵襲整片天空。星光號亮起了夜航燈,一閃一閃的小紅點在舷窗外跳躍。外線忽然提示撥入,應答后,康旭那滿是笑容的臉頓時塞滿了屏幕。
“星璇,請把艙壁全部調成高透光模式。”
“搞什么名堂。”陸星璇咕噥了一句,照做了。
“現在,請低頭,閉上眼睛,數十下再睜開。”康旭抬手看了一下手表。
“要默哀嗎?哼,你還能變出個鬼來?”陸星璇低頭閉眼。
“……八、九、十。好了,請看。”
陸星璇睜開眼睛往腳下看去。透過地板,荷露號極大的矩形輪廓忽然被亮起的密密橙色燈光勾勒出來了。隨即,矩形中央閃現了一團玫瑰色的燈光,像爆燃了一堆深紅的篝火。兩列燈球依次亮起,分別朝兩旁如倒塌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擴散出去,繞中央半周后匯合,圍成了一顆碩大的心。完整的心形匯合后幾秒鐘,一個同樣由燈光組成的直徑幾百米的“璇”字也出現在下方,一圖一字如兩個舞者般交相輝映,把荷露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燦爛舞臺。
陸星璇緩緩蹲下,手扶地板,驚詫地注視著下方的絢爛場景,淚水漸漸溢滿了眼眶。
康旭的心意她其實早就感覺到了,然而一直不愿面對,尤其是失去喬納森之后。可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她很丟臉地被感動了。她捂住嘴巴,手足無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璇。”康旭深情告白道,“感謝上蒼,讓我在人生中遇到了你。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在人生舞臺上迎接所有的鮮花和掌聲。如果讓我回到過去,我一定會更加勇敢,我要努力向全世界宣布,這里,就是我們的舞臺!”
陸星璇顫抖地擺著腦袋,分不清是點頭還是搖頭。三分感動,三分幸福,三分彷徨,加上一分抗拒,令她內心掙扎不已。如果是十多年前的年輕時候,她覺得完全擋不住這樣的攻勢,可現在的閱歷令這情形變得很微妙。此時,康旭以極慢的語速剛說完這一段,忽然有微弱的光從上面落下,陸星璇在地板上看見了自己淡淡的影子。她詫異地抬起頭,驚奇地看見,深黑色的天幕上居然陸續亮起了許多個小小的太陽!它們就像聚光燈一般把來自深空的陽光投射到此處的黑夜,照亮了荷露號這片巨大的舞臺。她看見自己孤獨地漂浮在這空曠亮堂的舞臺半空,腳下是絢麗無比的光的海洋。這次,陸星璇是真的吃驚了。
“里約風雪號、蒂米什瓦拉號、維京長船號……你居然動用了……”陸星璇語無倫次,“我,我有那么重要么?”
“只是剛好過境,我就聯系了這些老朋友,讓他們幫個忙翻轉一下電板,不費事。”康旭微笑著解釋,“再說,只要是你,無論多大的代價我都愿意付出。你明白的。”
陸星璇當然知道讓全球幾十臺深空光伏電站在同一時刻精確變軌調整姿態所付出的高昂代價,這種需要多方協調的行為甚至以國家的名義也未必能成功做到,正因為如此她才驚訝萬分。同時,陸星璇也很感謝康旭并未逼她表態,現在的她,覺得自己冰一樣的內心有了一絲絲融化。她開始偷偷地考慮,要不要試著接受康旭呢?
地板輕輕一晃,失去平衡的喬納森趕緊抓住門把手,順勢推門進去。他隨手把一疊材料放在康旭的辦公桌上。
“康,你真想得出來,居然搬到一千米高的電塔上來辦公。”喬納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聳起鼻子聞了聞空氣中的羊肉湯味道,“怎么樣,高高在上的感覺如何?”
“取笑了。”一邊吃羊肉尕面片一邊看電塔施工圖紙的康旭放下手里的筷子,“那些光鬧我實在是煩了,只能躲這兒來。再說,這種每時每刻都在搖動的環境正好能加強我的危機感,不至于懈怠。”
“我看你是搖搖就睡著了吧。”喬納森開了個玩笑,眼里卻有贊賞的神色,“柔性接縫層加上氣球旋翼懸掛,居然能達到如此的高度而不垮塌,我一開始真沒想到。我承認又一次被你和星璇折服了。”
“主要是星璇的想法,我只是負責實施。”康旭謙虛道,“你大老遠爬一千米上天梯一號來不是為了恭維我吧,有什么事就說。”
“唉,我想學習一下你們中國人的委婉,可你不給機會。”喬納森聳聳肩,換了一副嚴肅的神色,指著桌上的材料,“我的確有事要問你。”
康旭不動神色,等喬納森繼續。
“在第二期的多晶硅光電面板生產線上,我發現你多增加了三道氧化蝕刻工序。雖然說一定量的摻雜有利于提高光電轉換效率,但很顯然,這些工藝的目的并不在于此。我問過產線主管,他說是為了面板的美觀而做的仿鐳雕,這是一個拙劣的謊言。對于真正的目的,我想,只有你才能做出解釋。”
康旭微笑了一下,“為什么需要解釋的是我?”
“因為我的璇不會瞞我。”喬納森很干脆地答道,“只剩你了。”
康旭仰起頭,長出了一口氣,“看來,是時候告訴你緣由了。”
“看起來我要聽一個很長的故事?請講。”
“我讀研的時候,我的導師梁嘉麟先生,是數學系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師。他是那種科研型的人,踏踏實實,從不鉆營拍馬,甚至恥于寫空泛的論文,所以一直沒有評上教授,連副教授都差點沒戲。然而,他的科研水平之高卻令我吃驚,他在密碼學方面的天才直覺,我永遠都學不來。”康旭的食指在桌上輕輕敲動,像敲著一串無意義的莫爾斯電碼。
“但是,你的專業是光電?”
“后來轉的。當時我覺得我理論方面不會有什么成就,就申請轉去搞工業應用,他也很爽快地同意了。他說:‘一座險峰爬不上去,換一座也許有更好的風景。理論研究需要耐得住寂寞,你們年輕人坐不住也很正常。你要記住,改變我們生活的,永遠不只是一兩個單一的科技突破,而是全方位的綜合。’”
“綜合?如何解釋?”
康旭收回望向天花板的目光轉向喬納森。
“他沒有解釋——后來我來到這座小縣城,遇到了你和你的團隊。我不得不承認,資本的力量真的很強大,它能夠讓最優秀的人才沉靜下來醉心科研,不被外界喧囂且唯利是圖的社會所干擾。錢的問題用錢來解決,這有點諷刺,然而也正常,不是嗎?”
“正常。可和你的工藝有什么關系?”
“我們要賺錢。”康旭堅決說,“我們開始合作那天,你曾經說過你的資產是一種意外,你是否還記得?”
“不太記得了。”喬納森攤攤手。
“我很希望繼續有這種意外,所以,當我知道你的巨額資產來源居然是比特幣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機會來了。”
喬納森一拍腦門,“哦!上帝,我明白了。我早該想到的,你要用陽光來挖礦!”
“是的,這是你的經歷。這些年來,從普通電腦、顯卡,到FPGA、ASIC礦機,比特幣的挖礦難度越來越大,需要的運算資源越來越多,比特幣本身也越來越值錢。反觀我們這些年,除了光伏材料的研發有些進展,把光電轉換效率提高到了可憐的23%之外,沒有其他的歷史性突破。高空光伏電站技術雖然正在逐漸走向成熟,但目前仍然需要大量資金填坑。我們必須另辟蹊徑。”
“太匪夷所思了。”喬納森搖頭道,“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想法驚世駭俗,可你的工藝根本達不到哪怕是二十年前的普通晶圓廠的水準,怎么可能用來挖礦?”
“都是多晶硅材料,為何不行?”康旭移開桌上的尕面片碗,轉身從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塊光伏電板成品放在喬納森面前,“本來呢,這事也不打算瞞你,我只不過想在有些成績后再告訴你。我現在的工藝的確滿足不了普通CPU的小型化高密度要求,可我也用不著制造通用型CPU或者GPU。我只要在光伏電板上蝕刻出眾多實現比特幣核心散列算法SHA256的低密度電路,再配上高頻石英晶振,就夠了。”
喬納森拿起電板仔細端詳。這塊新型多晶硅光伏電板有一張A4紙大小,背面銀色,正面呈深綠,在自然光照下反射出一圈圈彩色的干涉條紋。
“這……已經可以工作了?”喬納森半信半疑。
“當然。”康旭自豪地答道,“只不過良品率不高,幸好前期也影響不大,即使蝕刻失敗,也照樣是塊能發電的光伏電板。”
“那,能耗呢?”
“相當優異。我們對外公布的23%光電轉換效率,是扣除運算能耗之后的凈輸出,實際的數據比這大,有27%還多。”
喬納森的眉頭一下舒展了開來,“歷史性的突破啊。康,我有時候真的很佩服你們,暗地里不動聲色就做出了如此大的成就,然后再講一個很長的故事用來結尾。別誤會,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只是有些擔心,比特幣這種投機交易體系并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實用型貨幣,以后的漲跌也很難說,我們不會被套牢吧?”
康旭謙虛地笑笑,卻又堅決地搖搖頭。
“我們沒有投機。這方面亞光集團所付出的全部投資,只在電路設計與生產線的那三道蝕刻工序上,除此以外并不需要針對挖礦進行額外投入。我們并不花錢購買比特幣,漲跌只是賺多與賺少的區別。再說一遍,不管是站在公司層面還是站在個人層面,我們都不做投機生意。”
“你和我想的一樣,那我就放心了。”喬納森拍了拍康旭的肩膀,又抄起桌上的材料,“問題解決,我該下去了。哦,對,我和星璇打算下個月底舉行婚禮,到時候你一定要來。”
“下個月底?那應該是星光號首次升空之后?雙喜臨門,恭喜恭喜。酒是少不了要喝的。”康旭很隨意地笑著回應。
“不用擔心,我會找個擋酒的伴郎。”喬納森哈哈一笑,“不如就你?”
“恭敬不如從命。”康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替要走的喬納森拉開門,“到時候盡管來,這點兒量我還是不怕的。”
喬納森乘電梯下塔了。康旭回到搖擺中的辦公室,神色忽然變得很陰郁。他狠狠一拳砸在桌上的那塊光伏電板上,力氣大得異乎尋常。羊肉尕面片湯灑了一桌,電板也四分五裂,尖銳的碎片刺破了拳頭,些許暗紅沾在深綠色的棱角上,仿佛連綿青山上如血的晚霞。
婚期臨近的陸星璇一點也不像其他熱戀中的女人一樣對工作心不在焉,反倒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很少過雙休日。同事們都說她是事業型的女人,婚后不易顧家,但喬納森完全不理會這些看法。在他心目中,陸星璇始終是最完美的姑娘。
喬納森對陸星璇的追求自結識后不久就狂熱地開始了,而懵懂的陸星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也慢慢習慣了身邊的喬納森。這種典型的“辦公室”式戀愛讓工作和生活一起收獲了滿滿的激情,絲毫不讓陸星璇覺得膩煩。他倆常常白天為技術方案吵得面紅耳赤,然后晚上喬納森把陸星璇哄轉過來,第二天接著吵。在這種緊張甜蜜的氛圍中,亞光集團迎來了第一臺正式投產的空中光伏電站星光號的升空。
由于“光鬧”們夸大了氣候與安全的因素,在輿論的影響下,亞光集團的無線電力傳輸的技術實驗已被迫叫停,天梯一號電塔的選址也改到了遠離城市的山區。要并網發電,星光號必須一直連接在沿天梯一號塔身所布下的高壓輸電線上,像雄鷹被捆住了翅膀,這一點一直令陸星璇很不滿意。
“沒什么。這種不自由就像婚姻一樣不可缺少。”已經求婚成功的喬納森剛在陸星璇前一本正經地發表了一句議論,馬上就挨了一拳,連忙改口,“當然,離網蓄電模式也不見得就落伍。如果你打算讓星光號成為真正的移動型空中光伏電站,我們可以投票決定下一期的研究方向。我們有兩票,康旭就算想反對,也一定爭不過。”
陸星璇撲哧一笑,然而又擔憂地說:“可是,無線輸電才是大勢所趨,掛一堆蓄電池又算什么呢?”
“無線輸電也未必能直接并網,再說,這兒有水庫,局部氣候的因素的確要考慮到。所以這一回,我們如果要放開翅膀,就只能帶著負重去飛翔。”
星光號的升空很快成為了縣里的頭條新聞,也成了這個西北小城的一道風景線。只要是晴朗無云的日子,城里每一個地方的居民一抬頭都能看見遠處高聳入云的電塔,塔身間隔固定著一批批牽引氦氣球,仿佛一根被拉直的細長葡萄藤。塔頂漂浮著星光號碩大的銀色光伏機架,由于距離太遠,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按計劃,星光號常年固定懸浮在塔頂,只有在每月兩天例行發電休整期間才降落下來接受維護,同時實施離網發電改造。在陸星璇的想象中,星光號半年后便能脫離電塔繼續升空,那時,他們的光伏事業才算真正開始騰飛。
雖然陸星璇還未接受康旭關于從星光號調離的建議,但從塔克拉瑪干歸來后,她身上明顯發生了一些變化,不再是之前自閉的狀態。責任心讓她覺得應該主動承擔一些亞光集團的事務了,康旭拗不過她,便把電站狀態監測這些需要值班的活兒交給了她,并給她重新掛了一個外聘運營總監的職位。現在的陸星璇,能夠通過星光號的網絡,看到全球其他光伏電站的位置、狀態以及運行軌跡。
陸星璇發現,幾年未學習,自己竟然有些跟不上公司現有的技術水準了。滿屏幕的異常狀態一點都看不懂。咨詢了一下康旭,只說都是電站工作時的例行小問題,每一類有專人負責,你一個總監無需在意等等。陸星璇于是自己找了些資料來鉆研,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得不亦樂乎。
亞光集團的光伏電站監測系統每分鐘能夠記錄全球三千五百七十九臺空中光伏電站所產生的兩億八千多萬條狀態。這些狀態記錄分門別類五花八門,雖然大部分正常,但異常的記錄平均算起來也有上千萬條。面對如此的“大數據”,陸星璇一時也束手無策。
這天中午,外線有視頻請求呼入,陸星璇以為是康旭,順手接通,終端卻提示需輸入更高級別的私人應答密碼。陸星璇一驚,隨即想到了是誰,遲疑著在鍵盤上按了下去。
“斯圖爾特叔叔。”亞光集團銷售總監史蒂夫·斯圖爾特蒼老的臉龐出現在屏幕上,陸星璇輕聲問候。多重加密使得交談有了更多延遲,半晌,那邊才動容。
“星璇,你愿意回來工作,我真是太高興了。”
“斯圖爾特叔叔,對不起。”陸星璇誠懇地說,“我以前不懂事,讓你擔心了。”
“別這么說,星璇,我很理解你這些年的心情。你也知道,我是看著他長大的,當年他的離去,我也非常的悲痛,何況是新婚的你。星璇,你受苦了。”
斯圖爾特一直是一個父親般的角色。他雖然對科研半懂不懂,卻有著豐富的商業運作經驗。可以說,沒有他就無法將科研成果投入市場,也就沒有亞光集團的成功。
陸星璇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陣,才強打精神笑著說:“斯圖爾特叔叔,好久不見,我們聊點開心的事吧。聽說這幾年公司業務在你和康旭的帶領下,一直開展得很不錯?”
“馬馬虎虎吧。”斯圖爾特老到地說出這個詞,讓陸星璇有些忍俊不禁,同時也感覺到了老人在謙虛中透出的驕傲,“我說過,我不畏懼行業產能過剩。只要有過硬的產品,憑我積累下來的人脈,賣出去不是問題,就怕公司在質量、售后等方面跟不上。還好,康旭這年輕人沒有讓我失望。雖然出過一些波折,但總算挺過來了。”
“我看到監測系統里,現在所有的電站都在連續不斷報告大量的狀態信息,還有不少異常,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事情?”
“哦,你說這個啊。”斯圖爾特哈哈笑道,“以前我們賣產品,都是運過去,現場安裝調試好,就完畢了。出了問題,售后再去現場支持。后來出了個物聯網,我們也就順勢做了中心化監控,每座電站和總部之間都架起了穩固的衛星數據連路,需要維護的時候只需要遠程支持就行,省了不少事情。”
“可是,也沒法解釋如此多的數據與異常吧?”陸星璇覺得斯圖爾特有些答非所問。
“那是康旭的小把戲。”斯圖爾特繼續說,“他和我說過,用陽光生產比特幣,勢必產生大量數據流量。直接跑太明顯,就順便用這種方式偽裝一下,瞞天過海。”
“難怪。”陸星璇恍然大悟,“康旭這家伙居然還瞞著我,我得找機會修理修理他。”
那邊也笑了。
“謝謝您解答我的疑惑,斯圖爾特叔叔。對了,您找我應該有重要事情要說?”
“是的。”那邊一聲長嘆,“有關公司長遠發展的考慮。”
“請講。”
“你知道,比特幣快挖到盡頭了。”
陸星璇沉默了半分鐘。
“可這不是新聞。斯圖爾特叔叔,你們應該早就考慮過應對方案了吧?”
“不是我,是康旭。”斯圖爾特搖頭道,“他這幾年一直在引進技術努力改造光伏電板上的電路,我完全幫不上忙。據他說,他已經初步完成了通用型高能CPU的改造,也就是說,不僅僅局限于比特幣挖礦……”
“挺好吧。挖別的,也行。實在不行,還能出售云計算服務呢。”陸星璇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這就是問題。通用型光伏電板的更新換代工作已經快做完了,除了你所在的星光號,我們旗下幾乎所有的光伏電站都已換裝完畢。現在的一座大型光伏電站,其運算能力遠遠超出一座同等規模的數據中心。而全世界有三千五百多個這樣的互聯中心……”
“斯圖爾特叔叔,你是擔心它們被濫用?”
“是啊。你可以笑話我杞人憂天,可我實在無法忽視這樣一個只要有陽光就能運轉的超級大腦。科幻故事里,人工智能一旦覺醒,帶給人類的,一定是災難啊。”
陸星璇覺得太過匪夷所思,然而她一向尊重別人的看法,便也沒有反駁,只問:
“斯圖爾特叔叔,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線索?”
“只是猜測,沒告訴康旭。我知道他不會在意我這種幻想,只能找你說說。你要是有空,留意一下這方面,也許毫無用處,就當私人幫我個忙吧。”
“好的。”陸星璇一口答應。
通話掛斷了。陸星璇在床上躺下,開始認真思考斯圖爾特說的問題。她隱約感到斯圖爾特對康旭有些不信任,要不也不至于繞過康旭找上自己。但斯圖爾特似乎又擔心陸星璇已經和康旭走在一起,從而也沒敢把話全部開誠布公說出來,反倒尋了個科幻的理由。想到這里,陸星璇不禁苦笑了一下:
“斯圖爾特叔叔,你這又何必呢。”
既然有了方向,監控記錄的梳理便不再是大海撈針。陸星璇按自己的想法連續監測了十天,清理了近一個月的數據后,終于陸續發現了幾條看不懂的異常記錄。她研究了許久沒有頭緒,決定還是問問康旭。
“康,是我。”
“星璇啊,我在外頭開會呢。怎么樣,最近還好嗎?有沒有失眠?”
“挺好。問你個事,你上回發給我的電站通訊協議文檔是不是最新的?”
“是的。怎么了?”
“有幾條協議數據查不到出處,頭疼。”
“那就別查啦,累壞了我的星璇我還心疼呢。”那邊康旭笑著說。
“不行。我呆著沒事,總得盡點力。我給你看看這幾條。”陸星璇沒有告訴康旭關于斯圖爾特的懷疑,只是把異常數據的截屏發了過去。那邊沉默了一陣子。
“康?”
“哦,在收呢,信號不好——收到,這是什么東西?興許是下面哪個程序員瞎編的吧,我也不清楚。”
“噢,那算了。”陸星璇失望地說。
掛斷了通話后,陸星璇繼續分析歷史數據。往前回溯時,她發現這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數據有規律地每七八天出現一次,但一個多月前的有幾天里,它們本該出現時卻又沒有蹤影,像是嚴整排列的欄桿被突兀地挖走了一塊。陸星璇看了看日歷上的那幾天,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眉頭不由微微蹙起——她覺得,是時候找康旭問個明白了。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掃過光伏電站的時候,硅晶體中的電子在光電效應的作用下活躍起來,在電位差的驅使下,眾多電子匯集成細微的電流,隨著高頻晶振的頻率快速舞蹈。一串串代表0和1的電平值組成了互聯網中規模最大的虛擬貨幣的數據節點。它們和全世界其他運算集群一起,算出了一個又一個包含特定財富鑰匙的比特幣區塊。這些虛擬的黃金在國外市場上拋售,給亞光集團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此時的亞光,不僅在國內行業中首屈一指,在國外也小有名氣。熟諳商業運作的斯圖爾特高價回購了縣政府的股權,又拒絕了國外幾個財團數億美元的風險投資,把股權牢牢集中在喬納森、康旭、陸星璇和自己的手上。由于沒有來自外界快速擴張的壓力,他們得以繼續實施科技主導產品的戰略,然而科研周期較長,亞光集團的規模與盈利增速難免會減緩一些,在這一點上,康旭和喬納森一直有分歧,只不過喬納森覺得講道理就能說服康旭,從未想到這分歧會演變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康旭挎著一根粗粗的球棒走進了位于天梯二號腳下的光伏電站操作室。這臺新投產的光伏電站正準備開展第三次高空并網試驗,機架微微傾斜地擺在不太平緩的山坡上,懸浮的氦氣球像巨人們的頭顱。
坐在機架中央操作室內的喬納森聽見門響,回頭招呼:
“Hello,康。剛打完棒球回來?感覺如何?這鬼天氣,太熱了。”
“還行。打完我就趕過來了,沒誤事。”康旭不經意地揮了揮球棒,順便擺出一個標準的打擊姿勢,“半年多了,我每天堅持,減肥效果不錯。你有空也應該試試。”
“No,no。這里太小,當心碰壞東西。我想起來了,上次的玻璃你還沒賠,是吧?”
“先記我賬上。”康旭不經意地說,“這次升空,你還是準備親自上?”
“當然。”喬納森打了個響指,“沒辦法,其他人不懂。對了,斯圖爾特昨天來了一趟,想找你談談,可你不在。”
康旭回頭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有幾堆高積云在遠遠的天邊飄蕩。他嘆了口氣,垂下球棒,沒說話。隔了一陣,他忽然像剛聽到喬納森的話似的,詫異地問:“談什么?”
“投資。科技才是真正的長線,短期的資本注入我們認為不可靠,并且會影響后續的戰略。我們知道你希望融資,所以才想找你好好談談。”
“為什么不呢?”康旭語氣有些軟,“無論是后面電站的裝配與生產,還是鈣鈦礦光電薄膜材料的研究,都需要錢。雖然目前足夠,但如果能寬裕些,總是好的。”
喬納森搖搖頭,“斯圖爾特很害怕快速擴張。我雖然沒有商業運作經驗,但我相信他。陸星璇也同意我們的看法。”
康旭隨手輕輕揮動球棒,粗大的棒身在空中劃過,響起輕微的呼呼聲。
“不用說服我,我其實也理解公司的境況。”康旭沒有看喬納森,臉色少有的平靜,“那天我沒參加你和陸星璇的婚禮,請原諒。有機會我會再給你擋酒。”
“哦,沒關系。”喬納森拍拍康旭的肩膀,又看看表,“你理解我就放心了。試驗即將開始,你該歸位了,地面上的指揮需要你負責。”
“好。”康旭點頭,掏出一臺平板電腦,劃亮屏幕放在桌上,“下面,我們核對一下操作規程與口令,就按正常情況演練吧。”
“還要演練?好吧,小心些更好。”喬納森在辦公桌后坐下,轉身面對儀表臺,“升空準備就緒,等候指令。”
“啟動。”
“啟動完畢,開始升空。”
“請時刻報告高度。”
“高度一百米,狀態監測正常。”
“收到。請繼續報告高度。”
“高度五百米,開啟向日跟蹤系統。”
“收到。并網接入正常。”
“高度一千米,發電狀態正常。”
“切斷并網。請準備下降。”
“并網已停止。準備下降。”
“好了。”康旭在平板電腦上點擊了幾下,“我現在去控制室,稍后試驗流程就按剛才說的順序進行。”
“遵命。”喬納森背對著康旭,滑稽地做了個手勢。此時康旭放下了平板電腦,重新拿起球棒,朝門口退了一步。他看向喬納森的背影,窗口斜斜地照進來日光,把一片晦暗的陰影投射在喬納森的肩膀上,不知怎的令他想起了那年日全食降臨時的黑暗。在那黑暗中,陸星璇的笑容冷得像冰,漸行漸遠。康旭猛地晃了晃頭,想努力把這些胡思亂想從腦海里徹底驅離,然而只是徒勞。他覺得腿有些發軟,便掙扎著調整了一下,把重心移到了另外一條腿,讓自己站得更穩一些,他咬著牙,如愿以償地牢牢站定。
然后,他掄起球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在喬納森的頭上。
天梯二號的試驗光伏電站遭雷擊墜毀的事故震驚了全縣。據周邊的其他目擊者說,當時午后雷雨臨近,大風吹斷了電站上固定氣球的繩子,機架斜斜瀕臨傾覆時又被閃電擊中,導致失火并墜毀,很是驚心動魄。
陸星璇無法忘記那個深深燒蝕在腦海里的場面。當時她并不在天梯二號腳下,康旭的電話打來時她才知道光伏電站的失控。她冒雨驅車朝試驗場趕去,超速闖紅燈,差點發生事故,可仍然去得太遲。她在半山腰目睹了電站墜落的全過程,炸裂的氣球殘片被機架拖著旋轉下墜,駕駛室旁燃起絲絲火光,像深秋里被點燃的枯葉。電站帶著濃煙墜毀在山的另一邊,砸壞了一大片農田,提前趕到的康旭捂住了陸星璇的眼睛,不讓她看廢墟中扒出的喬納森那破碎而焦黑的尸體。消防車與急救車半個多小時后才趕進山來,然而已于事無補。悲痛欲絕的陸星璇覺得天一下子塌了下來,她不聽康旭的勸慰,把自己關在車里流淚。后來斯圖爾特與縣領導也趕到了現場,康旭沉痛且悔恨地匯報了事故經過:
“升空過程都好好的。十點十四分到達預定高度,并網發電過程穩定,預計十一點半左右結束并下降。十一點不到時,區里的氣象站發現這個地區有雷雨征兆并警告我們,我們緊急通知電站實施下降動作,但是,電站的操控系統卻失去了響應……”康旭痛苦地搖著頭,“聯系斷了,駕駛室里又沒裝監控攝像頭,我們完全不知道喬納森在上面是什么狀況,這都是我的錯……”
警方勘察了現場并調取了艙內數據和通話錄音,然而除了控制系統故障外沒有其他有用線索。通訊在電站準備下降時中斷,失去控制的電站在雷雨中毫無防護能力而墜毀,于是整場事故被定性為生產意外,在場的康旭負主要民事責任,同時還承擔周邊農田的損失。
盡管喬納森的意外讓亞光集團失去了一個核心人物,但由于長期以來對外出面的都是斯圖爾特,因此從外界看來,亞光集團只不過發生了普通事故,并且是試驗階段,業務并未因此受太大的影響。之后陸星璇由于極度傷心,主動申請轉為縣政府的臨時編制去星光號長期值班,離開了公司的核心層,科研方面變成由康旭一人獨力承擔。康旭說服斯圖爾特引入了幾筆外界巨額投資,加速完成了新型光伏電板的研制與蝕刻CPU的通用化工作,將業務在國內外全面鋪開,訂單與現金滾滾而來。斯圖爾特雖然擔憂其快速擴張,但看到如此良好的勢頭,也不好說什么。之后亞光集團甚至購買了民用火箭發射技術,為深空光伏電站的布局走出了更遠的一步。一年零七個月后,第一臺深空光伏電站發射成功,與此同時,投入巨資的荷露號正式開建。這雙重喜訊標志著亞光集團開始走上世界舞臺,正把雄心展露在全人類面前。
好幾天聯系不上康旭,讓陸星璇找他問個明白的意圖落了空,于是陸星璇把這個現象反饋給了斯圖爾特。
“斯圖爾特叔叔,就是這批數據。它們之前有規律出現,但有段時間空白,我猜是人為抹除。”
“人為抹除?之后呢?”
“從那天起就再未出現。我當時咨詢過康旭,他也不清楚。”
“唔……”斯圖爾特陷入沉思,“可能打草驚蛇了——空白那段時間發生過什么事,你是否有線索?”
陸星璇遲疑了一陣,拿不準該不該如實相告,不過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坦誠:
“那天,康旭向我求愛。當時他操縱二十三臺經過星光號上空的深空光伏電站同時變軌,我猜測那批被抹除的數據就是控制信令。”
“是這樣啊。孩子,謝謝你信任我這個老頭子。”斯圖爾特長嘆了一口氣,“不瞞你說,當時那些電站出現異常姿態后,好幾個客戶來電詢問是不是嚴重故障,甚至抗議我們留后門。”
“這么大的動作,康旭沒和您商量過?”這回輪到陸星璇有些吃驚了,“他還說是客戶幫的忙呢。”
“他沒說實話——不是我挑撥你和康旭的關系,孩子,康旭這個人,比我們認識的要復雜得多。我再給你看看這批新聞。”斯圖爾特又在屏幕上展示了一些資料和幾張曲線圖,“近期比特幣市場上發生了一些事故,相繼有眾多比特幣錢包失竊,不是簡單的錢包數據被黑客盜走,而是錢包里的數據忽然就變為無效。我們起初以為是用戶自己犯錯,但類似的事故逐漸增多,由不得不信。雖然規模不大,但仍然引起了小范圍的恐慌。你知道,比特幣設計的分布式算法決定了交易的有效性,只要一筆交易得到了六個以上的數據節點的確認,基本上就意味著它得到了全體互聯網的同意,再也沒人能否認這筆交易,但現在出現的現象是,曾經成功的交易,被證偽了。”
“可這和康旭有什么關系呢?”陸星璇仍然不解。
“星璇,你一直挺聰明,怎么,還沒想明白嗎?要否決一筆比特幣交易,必須擁有比證實它更強大的運算能力,誰還有這個本事?”
“一個只要有陽光就能運行的超級大腦……”陸星璇喃喃地說,“斯圖爾特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如果人工智能已經覺醒,那么康旭也可能是受害者。何況,所有光伏電板的運算能力加起來,未必能比得上整個互聯網的一成,我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錯了?”
“這領域我是外行,可除了它,找不到別的可能。我本來想找康旭問清楚,可是,已經聯系不上他了。”
陸星璇吃了一驚:
“什么時候失聯的?”
“就在比特幣事故開始批量產生的那幾天。所以,我對康旭的懷疑又深了一層。”
“又?斯圖爾特叔叔,你以前就懷疑過他?懷疑什么?”
斯圖爾特似乎覺得自己失言,卻也沒有掩飾,而是仰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皺紋在臉上顫動。
“星璇啊,我也不想瞞你。我一直懷疑喬納森的意外和康旭有關,那是一場謀殺。當時的驗尸報告并不精確,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不不,我并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的懷疑,直到今天你問起來……”
陸星璇一瞬間什么都聽不見了,她腦中轟轟一片,只看見斯圖爾特沉痛的神色滿貼在顯示屏上,像要沖出束縛撲出來。她顫抖著咬緊牙,緊抓住椅子扶手不讓自己摔倒。半晌,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機械地說: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要去問康旭,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別,孩子,你找不到他。”
陸星璇已經用力扳動了控制臺上的操縱桿,星光號四角的旋翼飛速旋轉起來,艙內瞬間涌起的噪音一下子把通話聲淹沒了。通話切斷之前,斯圖爾特模糊聽見陸星璇拋來最后一句話:
“他在塔克拉瑪干。”
沿著熟悉的線路飛越遍地黃沙的大漠,陸星璇只花一天時間便接近了荷露號所在地。陸星璇猜得沒錯,康旭確實在荷露號上。
此時的康旭正沉浸在驕傲中。亞光商業帝國的崛起,讓他這么多年來付出的無數心血終于有了回報,但他并不滿足于此,他一直有著更宏大的野心。
經過上次的變軌演練之后,他已確認全球所有的運算型空中光伏電站現在都已在荷露號的控制之下。荷露號就像神經中樞一樣把眾多的光伏神經元緊緊連接在一起,組成了一顆巨型的大腦,現在這顆大腦的控制權正在他的手中。有了這顆大腦,他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
雷達忽然警告有目標接近荷露號,等他從顯示屏上看清楚來客時,大吃一驚:
“星光?”
駛近的星光號像個賭氣的女人一樣拒不接受荷露號的呼入請求,而是徑直停入荷露號上空的泊位,一片陰影的邊緣正好罩在康旭頭上。感覺不祥的康旭反復呼叫了幾次,都被拒接了,康旭無奈地等了一陣,星光號卻主動呼入,康旭一接通,屏幕上便出現了陸星璇冷冷的臉。
“璇,真想不到是你。”
“別以為你無線電靜默就找不到你,你一個人躲到這兒來干什么?”
“原來是這事啊。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公司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你有急事找我嗎?”
陸星璇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覺得和康旭的關系很微妙,說遠也不遠,卻也不算太近。她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開門見山。
“我有事要問你。”
康旭忽然想起了之前喬納森問他蝕刻光伏電板的秘密的時候也是這種口氣和神態,不由有些不快,不過他馬上很好地掩蓋了這種感覺。
“親愛的,說吧。”
“你愛我嗎?”
康旭想不到她會這么問,臉色一僵,隨即馬上堆起笑道:
“當然愛。可是,怎么了?”
“我希望你告訴我一切,不要瞞著我。荷露號不只是一臺普通的空中光伏電站,你一個人來這里,也不是為了散心。你在做什么,告訴我。”
“璇,你想多了……”康旭試圖解釋。
“我不喜歡被人愚弄。”陸星璇淡淡地地打斷了康旭,“愛我,就請對我坦誠。”
康旭忽然覺得很不爽,似乎男人的自尊受到了極大挑戰。
“是的,我愛你,可是,你愛我嗎?你愛過我一丁點嗎?你眼里只有喬納森,你永遠也不知道另外一個男人是怎樣的深深愛你。那一年情人節的街頭,人海中的玫瑰花火紅嬌艷,你們在幸福,在歡暢,而我,只能躲進電話亭,任憑四周如淚的雨水濺在玻璃上,模糊中不見世間的繁華。我握著聽筒,假裝那頭有我的愛人。我忽然被自己感動了,就那一瞬間。”
康旭閉目良久,像的確被自己感動似的,許久,才再次睜開眼,繼續道:
“當初學校里我沒能追上你,畢業后和你一起來到龍羊峽,我以為我有機會了。可是,橫空殺出個喬納森,你知道我多失望、多傷心嗎?沒錯,我是在搞一個大計劃,現在終于有了突破,我很高興。我需要錢,我需要比喬納森多得多的錢,誰都沒有權利阻止我!”
“我從來都沒有把你和喬納森比較過,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精彩,你不應該……”
“錯了!”康旭怒氣沖沖地打斷陸星璇的話,“不比較不代表你仁慈,而是說明我連跟他比的資格都沒有!是的,他有錢,他能夠為你投入一個產業,這對于敬業的你來說,比玫瑰和紅酒更有殺傷力。我知道這個道理,只恨我當時為什么沒有錢……”
“康,喬納森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也沒有……”陸星璇仍在努力試圖開解。
“就是那樣的!你以為你的論文真有那么重要?那只是喬納森接近你的借口。他胸無大志,只想著討好你,完全無視我規劃的宏圖。只有我才是亞光的核心,如果沒有我,亞光不可能有今天!”
“喬納森是不是你殺的?”
失望中,陸星璇平靜地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一剎那艙內一片死寂,康旭因激動而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像一座破敗的雕像。半秒鐘后,陸星璇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令人不敢相信的答案,一陣眩暈襲來,陸星璇幾乎無法思考,然而她仍抱有一絲僥幸,想親耳聽到康旭的回答。
而康旭居然哈哈哈地笑了。
“星璇,你真的是太聰明了,可是,聰明的女人往往沒有好結果。是的,我殺了喬納森,誰叫他斷我的財路,還搶我的女人?他很愚蠢,到死都不知道是我下的手,哈哈哈!”
淚水從臉頰上劃過,陸星璇右手不禁使勁握緊了操縱桿,指關節陣陣發疼。
“你是怎樣偽裝成雷擊事故的?”
“還需要偽裝嗎?我預先錄制了控制臺的對話,然后只要升到空中等雷雨來臨,就萬事大吉。火災與墜落的撞擊毀掉了一切證據,沒人能把我怎么樣,斯圖爾特不能,你更不能。”
“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陸星璇平靜的神色里閃現了一絲不祥的預兆,可自負的康旭并沒看出來。
“錢!還是錢。我擁有超出整個互聯網的運算能力,我可以證偽別人的交易算法,直接從別人手里奪取比特幣。你一定奇怪我的這種能力從哪兒來的,對吧?”
陸星璇沒有說話,她低下頭。
“你還記得梁嘉麟老師嗎?他是真正的密碼學天才,他成功找到了SHA256算法的碰撞。這種碰撞算法倘若公開,挖礦機制便有了終南捷徑,比特幣的公平交易體系將遭受毀滅性打擊。”
“你又殺害了梁老師?”
這次輪到康旭吃驚了,他盯著陸星璇看了好一陣。
“你是怎么猜到的?不錯,我拿到這個秘密后毫不遲疑地殺了他。我相信,想要他閉嘴的人不在少數,我很慶幸我的捷足先登。”
“可是秘密遲早要曝光的。沒有他,別人發現碰撞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需要的正是時間。我要趕在比特幣金融體系崩潰之前使用新算法搶奪更多的比特幣并賣出,我甚至可以制造交易恐慌讓它價格大跌,然后抄底。這樣來錢的速度比辛苦挖礦快成千上萬倍!你懂不懂?”
沒有再說的必要了。陸星璇伸手把地板調成了全透明,腳下荷露號巨大的深綠色立刻塞滿了視野,像一個巨大的舞臺。她努力尋找荷露號的中央控制室,由于距離太遠,找起來并不容易。終于,她發現了目標。
她非常奇怪自己此刻居然沒有仇恨的感覺,只有一種靜謐的絕望,像死水一般再也起不了任何波瀾。顯示屏里的康旭還在狂亂宣言,可她已經聽不見了。
她抬起頭,平靜地對康旭說: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一切。”
星光號的發動機突然迸發出刺耳的爆裂音,旋翼以最大的加速度開始撥動空氣,氦氣球閥門全部敞開,撕裂般的噴氣聲如尖銳的號角般彌漫天宇。光伏機架在沉重推力的作用下向下微微彎曲一個角度,像天幕下一只孤獨的獵鷹。陸星璇把操縱桿用力推到底,星光號朝斜下方迅速墜落,直撲荷露號的中央控制室。艙內的噪音淹沒了通話聲,顯示屏的畫面里,大吃一驚的康旭抬起頭,臉色變得異常可怕。
“你瘋了!你要干什么?”
陸星璇甚至沒聽見康旭的吼叫。她緊緊盯著身下的荷露號,不斷調整著姿態。她看見荷露號的控制室艙頂變透明了,隱約能看見一個渺小的人影。接著,荷露號也動了,它分布在巨型機架上的幾百架旋翼開始轉動,企圖向背朝星光號的方向逃離,可是它體型巨大,加速極慢,只徒勞地在懸浮的機架上激起陣陣起伏,像風里的荷葉在傾覆前掙扎。
兩站的高度只相差兩千米,幾分鐘內星光號便越過近三分之一的距離。墜落越來越快,目標也越來越清晰。呼嘯聲中,陸星璇忽然覺得周圍亮了起來,她知道,荷露號發起了最后的反擊。康旭操縱地球軌道上的幾百臺深空光伏電站開始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變軌動作,黃昏的天幕上閃現無數顆小太陽,如同密密麻麻的聚光燈,把無數亮得發燙的光束聚焦在陸星璇身上,這亮度甚至令太陽也黯然失色!在炫目的光影里,星光號外殼與電板開始熔化燃燒,濃煙冒起,陸星璇感到了身邊漸漸無法忍受的熱度,熱浪甚至令頭發也開始卷曲,然而她無動于衷,仍然咬牙全神貫注地追逐身下的目標。高度在迅速降低,荷露號已開始朝一旁逐漸加速,但兩站的距離仍愈來愈近。此刻的星光號猶如一只重傷的獵鷹,在生命的最后關頭仍要全力給獵物以致命一擊!
康旭抬頭看到,刺目的光柱里,星光號那巨大的陰影像日食一樣籠罩了整個控制室,他甚至能模糊看見陸星璇那脆弱的身影。距離過近,他終于確認兩站的相撞不可避免了。他對她狠狠罵出惡毒的話,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愛過她。最后關頭,星光號的動力系統被燃燒的火焰切斷,艙內滾滾濃煙迅速把陸星璇的身影吞沒。失控的星光號在不可抗拒的重力驅使下越過了最后短短的一百米距離,徑直撞上荷露號。
“轟……”
沒有誰目睹這場發生在沙漠深處一萬五千米高空的撞擊事故。璀璨的光芒里,星光號像一位落日下飛天的舞者,最終融入了黃昏的舞臺。煙花般的爆炸響起,花瓣般的碎片飛起,碎裂的光伏電板沿著美麗的曲線無力地墜向地面,仿佛一片綠雨,灑向大漠中的漫天黃沙。
亞洲光伏集團的商業帝國崩塌了。
沉痛而無力的斯圖爾特放棄了光伏電站的全部專利,向全世界開放了這一本應該只屬于亞光集團的技術。三千五百多臺光伏電站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它們和愈來愈多的后來者一起,把來自恒星的能量源源不斷地送到地面。一切都在平穩運轉。
時間像河流,能切出溝壑,也能拉平一切。荷露號的秘密隨著撞擊被埋沒在了古老的大漠,從未有人知曉。許多年以后,隨著硬件運算能力的提升,許多更加安全的算法不斷被挖掘出來,比特幣金融體系平穩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穩固的新貨幣機制。而攻防戰仍在繼續,從未消停。
十一年的時間,在歷史的長河中微不足道,可是,當普及了太陽能的未來世界提起人類能源發展史時,總是忘不了曇花一現的亞光集團,忘不了龍羊峽上空漂浮的古老光伏電站:他們是從那里起飛的。
插圖:白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