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底開幕的釜山雙年展的主題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Inhabiting the world),而在9月初火熱開幕的光州雙年展,主題是“燒掉房子”(Burning down the house),光聽名字就可以辨識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對世界的看法和態(tài)度,真善美的“觀海中”和粗魯、野性的呼喚的“burnning down”如同水火般形成強烈對照。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兩個雙年展的接連開幕,以及即將到來的臺北和上海雙年展,不得不令人聯(lián)想到目前全球雙年展業(yè)態(tài)中,亞洲的“雙年展熱潮”。有意思的是,從歐洲、美洲到亞洲,目前全球較為主要的雙年展和三年展,幾乎都選擇在非首都也非經(jīng)濟重點的所謂“三線城市”舉辦,諸如威尼斯、漢堡、圣保羅和光州,原因無外乎和電影節(jié)、戲劇節(jié)一樣,雙年展能為該城市帶來大量外來資源,獲得全球媒體關注,直接促進當?shù)芈糜螛I(yè),帶動消費和文化進程,并且長遠地提升城市形象等。相比之下,目前中國成型的“雙年展”還集中在文化社會資源已經(jīng)較為豐富的大城市,類似的作用似乎還未起到。
釜山雙年展是一個較新的的雙年展,目前為止只舉辦了三屆,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這里主要選擇展示世界范圍內(nèi)青年一代藝術家的作品。不過在本屆展覽的特別單元中,也有主題為“Voyage to Biennale—韓國現(xiàn)代美術出師雙年展五十年歷程”的“雙年展檔案展”,系統(tǒng)整理了韓國初次參加雙年展(1961年巴黎青年雙年展)到現(xiàn)在,一代代韓國藝術家進軍海外的歷史。亦即,用歷史文獻展示過去50年里,韓國現(xiàn)代美術在國際性展示系統(tǒng)的雙年展這個舞臺上如何成長的,同時,將當代雙年展本身具有的歷史意義和價值進行再現(xiàn)。
本屆釜山雙年展主張以新的視角來發(fā)掘現(xiàn)今不安定世界中藝術的功能和責任。藝術總監(jiān)奧利佛·卡波林(Olivier Kaeppelin,法國)認為,藝術家為進入更美好的未來,提供了比專家更有效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視角,并表彰了以能動態(tài)度生活在這個世界的行為—要改變這個世界,首先我們應該有能動的意志。
展覽分為“主題展”和“特別展”兩部分,展示主題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Inhabiting the world)。主展館展示內(nèi)容包括了7個部分:抽象/運動,宇宙,建筑性空間,本體性,動物性,歷史/社會,自然/景觀。在釜山市立美術館三層樓的傳統(tǒng)展廳里,作品被規(guī)矩地分門別類呈現(xiàn)在這幾個主題下,如“動物性”版塊中,我們竟真的看到了大量出現(xiàn)各類動物的作品,立意直白明確。其中,一位法國藝術家把馬的血液過濾注入自己體內(nèi),通過手術、器械將自己改造成了半人半馬的形態(tài),并展出了手術的錄像、馬腿假肢等裝置,令人直呼“重口味”。但是由于美術館的場地所限,整個“雙年展”的功能似乎還沒有發(fā)揮完全,主展場在呈現(xiàn)上更接近于一個美術館系統(tǒng)內(nèi)的展覽。
觀海中
對我來說,更有感情的還是親身參與的,在高麗制鋼水營工廠內(nèi)舉行的另一個特別項目“亞洲策劃展”。它由國際展示會(雙年展或三年展)推舉的年輕策展人柳淳風(中國)、徐準皓(韓國)、花田伸一(日本)以及羅欣宜(新加坡)共同策劃,囊括了約50位左右的亞洲青年藝術家的作品。此次我有幸受策展人柳淳風之邀,與其他幾個中國藝術家一起參與了這個單元,一行人在韓國呆了5天時間。展覽主題為“Going,going,until I meet the tide”,中方策展人柳淳風將之譯為“觀海中”。就像光州雙年展的主題“Burning down the house”出自美國樂隊Talking Heads的一首歌一樣,“觀海中”來源于曹操的詩歌《觀滄海》。“觀海”即是關照世界,并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思考本土文化的意義,而“中”,一方面表征了藝術家們作為知識分子發(fā)聲的立場和態(tài)度,另一方面,它是博弈的狀態(tài),艱難的過程,并具有批判的意義。
高麗制鋼水營工廠的場地之前一直是一個堆放輪胎的倉庫,在半個月的布展時間里,這里被清理和改造,保留原有特色和結(jié)構(gòu)的同時,屋外搭起了巨大的桃紅色布簾,包括屋頂掛起大型紅色霓虹燈字“l(fā)ove”和戶外飄揚起一顆巨大的充氣桃心。這組作品由韓國藝術組合“Industrial Reserve Army”創(chuàng)作。一進入展廳大門,就必須搖搖晃晃地踩著北京環(huán)鐵藝術區(qū)被拆遷下來的鐵皮、泡沫鋪成的地板,通過一座小型潛水機器人的裝置和貼滿“中南海”煙盒壁紙的玄關區(qū)域—這是藝術家王邁延續(xù)之前“尤倫斯海峽”挑起的話題,繼續(xù)討論著以石油資源為核心的地緣政治的興起和各國在石油地緣政治區(qū)域的博弈。
海之印象
從此開始,可以看到“海”作為主題貫穿在整個展覽的各個角落。“海”暗含了釜山的地域性特征(著名景觀“海云臺”),又充滿美學上的詩意。與海的表征和意境相關聯(lián)的作品,包括一進門的3D掃描打印的立體水波紋;香港藝術家唐納天用游泳池扶手和玻璃杯、船錨、魚的照片燈箱等綜合材料組合的裝置。接下來隱約相關的,有耿雪的瓷定格動畫作品《海公子》,取自小說《聊齋志異》中的一段故事;以及閆冰將土置于其上的箱子,木箱隨意擺放在地上,似乎意味著漂流和行走,卻始終被故土包裹。走到展覽中段,哈薩克斯坦藝術家Alexander Ugay在展廳中豎立著一條當?shù)厮鸭鴣淼男O船,并在布展期間制作了大大小小的抽屜填入船腹中,配合著自己一路行走,變遷的地圖,勾勒出一段懷舊的歷史。此外,不同藝術家與“海”有關的影像作品也穿插在展覽之中,如澳大利亞藝術家Shaun Gladwell拍攝了在海灘邊人們的狀態(tài),形成充滿詩意的影像,展示在7臺一組的平板電視中。
相對而言,我和董媛的作品并沒有直接關聯(lián)“海”這個主題,在理念上可能更接近于戶外做“桃心”的組合,是一種對更通俗、日常審美的迷戀。董媛和我本科同班同學,畢業(yè)后雖不常見但仍彼此默契。此次展出的是她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繪畫裝置《姥姥家》:將姥姥家所有的大小細碎物件都以平面寫生的方式細致地畫了下來,從門窗、床鋪到祭祀用的零碎物件。投入大量的心血、時間去做這般繁復瑣碎的工作,不僅表達了對物件的迷戀、家的懷舊和安全感渴望,還折射出對一個中國普通家庭審美取向的尊重和關照。同樣,我在這一次展覽中展出的,有對麗江一個普通“新農(nóng)村”青年人進行采訪考察為素材制作的5個小視頻《新消息》和一個紀錄片《仕滿村消息》,以及用中國家庭常見擺放供養(yǎng)的“玉白菜”、墻面上掛的“動感風景畫”、街頭用以裝飾路面的“桃花燈”等現(xiàn)成品組合成的裝置,試圖把這些反映尋常人審美但卻被話語稱之為“俗”的物件帶到展場,找到并還原其神秘和崇高。
除此之外,還有幾件事值得一提。由于展廳面積所限,何翔宇體量較大的作品“皮坦克”無法安置,幾經(jīng)協(xié)調(diào)后,將本不屬于展示空間的后部倉庫開放,用于展出這件作品,和后方的輪胎工廠形成了奇特的搭配。而布展期間雖然條件很有限,溝通障礙較多,但韓方認真、努力的工作態(tài)度很值得敬佩。展覽之外,幾位策展人和藝術家們也相處甚歡。
燒掉房子
釜山雙年展開幕后,我和來此的媒體朋友相約前往光州。由于當?shù)赜⒄Z普及率較低,我們還買錯巴士票、差點踏上前往慶州的路途,但誤會為一路旅程平添了不少歡樂。誤讀不但出現(xiàn)在生活中,還出現(xiàn)在文化領域,在國內(nèi)我們讀到新聞,由于自由被侵犯(一件涉及描繪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的作品被撤展事件)以及韓國政府的“嚴格審查”,光州雙年展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長期擔任總裁的Lee Yong-woo宣布辭職。事實上我們到了之后才了解到,這件作品本身并不是雙年展的一部分,而是來自另一個慶祝光州雙年展舉辦20周年的紀念展“甘露—1980之后”。
光州在韓國是一個小城市,土地面積和人口數(shù)量遠不及釜山甚至慶州,但光州三年展卻是亞洲公認最具國際視野的當代藝術雙年展。一踏入這里,我們便感覺到了這座城市的“國際化”,所有指示牌、路標都包含英文,甚至還有會講英文的青年人給我們指路,這可能是長期舉辦雙年展無形中的積累。本屆展覽主題“燒掉房子”指涉的是光州悲慘的歷史—光州慘案。鑒于這座城市一直是政治暴動事件的背景地,也是韓國民主運動的符號,本屆策展人、泰特美術館的杰西卡·摩根(Jessica Morgan)表示:“主題探索了燃燒與轉(zhuǎn)化的過程,一種在歷史中不斷出現(xiàn)的消除和重生的循環(huán)。這種循環(huán)清晰展露在美學中,歷史事件中,還有商業(yè)文化飛速增長的冗余和重制。”
來到光州雙年展展場,一抬頭就能見到館外上方墻壁上一個碩大的章魚涂鴉,出自英國藝術家杰里米·戴勒(Jeremy Deller)之手。進門之后,“燒掉房子”的氛圍迎面而來,暗淡的光線、隱約的火光,配合著色調(diào)變換的煙霧圖案的壁紙,將展覽的整體調(diào)子統(tǒng)一勾勒了出來(就是有點像魔鬼城),令觀者心生懸念。展覽第一部分,就看到韓國著名行為藝術家Lee Bul的早期的作品《Sorry for suffering- You think I'm puppy on a picnic?》,現(xiàn)場展示了她的充滿力量的糜肉身體服裝和將自己捆綁倒吊的行為影像,只能說非常震撼。接下來在通往大展廳的路途中,有像伊夫·克萊因的《空心之火》這類名家小幅作品點綴其中,也是策展人的巧思。除此之外,像斯特林·魯比和卡蜜爾·亨洛特等當紅藝術明星的作品也過于“切題”:展出焚燒爐和對燒成類似碳物件的收集。有意思的是,在排隊進入一位藝術家小木屋的路途中,大家可以花時間好好看看劉窗的關于撿拾傳遞煙火的作品,許多觀眾邊看邊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燃燒與轉(zhuǎn)化
來到展覽第二部分,個人特別欣賞的是關于收集制作拐棍,在景點留影的作品,還有以完全主觀視角拍攝的巴西狂歡節(jié)中,野馬肆意奔馳在城市中的影像制作。看到唐迪鑫的繪畫《成吉思汗》,有一些幽默和不羈;已故日本藝術家遲田拓也憂郁的大型插畫,仿佛折射了核戰(zhàn)后日本的蕭條與壓抑;劉小東和耿建義作品的出現(xiàn)讓人有種“回家”的感覺,仿佛身處國內(nèi)的某個大型展覽。從這些藝術家和作品的選擇中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作品幾乎都具有一種身體、原始、野性、反抗的氣質(zhì)。整個展覽在當今雙年展一面倒的注重社會學、科學、理性研究等流行的展覽思路中,殺出一條非理性、野蠻、反叛的線索,這點令人佩服。
雙年展中最喜歡的應該是烏絲·費舍(Urs Ficher)在展覽中段搭建的一個類似“樣板間”的作品,房屋里貼著光鮮的壁紙,壁紙上虛構(gòu)地懸掛著從古至今不同年代卻有同樣“原初”美感的藝術品,同時一些真正的參展藝術家作品也被安排穿插搭配擺放在其中。當門口有人喊著我的名字,再看著真假的作品,仿佛進入了一個更美好的“美麗新世界”—觀者被光潔的、色彩絢麗的、美好的藝術品以及生活用具所籠罩,令人留戀忘返。從這組樣板房出來以后,面對的是黑暗的展廳,所有藝術家都在旁邊墻上開了一扇窗,走到窗前一望—看,這就是現(xiàn)實世界。
走到展覽第四部分前,下樓通道是胡向前在家鄉(xiāng)雷州自己就讀小學現(xiàn)在的全體學生們進行的成功學演講,極具煽動性。黑暗中受到鼓舞的我們下樓一轉(zhuǎn)卻受到無數(shù)朝鮮(韓國)人民熱烈的列隊歡迎!接見般的握手,鼓勵的點頭,似乎被無縫引入了領導們接見外賓的經(jīng)驗情境(我還自動帶入了早起在韓國餐廳吃完飯時,一列隊伍向我們鞠躬說再見似的場面),激動、緊張、澎湃,心中激起一股暖流。原來,我們的情感都可以被調(diào)動得如此廉價!
之后的展覽第四部分,主要呈現(xiàn)了各種邊緣圈層:包括性與性別,女權(quán)主義,同性戀文化,少數(shù)族裔的聲音,波普,令人眼花繚亂。而第五部分是法國藝術家Dominique Gonzalez-Foerster富有深遠含義的全系影像,呈現(xiàn)遠處的房屋中:一位老者抱著留聲機向我們娓娓道來,仿佛來自彼岸回味無窮的聲音為雙年展做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尾。可以說,整體上這是一場精彩的雙年展,如果有需要挑剔的問題,就是來自畫廊體系的“熟面孔”置入太多,可能與策展人泰特美術館的身份有關,感覺其中一些作品下一步馬上就可以出現(xiàn)在各類商業(yè)運作中。
這個世界的房子沒有被恐怖的燒掉,但我們活得也并不美好,只有對“美好”的想象和欲望伴隨著我們活在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