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的背后

大理石碑上的名字

我是一家高檔涉外陵園的工作人員，傳說中的守墓人。

我們陵園每平方米售價五萬元以上，堪比海景房。更有豪華墓地占地十幾平方米，價格令人匪夷所思。豪華的葬禮和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排場，每天都在這里上演。

那天早上，刻碑處來了一個開梅賽德斯的中年男子。他的母親幾天前在我們這里風水最好的墓地下葬了，墓碑趕不及只好葬禮之后再補刻。之前他提供了一連串后人名單，因為怕刻錯字我們管理處有規(guī)定，必須見戶口簿原件。他說沒帶在身上。今天把它送過來，工作人員面面相覷。這戶口簿跟正常的有些色差，明顯是假的。

他為什么要提供假戶口簿？

看出我們的猶疑，他立刻跑回車里，拿出五條1000塊的香煙，扔給我們每人一條。刻碑處的老大沒吱聲，佯裝未識破，默默給辦了。

我對這個男人忽然冒出無盡的好奇。看他走出去打電話，我便蹲到門口去抽煙。隱約聽他挺激動地說：“搞定了，也算遂你一個心愿吧。”對方可能說了些感激的話。她說：“不讓她來上墳就得了，生不同衾死同穴，我答應你的。你才是我們家正式的后人。再說，你生的是兒子。”他還頗得意地補充：“我媽活著的時候不承認你，現(xiàn)在不承認也得承認了。”

應該是在給二奶打電話吧。有錢人的世界真是豐富多彩啊，卻又都豐富得如此無恥。

我折回去的時候，正看到同事把一塊大理石碑搬上激光架，機器在“嗤啦啦”篆刻著，名字一個個在墓碑上出現(xiàn)，兒子魏肖，兒媳席玉娟，孫子魏冬……不一會兒他跑進來，拿手機拍照，發(fā)微信。

我想他的妻子可能永遠都不想看到，她為之奉獻了一生的男人此時做了一件令人齒寒的事情，以及此刻他那滿意的表情。

怎么都想不到兒子也有了

后來魏肖帶著席玉娟和兒子來過一次。他帶孩子去燒紙，席玉娟就在我們大廳里坐著玩手機。她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手指甲染出繽紛的顏色，難怪有做別人二奶的資本。

這件事情過去半年后，就在我?guī)缀跬暨@個插曲的一天，陵園管理處來了兩個小伙子。一進門他們就要查找一個女人的墓地，名字正是魏肖的母親。

我?guī)麄兩仙健５搅撕螅粋€小伙子氣憤至極：“魏肖真他媽混賬透頂！”

另一個說：“老王都說了，相片是對的，倆名字都是對的，肯定是他。”

前一個問我：“憑什么我姐的位置刻著別人的名字？”我故作平靜地解釋，我們是看戶口簿篆刻墓碑的。他質(zhì)問：“你們不核實戶口簿真假嗎？”我感到難堪。我說，真對不起，我們不是公安部門。

回到管理處，兩個小伙子在海邊的欄桿上坐了好久，間或怒吼和勸慰。我猜想他們一定在商量要不要將此事告訴那個小伙子的姐姐。海風很大，山坡上青草翻飛，深綠和淺綠交替滾動，像一匹幽深的綢緞。

幾天后那個女人來了。她穿深灰色半裙，三十多歲，白皙的手指抓著一個藕色香奈兒手包，戴水滴狀鉆石耳釘。小胸，細腰，小而翹的臀包裹在套裙里，肩背薄而筆直。她散發(fā)出每一個富家女所共有的美雅姿態(tài)。令男人想多看，又憑白生出些許自卑來。

她先到接待處查處墓地編號，然后一個人上山。她婆婆的墓地安在我們墓園的最高處，依山面海，除了清明，平時鮮少有人走動。聽著高跟鞋叩出有力的響聲，我在她身后遠遠地跟著。當我看到她渾圓的小臀部在半裙里滾動，我竟然不能自持，真不知為何這樣美麗而風情蝕骨的女人都得不到珍惜？

她在婆婆的墓前坐下來，說了一會兒話。旁邊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她移步到那兒，靠在白玉欄桿上，哭了。

女人下山的時候，她的車點不著火。我?guī)退龣z查了一下，大約是電瓶的問題，于是打電話幫她叫了維修車。她拿出煙來抽。車門半開著，她一只腳踩在外面，裸露著美麗的小腿和灰色高跟鞋，我在不遠的欄桿上半靠著和她說話。

“我猜他外面有女人，但怎么都想不到，兒子都有了。”她淚眼迷蒙，悲傷的聲音被海風撕破。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閃躲地看著她，安慰一個人需要強大的自信，我早一潰不成軍。

“你是不是覺得，你們這種女人都是活該，誰叫你們愛錢？”

我連忙跳起來否認。她的說法是很多屌絲的想法，但我真不是這樣。我覺得美女應該嫁給有錢的男人，因為他們有資源讓她和下一代都過得更好。她凄涼地笑了。

不一會兒，維修車來了。工作人員打開引擎蓋給她換電瓶。我倆并排站在邊上看。她應該沒有在看，她的腦電波浮動在這一切情景之上，她微微發(fā)抖。車子修好后她忽然對我說：“我會把這一切都告訴女兒，讓孩子恨他一輩子。”

一致的倔強和仇恨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魏肖和妻弟在陵園大鬧了一場。那天正好我休息不在陵園，第二天回來上班發(fā)現(xiàn)大廳一片狼藉，接待處的玻璃都被打破了。同事說魏肖來上墳，那小伙子領了一群人來毆打他，最后鬧到管理處要重刻墓碑，要跟我們公司打官司。領導出面賠禮道歉給摁了下去。

墓碑重刻了，我看到魏肖的妻子叫曹真。這一天她打扮得更加光彩照人，穿著白色蕾絲半裙和翠綠上衣，鉆石手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們的女兒八九歲的樣子，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曹真拉著她，站在刻碑處外面等。魏肖在遠處打電話，好像在說生意上的事。彼此巨大的冷漠呼嘯在他們之間。孩子一定是感受到了這些。魏肖打完電話走過來，不耐煩地問曹真：“等下立碑你去不去監(jiān)督？”小女孩忽然倔強地沖上去，沖魏肖的小腿踹了一下。

曹真沒有呵斥她。她們身上有著一致的倔強和仇恨。而孩子體現(xiàn)出來的，更凌厲和純粹。

碑很快就重新刻好，工作人員喊魏肖來檢查。他過來掃了一眼，竟然徑直走了。車子在外面發(fā)出很響的引擎聲。

我們有些尷尬，小聲問曹真：“還要不要換？”

曹真看也沒看他背影一眼，低聲說：“換。”

于是我們把小板車推過來，裝上碑，順著蜿蜒的水泥路把大理石碑往山上推。陽光明晃晃地閃耀在路上，他們的女兒一直在哭。

碑換好后，曹真讓我們把舊的墓碑推到大海里去，我們照辦了。石碑在小板車的鐵皮上發(fā)出“呱”的聒噪聲，山崖下“叭”的巨響，很快被風聲和浪聲吞噬。海浪一如既往地拍打巖石，我們所有人都站在崖上看，有種悲壯的凜冽感。

下山的路上，曹真的情緒緩和了一點。她開始有力氣義憤填膺地向女兒控訴魏肖的狼心狗肺。我大約聽出魏肖是通過她發(fā)達的，當年她嫁給他是通過離家出走的手段要挾父母云云。我總覺得哪里不妥，但又說不上來。除了孩子，她對生活的絕望和恨意又能通過誰發(fā)泄呢？

我以為那是最后一次見到曹真了。

孩子脆弱的世界崩塌了

一個月后，我又一次在陵園大廳里看到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素顏，眼袋大得嚇人，頭發(fā)蓬亂。兩個中年女人扶著她來看碑。碑上面，剛剛激光打上的相片上是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還不到9歲，從26樓跳下去的。聽說是他爸包二奶，兩口子鬧離婚，小孩接受不了她爸爸是那樣的人。”

聽著議論我心如刀絞，忽然明白為什么那天回去的路上我感到那么不舒服。她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母親縱然有再多仇恨，也不該拉著孩子一起恨父親，讓她一起不相信這個世界。孩子脆弱的世界觀崩塌了，她真的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嗎？

上山的時候，曹真的腿根本沒有力氣走路，幾乎是被幾個人架著上去的。魏肖后面開車過來，他剛把車停好，他妻弟和幾個小伙子就從停車場的角落沖上去打他，一路都有人在拉架。新的墓碑被用板車推上來了，陽光下，折射出嶄新的白亮亮的光。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叫席玉娟的二奶坐在大廳里玩手機的樣子。她有一雙并不美麗的手，她的出身一定不好。我們每個人都背負著太多原罪，我們不能克制。員工不能克制對一條煙的貪婪，席玉娟不能克制她對金錢的需索，魏肖不能克制他泛濫的情欲，曹真不能克制她的仇恨和對他人道德的執(zhí)念，她原本是故事里最美好的一個女子，卻最終失去理智地，把它推向萬箭穿心的高潮。

這里每天上演著悲傷的故事。可是有些事，比死更加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