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出生了。夜很深了,我在上海紅房子醫院大廳想找個地方躺躺,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要做爸爸了。大廳里能聽到一樓產房胎心監測儀的回聲。護士巡房,會給每個待產孕婦進行胎心監測,監測儀的小喇叭會把小寶寶的心跳聲播出來。
我像是一名等待著去遠方的旅客,待在醫院大廳里,像待在火車站的候車廳。只不過,我不清楚這個孩子將帶我去到哪里,我也不清楚我將帶她去哪里。
我坐電梯去醫院二樓。幾個護士也在等待。電梯遲遲不來。其中一個護士說,這電梯比“宮開一指”還慢。我當時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那晚,我的妻子肚子劇烈疼痛。醫生說,等宮縮達到每隔2分鐘一次,每次持續30秒一次。孩子就快來找你們玩了。我拿出表給妻子記錄宮縮間隔。6分鐘,5分鐘,4分鐘,4分鐘,3分鐘,4分鐘……過了8小時,還是4分鐘。但妻子已經疼得不行。我開始明白宮開一指有多難。
我能做的是握著她的手,讓她深呼吸,對她說:“多想想天空,云,茂盛的樹。想想我們倆還有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很快,妻子安靜下來。我發現了自己的作用。我在想,未來也許會有很多麻煩,這些麻煩恐怕也會讓我自己扭曲變形,在這種情形下,我是否能給她們安慰?
總算宮開一指了。妻子被送進了產房。大概過去了6小時,我被一個漂亮的小護士叫了進去。我獲得了一個臨場觀摩孩子誕生過程的機會。
妻子左手打著點滴,肚子上綁著胎心監測設備。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宮開四指。她平時是那種一袋3公斤的米也拎不起來的人,現在要把一個3公斤重的小孩從狹窄的產道排出體外。所以我見她的時候,她正在瘋狂用力,臉部血管都蹦出來了。醫生在旁邊喊口令,給她打氣。我看到了孩子的頭發和額頭,但一次次地縮了回去。醫生給她壓力,說:“你再不努力,就得上產鉗了。”產鉗意味著像夾木炭一樣把孩子活活夾出來。我們都不想這樣。在這幾個小時,她瘋狂地用力,像要從小小身體造出100頭瘋狂的公牛。我都快認不出她了。她掛著吊瓶的手用力拉著床上的把手,像進行一場最艱苦卓絕的拔河。她不喊叫,因為知道喊叫只會讓終點越來越遠。她全身出汗,每五分鐘分泌的汗液比我一年分泌的都多。她在床上變形。這種因劇痛而導致的變形已經持續了幾十小時。我因為暈血,躲在衛生間喘息了一會兒。隔著玻璃,覺得承擔父親這個角色比母親容易太多。我開始為自己忘記媽媽的生日而懺悔。
我在想,以后當我犯渾的時候、不靠譜的時候,我一定要回想這一幕鞭撻自己。在生孩子這事情上,如果妻子的付出是一頭大象,我僅僅是付出了一只螞蟻。
我的孩子現在二十多天。我和其他在“朋友圈”里秀照片的朋友不一樣,我還沒覺得我和她之間除了DNA聯系以外有太多的感情。我不覺得她美,不覺得她和其他皺巴巴的孩子有太多的區別。深夜被她吵醒換尿布的時候,我甚至想把她和尿布一起扔掉。我多想出去和朋友玩玩。我覺得她很陌生,我很難感覺到她屬于我。我想這并不是個壞的開始。她是一個遙遠的星星,來到我的天體軌道。成為我的衛星。她將有名字。我們之間會產生引力。她或許會是月亮,我或許會是地球。慢慢地,草木繁盛,河流縱橫。
我從中看到一個偉大的設置:人怎么對待自己的自私。我前面所有想法是自私的。在這個前提下你該怎么辦。
我想,我和這個躺在床上啼哭著要奶喝的孩子之間,已經有了一個契約。我得給予她什么,放棄些什么,這些是什么我還不確切知道。包括我得在自私的前提下給她愛。愛就是一個偉大的設置。我得學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