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煒小傳
莫張煒(1956—),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山東省棲霞縣。1980年煙臺師專中文系畢業后,在山東省檔案局工青年聯合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中委員、山東師大與煙臺師院兼職教授、河南省社科院兼職研究員。
1975年開始發表詩歌,1980年起開始發表小說。現已出版文學作品及理論著作120余部,計750余萬字。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書》、《能不憶蜀癸》,中篇小說《聲音》、《一潭清水》、《玉米》等。
張煒的作品被譯成英、德、法、日等文字,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出版單行本30余部。作品在海內外獲獎30余次,《古船》被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亞洲周刊)和“中國文學百年百優”(北京大學);《九月寓言》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圖書”。《古船》與《九月寓言》入選《中國文學百部經典》(北京大學)。
見素第一次聽哥哥這樣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動地打斷哥哥的話:“別說了,別這樣說了!你是個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里罵自己,我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么時候都明白你……”
抱樸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發冷似地磕著牙,說:“你不明白我。誰也不明白我。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訴別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幾年,也沒說完心底的東西。不是怕什么,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說不明白了。我真羨慕別人:無愁無憂,有點憂愁一陣風就吹散了。我羨慕桂桂,她真是個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雙眼還像個孩子。這雙眼你見過,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誰也沒有恨過,這樣的眼裝不下什么恨。你記得辦大食堂那會兒全家隔離開搜糧?她給打得臉都腫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懷里,看著我,眼里面沒有一絲恨。我當時就尋思,我真有福啊,和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點她的脾氣就輕松了!到后來我才明白這是癡想,誰也沒有本事改變我一絲一毫。我已經是鑄就了的沉甸甸一塊東西,再也漂不起來了。后來我還想就這么一輩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讓老磨一天到黑這么磨,把性子磨鈍,磨禿,把整個兒人都磨癡磨呆才好!誰知道這也是妄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了。
沒有辦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時恨自己簡直超過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這么坐著,心里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談,問一句答一句,有時干脆不停地罵自己。見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么說話的人其實說了最多的話,說得口焦舌燥。他們在跟自己交談啊,最累的是心。我問自己些什么?我問得亂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問自己從什么時候變成了不愛說話的人、哪一年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親媽去世那年的事情、后母、后母的死、含章小時候的樣子及十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為什么沒有孩子、圓房那一天的事,找不找小葵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沒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識分子、為什么最早學的生字是《論語》上的、我給爸爸研墨你給我研墨、趙多多會怎么死、張王氏見過幾次爸爸、粉絲大廠怎樣應用科學、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么辦、星球大戰和洼貍鎮有什么關系、六〇年早來半馬車蘿卜會怎么樣,等等。你想不到我為什么跟自己談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記在心里,心里裝不下,又吐不掉。幾十年的事情了,一齊擠著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爺了:快讓我忘掉一些吧,我心里裝不下那么多!跛四,不停的吹他和笛子。我睡不著,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下大雨的時候,讓暴雨沖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時候,我想把你從坑上叫起來,把心里的話全告訴你。可我沒有一次這樣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沒有幾個睡覺香甜的人了。我還以為你是個無愁無憂的人,后來才知道這是妄想。你被粉絲大廠的事熬紅了眼睛。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讓我羨慕、讓我害怕、也讓我恨。你比我有膽量,像一頭豹子一樣,看準了就會撲上去。這不像老隋家的人——也許世道能造出你這樣的人,你病了,我知道你沒有撲到獵物也就病了。這一切都在我預料中。我知道你撲不到。我跟你講過,你不聽。你撲上去了,受傷了,流了血,老隋家一家人都疼。老隋家的血不多了,不該再流了。我難過的就是這個。我喜歡的就是你的膽量,你是老隋家的一個男子漢,長壯了,長渾實了,你比你哥哥強上百倍。如果你哥哥有這樣的膽量,撲上去,什么也跑不脫,小葵也跑不脫!可是該不該有這樣的膽量?該不該?我問一千遍,一次也回答不了。老隋家啊,老隋家的人該不該有這樣的膽量?誰能回答?誰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