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賞析

《古船》記敘了中華民族從解放戰爭到土改、合作化、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一直到經濟改革的種種史情。但他寫下的不是人情風俗史，不是政治斗爭史，而是中華民族的心靈史。這里所顯現出的，不再是“社會本質”，不再是人的階級意識和政治經濟觀念，而是“歷史地發生了變化的人的本性”（馬克思語）。在這里，人不再被動地與政治經濟史保持同步平行，而是開始與歷史爭辯，與時代爭辯，要求在本體意義上得到更深刻的獨立性理解。張煒作品中的人與人的對立并不訴諸于價值觀和社會觀的沖突，而是轉化為人性的深度，轉化為靈魂內部的廝扭和煎熬。

張煒把他的人物果斷地分為兩個家庭，善惡分明，一成不變。這似乎影響了人物性格的豐富與復雜。實際上，張煒并不是塑造這兩類人物性格，而是把人自身的兩種最突出的心理元素（善與惡）分裂開來，借助于兩個家族來加以表現。因此，這兩個家族中的人物并不是階級的典型或政治力量的代表，他們之間的沖突，而是人自身的沖突，是人的心靈深處兩種品質的搏斗。正是在這種靈魂的搏斗中，張煒傾注了強烈的情感自向度，顯示出一種不可企及的精神境界，讓我們從一個深層領域里，感受到人生的壯麗和輝煌。這正是張煒的藝術創造和藝術追求。他認為：“文學的力量就在于滋潤人的心靈。”他又說：“一般來講好的作品要有人物性格、審美等方面的復雜性，這是對的。但這僅僅是審美上的某一種品格，而不是全部的標準和原則。有的藝術有時就是要進入單純和分明的品格中去，就是要凸現一種明確而真摯的情感傾向。它的‘藝術’決不會因此而減弱。”它訴諸于我們的不是復雜，而是一種無比深刻的觸及到人性本質的單純。

《古船》涉及人物眾多，情節復雜，但它有一條主要脈絡，即三大家族老李家，老趙家和老隋家，中心是寫隋李兩家的興衰榮辱變遷史，以及改革開放后爭奪粉絲廠領導權的斗爭。作品既寫了土改中農民對地主、資本家的殘酷折磨，也寫出了還鄉團對群眾慘不忍睹的獸性大屠殺。作者的獨特性恰恰不是從政治斗爭、政治觀念的角度出發，而是站在人性及人道主義的立場，把人當做一種生命現象來加以研究。

《古船》將近寫了50個人物，幾乎遍及城鄉的各種類型。作者所關注的不是政治運動和歷史文件，不是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不是政治的榮辱消長，而是洼貍鎮各具特色的人物的精神世界。作品中美與丑、善與惡、情與理所造成的各種沖突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蘊，可以說《古船》洋溢著濃烈的人性美。

隋抱樸是《古船》中描寫最充分最細膩的一個人物，他是歷史鑄就的一座苦難的雕像，一個孤獨痛苦的靈魂。隋抱樸因前輩的不義背上了嚴重的原罪意識，同時也在前輩的反思、贖罪精神的感召下，近乎自虐地看守著懺悔者的高貴。“我為咱們整個兒人害羞，這里頭有說不清的羞恥勁兒”，他以羞愧感、恥辱感去追索苦難、人性殘忍，去鞭笞一切有礙于人類的尊嚴、自由、幸福的罪惡因素。他思考了被其記憶補全了的鎮史；思考了“傳染苦難”的人的可恨“不在于已經做了些什么，而在于他們會做什么”；他思考了人的“貪心”、農民式的嫉恨”；思考了苦難怎樣降低了人；思考了“做人的根本，怎樣生活”；他還思考著：“我不是恨著哪一個人，我是恨著整個苦難……日夜為這些不安，為這些憂愁，想不出頭緒”。他說“一個人千萬不能把過生活看成自己個人的事”，又說“人為自己拼搶，洼貍鎮就永遠擺脫不了困難，就有沒完沒了的怨仇”。他詛咒苦難，卻并不簡單地從反對階級斗爭這個角度出發，而是企圖站到人的爭取自由境界，人的自我完善這一更高、更浩渺的生命意識的高度上。他手不釋卷地閱讀《天問》、《共產黨主宣言》，試圖從中國古代和西方的文化哲學中去探索造成苦難的原因，尋求擺脫苦難的途徑。他從《天問》中感覺到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生存問題，應該考慮一些更本體的東西；《共產黨宣言》給他以強烈的震撼，由此他思索著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思考著人的宏大使命，在他的心中升起了燦爛的理想之光。這種尋找和思索，已上升到歷史關懷和終極關懷的高度了。從隋抱樸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作家對惡人的仇恨，對尊嚴與平等的追求，對正義的呼喚，對靈魂覺醒的精神力量的禱告，對人的生存的思考，隋抱樸一定程度上成為了人文價值和情懷的化身。

抱樸的弟弟隋見素卻是一個敢愛敢恨、思想解放、積極樂觀、大膽進取的青年形象，熱烈沖動、青春活潑，具有強烈的開拓性和復仇心；勇于創新，敢于反抗，善于接受新事物，和抱樸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對待愛情方面，見素和抱樸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小說從不同側面刻畫了隋見素的處世哲學和人生觀。他愛小姑娘，但又不是非常真誠；他喜歡大喜，但同大喜對他的愛相比，又顯的蒼白無力；他和周燕燕的愛情是萍水相逢，游戲人間，最后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大難臨頭兩紛飛。總之，從隋見素的一系列愛情鬧劇中，顯示了他性格中的矛盾性、沖動性和不確定性，同時隋見素憤世疾俗、疾惡如仇的豪俠性格。

在和抱樸的關系上，他埋怨自己的兄長太軟弱、隨遇而安，但當和抱樸溝通以后，終于理解了哥哥的苦衷，可他仍然鼓勵抱樸挺胸做人，愛其所愛，恨其所恨，去爭取自己應該獲得的權利。

但是在見素身上體現著這個時代的病癥。奮斗拼搏了一生的隋見素終于臥倒在病塌上，等待他的也許是奇跡，也許是漫漫的長夜。對這個人物，顯示了作者的困惑和迷惘。隋見素作為當代社會的一種新生力量，他的失策、消沉甚至毀滅也是作者的一種無奈的選擇。

趙家是一個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家族，四爺爺趙炳是趙氏家族的最高權威，趙多多是他的武將，長勃吳是他的文官，而張王氏則是具有神秘色彩的巫師。他成了洼貍鎮地地道道的土皇帝，無所不在地操縱著洼貍鎮的一切。他只要一聲令下，可以砸扒城墻人的腿，只要使個眼色便可以決定李其生和隋家人的性命，甚至地震剛過，只要他說一聲“不再震了”，人們便都乖乖地回到自己家里。在四爺爺的統治淫威下，洼貍鎮的人們習慣了順從，國民心態嚴重的歪曲，甚至沒有人懷疑他的不合理性，生活在悲劇中卻渾然不覺。小葵強烈地愛著隋抱樸，但四爺爺一點頭，還是嫁給兆路，嫁給跛四，隋含章雖然滿腹委屈，還是不得不走進趙炳的小院，幸福的愛情被毀滅，年輕的生命被踐踏。整個洼貍鎮陷入死水般的愚昧麻木，封建的家族觀念已經積淀為人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四爺爺趙炳，是民族文化肌體上的痛疽，同時也是政權和族權嫁接后的一個新品種。作為家長式統治的代表，他一方面運用政治權力的手段直接強暴人們的意志，另一方面又靠族長的權威強迫人們主動地為家族獻身，甚至家族權力凌駕于政治權力之上，直接導致了家族觀念和現代政權發生了可怕的連接。現代政權獲得人們的擁護必須借助于家族的余威，特別在以血緣地域為統治基礎的廣大農村，家族統治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家族觀念依然禁錮著人們的心靈，人們深受其害卻又能夠心安理得，因而現代國民意識的獲得還有待于現代政權的完善。

含英咀華

趙多多照準茴子的身體撒起尿來，兩手搖動著，把尿從頭撒到腳……

《古船》中的現代史充滿了對政治仇恨與人性惡的反思，這集中體現在有關茴子的描寫中。還鄉團殘殺老百姓，但老百性同樣甚至更殘酷地報復還鄉團及地主分子。流氓無產者趙多多當上民兵自衛團團長后，大開殺戒，在已當上指導員的趙炳的支持下，開會抄老隋家，將他們趕出正屋。抱樸的繼母茴子不想出去，頑強的抵抗，放火自焚于屋內。趙多多用剪刀剪掉她身上的衣服，并朝其尸體上撒尿。以這種筆墨，張煒呈現了人性之惡。

這種描寫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全書的點睛之筆。張煒有著某種獨特的受難情結。他曾說：“憂患是一個作家的根啊，是一個作家的靈。”張煒是一個對痛苦極為敏感而又富有強烈懺悔意識和抗爭意識的作家，他極其關心人，關心人的價值和處境、人的權利和尊嚴。對于在惡勢力壓抑下的弱者，他報以深摯的同情，對于道德的淪喪、獸性的殘虐，他始終懷著內在的憤怒，苦思著人的自由、完善和幸福的解救之途。

在《古船》中，作者堅持悲天憫人的真誠，潛入歷史和民族文化的深處檢視人性。我們可以見到作者對非人道、非人性的暴力與愚昧的憤慨。作品中的人物趙多多，一個貪婪、褊狹、愚昧、殘暴的流氓無產者，赤裸裸地呈現出人性惡。這個在最原始的自然狀態中掙扎過來的孤兒，渾身充滿了返祖式的粗鄙和兇殘。他不僅把殺人當作一種樂趣，連妻子也不放過，還喜歡折磨人、作踐人，把僅有的一點智慧用在發揮生物性的攻擊本能上，從中獲取莫名的自我滿足。特別是他在凌辱茴子時的表現，更呈現出他人性惡的特性，是對人性最殘酷的虐殺。

此外，小說中還寫到還鄉團在解放前后慘絕人寰的虐殺，以及農民在仇恨心理的驅使下所作的種種殘酷的報復，不斷升級的仇殺報復使多少尸骨橫陳，多少無辜的少女遭劫難。這些都呈現出比動物還要殘忍的攻擊本能。

張煒對人性現存狀況進行深入思考，對蔑視人、束縛人、毀損人的種種人性惡的深層根源進行探查。張煒不再把階級性作為人性的全部，人性惡的誘發和滋生不可能脫離社會和文化。小說中苦難的書寫也指向了對中國家族文化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