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北京漂泊的第一年,就在一個茶館里看到柱子上掛著的一領蓑衣。它是真正的用江南棕櫚絲衣片穿制而成的蓑衣,做工很精細,掛在那,不啻于一件工藝品。蓑衣上面還掛著一頂竹笠。蓑衣竹笠,兩件江南鄉(xiāng)村農(nóng)民平常使用的雨具,卻觸動了我,一個來自江南山村農(nóng)民心中的鄉(xiāng)土往事。
江南草木豐茂,棕櫚樹是最常見的,一般兩三米高,葉子宛如大手掌。它只種在屋后,而不種植在屋前,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前不栽棕,后不栽松,這在風水學上是有講究的。棕櫚樹的樹干很疏軟,不成材,派不上大用場,只能挖空了做豬槽馬槽。棕櫚葉子就是一個天然的扇子,砍幾片隨便修正一下,用篾絲做一個邊兒,隨便用線一縫合,就是上好的天然風爐扇,搖起來風量很大,游本昌扮演的濟公和尚,搖的其實不是芭蕉扇,是破了邊的棕櫚葉兒。棕櫚葉子帶風,棕衣片兒擋雨,做蓑衣獨一無二。
一張棕絲衣片攤平展開如16開紙那么大,形如筍籜(筍殼),大部分是絲網(wǎng)結構,越是根部越緊密。因為富有油性,水淋不濕。老家有謎語:“高高山頭一株老芥菜,越剝越生瓣”,謎底就是:棕櫚。一棵棕櫚樹一年可剝十二張棕衣片兒。一領蓑衣則需要一百多張棕絲衣片。做蓑衣時,要用許多棕絲衣片如屋頂蓋瓦一樣首尾連綴進行縫制的。縫制蓑衣,老家人也叫穿蓑衣,“穿”與“串”意思相同。
棕線是穿蓑衣的線,用棕櫚衣片上的絲捻制的,先把所需棕絲衣片捆壓結實,下端根部朝外,拿一個鐵爪子,抓去棕絲衣片兒下端的緊皮和不堅韌的纖維,捻一段棕線,系在竹制的線軸(這線軸有點像藏族民眾用的轉經(jīng)筒)上,左手捻線,右手搖轉線軸,邊捻邊轉邊收,將細細的棕線絞成粗線,再把線一端穿過廊柱上釘著的線環(huán),左右兩手同時反方向轉動線軸,一邊轉動一邊往后退,兩股細線絞成一股粗線,可以用此法將許多股粗線絞成粗繩。棕絲的拉力強,不容易打滑,經(jīng)久耐用。農(nóng)家則把它當成牛拉犁耙的牽引繩,或當做系籮筐的擔擔繩,棕繃床所用的,也是這種棕絲繩。
打棕線只不過是穿蓑衣的第一步工序。萬事起頭難,做領口是關鍵的,領口要做得大小合適:太大了,雨水直接往衣領里灌,達不到防雨的效果;太小了,則容易磕破后頸皮。做領口先用鐵絲扭成大小合適的圈子,拿一口大小合適的碗倒扣在桌子上,然后把十四五片棕衣片兒片片根部朝里,沿碗邊按規(guī)則排列好,用圈子一套,將棕線根部挽過來,再用棕線密密地縫在一起,領口成型后,翻過一個面,一一疊加棕衣片,邊疊加,邊穿線縫綴。穿蓑衣用的是彎曲的長針,是特制的,或鐵制,或竹制,如結毛線衣的線針那么長,橫著棕絲衣片的紋理進行縫制。
蓑衣品質好壞,能看出主家的經(jīng)濟實力和工匠的實際水平。簡易的蓑衣只穿制肩背部分,就像老鷹張開的翅膀一樣,攜帶方便,但只能遮擋小雨。最好的蓑衣,肩背下部加長到膝蓋之下,領口和肩背做成一體,前后襟和左右腋另外縫制,然后以棕線與肩背片連綴。連綴的針腳越密,蓑衣越結實,防雨效果也越好,這樣的蓑衣才是真正的上品。
穿著蓑衣,戴著竹笠下田干活,就如將軍穿戴甲胄縱橫馳騁疆場,是最威風不過的。
過去在老家,一領蓑衣的制作,需要四五天,按照目前的工資標準,則要花五百塊錢。用來穿蓑衣的不僅是棕絲衣片,棕櫚葉子也可以。把棕櫚葉子撕成條,像編竹簟一樣,雖能防小雨,但容易被柴枝荊棘掛破,沒有棕衣片兒縫制的那樣結實耐用。棕絲衣片做成的蓑衣破了,還可以重新拿幾塊衣片兒替補,不至于成為廢物。在鄉(xiāng)村,一領穿起來的棕絲蓑衣,可以用上兩代四五十年。
穿蓑衣的工匠基本上是來自鄉(xiāng)下,在過去的農(nóng)村,穿蓑衣是很吃香的,人家要做蓑衣,上門來請工匠,管吃管住,還以香煙老酒伺候,每天給好幾塊工錢。作家沱沱的老家就有位老蓑衣匠叫陳恩壯,從17歲起就學穿蓑衣了。他穿了半個世紀的蓑衣,一年有七個月在寧波穿蓑衣,5個月在老家做。陳恩壯說,制作一領蓑衣需要十來個工序,大概8天。一領好蓑衣最便宜賣800塊,最簡單的蓑衣也要300塊,穿蓑衣是實打實的,不能以次充好,更不能在棕絲衣片里夾雜壞的。他說,“整個寧波就我一個人做這個行當了,我一定穿得仔細認真,否則,就倒了牌子,什么活路都沒了。”
老陳一年能售出四五十領蓑衣,足夠生活了,平時老酒啜啜,螺螄篤篤,吃點肉,也算快活了。陳恩壯初學這門手藝的時候,村里有一百多個穿蓑衣的工匠。但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重操舊業(yè)。因為沒讀書,也沒有其他的特長,穿蓑衣是老本行,熟手,輕松。在某些地處旅游名勝的鄉(xiāng)村,穿蓑衣成為一個招徠游客的好項目。
現(xiàn)在農(nóng)村青年進城打工的多了,干農(nóng)活的也就少了,蓑衣逐漸失去了市場。不過在偏僻山村,蓑衣還是無法替代的必需品。蓑衣的制作也日漸衰落。許多穿蓑衣的匠人,要么停業(yè),要么改行。但在許多北京人的家里和酒吧間茶室里,經(jīng)常會看到用來做裝飾的蓑衣,就像西藏的牦牛頭羚羊頭,很藝術。據(jù)說還有年輕人穿著蓑衣在街上溜達,或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像個蝙蝠俠,另類,時尚,瀟灑,好像從影視片里投生的。
在江南老家,蓑衣是神圣的,倒穿反穿都可以破邪魅。老家附近的括蒼山過去常有老虎出沒,山民們把蓑衣穿在身上,老虎懼怕不已,以為遇到什么怪獸,立即蹦跳著落荒而逃。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山林出沒的戰(zhàn)士,直接用蓑衣當軍裝,行軍時可以遮風擋雨,安營時可鋪可蓋,隱蔽性好,極難發(fā)現(xiàn),當?shù)厝朔Q之為“蓑衣軍”。“蓑衣軍”混在種田割草的農(nóng)民和趕集的市民中間,出其不意搞突然襲擊,把日軍打得暈頭轉向。這是土智慧啊。穿蓑衣的人,站起來像鳥,蹲下去如獸,伏下去像刺猬;有人將搞惡作劇的熊孩子戲稱為“蓑衣孩”,又說“狼吃蓑衣沒人味”,如“狗咬螺螄殼空作樂”一樣,倒也歡愉無比。
另外,蓑衣還是隱居者的象征。唐詩人皮日休《蓑衣》道:“一領蓑正新,著來沙塢中。隔溪遙望見,疑是綠毛翁”;唐詩人棲蟾在《牧人》詩中說:“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呂洞賓道:“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穿蓑衣的人或垂釣,或放牧,志趣本是這樣相同。
蓑衣看似微賤,但農(nóng)人喜歡,文士鐘愛。蘇東坡品嘗酥油餅,觀絲絲縷縷的,宛如鶉衣百結,命名為蓑衣餅;在黃州山中遇雨,十分狼狽,但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之佳句;將張志和的《鷓鴣天》上添加新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自然之中翻出新意,境界瀟灑超絕。
蓑衣是賢才的代名詞,農(nóng)家蓑衣,晴天不用,儲存室內(nèi),就好像國家儲備人才。讀史書,見越國大臣文種對勾踐說,“譬如蓑笠,時雨至必求之”,如同《詩雅言》所說,“是古者蓄蓑笠以備患,比之賢者之待難矣”,同樣表明朝廷招納人才的重要性,其意不言自明。蓑衣,尊貴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