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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仁殿:吳三桂的命運過山車

2014-04-29 00:00:00祝勇
十月 2014年5期

苦難不是我們的淚點,幸福才是。

——一位友人

傾國之災

康熙十二年(1673)十二月二十一日,有兩匹快馬沖入北京城,穿過一條條街道和漫天飛舞的冰霰,沖向正陽門內。街上有人循聲望去,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嘴巴張成圓形。因為在城里,從來沒有人把馬騎得如此快,到了大清門的下馬石前也不見減速。他們根本看不清這騎馬人的面孔,只看到疾馳如飛的速度已將他們腦后的長辮拉成一條直線。但見多識廣的北京人一定猜得出,千里之外又出大事了。這兩匹快馬在堅硬如鐵的石板地上敲下一連串堅實的馬蹄聲,有一種催促人心的力量,但沒有人猜得出他們帶來了怎樣的消息,更不會有人知道,建立不到30年的大清國,傾國之災已近在眼前。

兩匹快馬一路奔到兵部衙門前才停下,那兩人飛身下馬,腳步凌亂地沖進去,雙手抱著柱子,身體一起一伏,呼吸越來越渾濁和急促,身體深處甚至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終于,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沒有人知道,他們已經馬不停蹄,疾馳了十一個晝夜。

堂吏認出了他們,一位是兵務郎中黨務禮,另一位是戶都員外薩穆哈。他們是被朝廷派至貴州,備辦吳三桂撤藩搬遷所需糧草船只的。他不知他們為何如此急匆匆地趕回北京,只看到他們嘴唇哆嗦著,已經說不出一句話。堂吏急忙送水過去,看他們喉頭一聳一聳地把水吞下去,才慢慢地睜開眼,幾乎同時說出一句驚天的消息:

“吳三桂……反了!”

我無法想象康熙大帝在宮殿里得知這一消息時的表情,是震驚,是意外,還是憤怒?那一年,康熙才19歲,有一張年輕俊美的面龐,自小在宮殿里長大,使他看上去文弱而俊朗。但后來的歷史證明,他是一個經得起大事的人。他8歲登基,14歲親政,第二年就把權臣鰲拜拿下了。但是此時,他面對的是一個更加兇悍的對手,那就是身經百戰的平西王吳三桂。那或許是年輕的康熙第一次嘗到背叛的滋味,而且,居然有這么多人背叛他。且不說吳三桂——多爾袞、順治、康熙三代都未曾虧待他,公元1644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己卯時分,吳三桂在山海關剃發的那一時刻,多爾袞就以順治皇帝的名義,授予他平西王的稱號,康熙元年(1662),康熙又親自提名,晉封他為親王,使吳三桂成為得到清朝親王爵位的第一位漢人,朝廷對他也達到了賞賜的極限。那位陜西提督王輔臣,也幾乎是康熙最愛惜的將軍。三年前,王輔臣準備離開京城前往甘肅平涼上任,康熙舍不得他走,對他說:“朕真想把你留在朝中,朝夕接見。但平涼邊庭重地,非你去不可。”后來,康熙又說:“行期已近,朕舍不得你走。上元節就到了,你陪朕看過燈后再走。”臨出發那天,康熙突然看見御座邊上的一對蟠龍豹尾槍,就對王輔臣說:“此槍是先帝留給朕的。朕每次外出,必把此槍列于馬前,為的是不忘先帝。你是先帝之臣,朕是先帝之子。他物不足珍貴,唯把此槍賜給你。你持此槍往鎮平涼,見此槍就如見到朕,朕想到留給你的這支槍就如見到你一樣。”

康熙話音未落,王輔臣早已跪倒在地,淚如雨下,久久不能起身。他抽泣著說:“圣恩深重,臣即肝腦涂地,不能稍報萬一,敢不竭股肱之烽,以效涓矣!”但王輔臣還是反了,躋身在叛亂的隊伍中,與朝廷刀兵相向。康熙想必是被這一連串的“不可思議”打懵了。他一心治國,卻眾叛親離。那段日子里,他一定在苦苦思忖,到底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午門以深

當年李自成敗亡前,以火燒阿房宮的項羽為榜樣,一把火燒了紫禁城。兩天后,多爾袞、皇太極的遺孀孝莊皇太后帶著七歲的順治抵達北京,進入紫禁城,看到的只是廢墟內部閃爍不定的火焰,和盤旋在上空的幾縷青煙。

這個攜帶著關外的寒氣與殺氣的王朝,進宮伊始,就充當了消防隊員的角色——不只要滅掉紫禁城里的火,還要滅掉全天下的火。順治在裝飾一新的太和門前頒詔天下,太和門的后面卻是一片荒涼、一個破敗不堪的巨大廢墟,像一個被掏去內臟的遺骸,透著陰森和冰涼。

這就是大清王朝最初的舞臺。

那時的天下,至少還有三個皇帝。大順皇帝李自成,正從北京向他黃土高原上的老巢退卻,打著東山再起的算盤;在西南的四川,張獻忠建立了大西政權;而在江南,大明王朝還有一片殘山剩水,供那些養尊處優的明朝官員們茍延殘喘,崇禎吊死后第24天,消息才傳到陪都南京,于是在一片吵吵鬧鬧中把朱由崧推上帝位,要化悲痛為力量,去繼承崇禎的遺志。

這是一片盛產皇帝的土地。土地越是貧瘠,當皇帝的沖動就越是不可遏阻。他們眼中閃動著亢奮和兇險的光焰,自告奮勇地充當救世主的角色,不幸的是皇帝的名額只有一個,四海之內,只能有一個真龍天子。為爭奪這個法定名額,他們彼此間要打出狗血,把流血和死亡,當作自己的選票。

四個皇帝中,只有七歲的順治定鼎燕京,入主紫禁城,祈告天地宗廟社稷,取代了原來的明朝皇帝。

紫禁城,是天命之城,因為這座皇城自興建那天起就是和上天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紫”,就是紫微星垣(即北極星)。在中國古代的天象觀中,天上的恒星分為三垣(即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和二十八宿,其中紫微星垣居于中天,位置永恒不變,那是天帝的居住地,名字叫紫宮或紫微宮。那么,天帝的人間代表——天子,也自然居住在人世間的中心,“王者受命,創始建國立都,必居中土”,皇帝的宮殿就是中土,是大地的中央,它也必須以“紫”來命名,表明它與天帝的紫微宮處于相同的序列,因此有了“紫禁城”的命名。三大殿,對應的是天上的三垣,而最重要的寢宮乾清官、坤寧宮,這一乾一坤,也包含了對天、地的隱喻,與乾清宮東面的日精門、西面的月華門,共同組成天、地、日、月。換句話說,偌大的紫禁城,那些星羅棋布、波瀾起伏、由無數的直線和曲線組成的宮殿庭院,本身就是一個微縮的宇宙,尤其在夜里,當整個世界都黑暗下來,只有宮殿里燈火繁華,紫禁城就跟這宇宙星系緊緊地融在一起,沒有分別了。皇帝就在這天地日月精華中“奉天承運”,他的每一舉動,都代表了上天的力量。那條縱貫南北的中央子午線(中軸線),就是人間最重要的權力線,也是帝國內部最敏感的中樞主導神經。紫禁城把上天的意志完美地貫徹到了人間,在它的裝飾下,權力不再是野蠻的化身,不再代表暴秦一般的霸權鐵律,而是對天意的表達。它糾結(或者說綁架)了上天的力量,使它的主人有了空前的合法性,仿佛一件放大的龍袍,誰穿上誰就是正宗。

李自成也穿上了龍袍,也在紫禁城內登基了,但他沒敢、或者是沒來得及與那條中軸權力線發生聯系,因此沒有成為真龍天子,他的大順王朝也沒能納入中國王朝的序列。他在紫禁城西部的武英殿登基,也選擇了向西逃亡,西對應著他的生門,同時,也是他的死穴。

順治皇帝站立在太和門前,成為至高無上的帝王。他不僅接收了明朝皇帝的權威與榮耀,也將他全部的煩惱照單全收,曾經困擾崇禎皇帝的所有難題,如今同樣都堆在順治皇帝的案頭,甚至于,他的處境更加堪憂——黃土高原上的李自成、天府之國的張獻忠這兩個明朝宿敵依舊對清朝虎視眈眈,此外的南明政權,也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他三面受敵,或者說,這個王朝誕生伊始,就處在敵人的包圍圈中。

在收拾這片舊山河的同時,清朝也開始收拾這片殘破的宮殿。建筑工地從午門開始,經三大殿,一路蔓延到東西六宮。這一時期,工匠像戰場上的將士一樣忙碌。在紫禁城的中央,在中軸線上,有成千上萬的民夫在勞作。難道這不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行為藝術嗎?凡俗而卑微的民夫出現在只有皇帝才能出現的中軸線上,出現在太和殿的中央,甚至出現在擺放龍椅的搭垛上。那搭垛有一個專業的名字,叫作“陛”,實際上是皇帝上下龍椅的木臺階,此時,只有那些身份卑微的民夫才是真正的“陛下”,而皇帝,則只能偏居在紫禁城的一隅,等待著紫禁城的建成。

巨大的宮殿又重新出現在紅墻的內部,與原來的部分嚴絲合縫。午門,順治四年建成;乾清官,順治十二年(1655)建成,而它的真正完成,則是康熙八年,和太和殿工程一道完工的。康熙在保和殿住到15歲,后來又在武英殿住了一年,自乾清宮重修竣工,康熙就移住到乾清宮昭仁殿,在此度過了他生命中的后50年。

吳三桂反叛的日子里,康熙就住在昭仁殿。昭仁殿在乾清官的東側,雖然與乾清官相連,緊鄰紫禁城中軸線,但在乾清宮這座顯赫的寢宮面前,這座面闊三是的小殿還是十分不起眼。今天的游客來到乾清宮,看完了金龍盤旋的御座和御座上方康熙手書的“正大光明”匾,就會穿過龍光門,轉到它身后的交泰殿和坤寧宮去。

1644年三月十八日,那個雨雪交加的夜晚,崇禎皇帝得知內城已陷的消息,說了聲:“大勢去矣!”就在昭仁殿,拔劍砍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昭仁公主。康熙沒有住在華麗軒昂的乾清宮,而是選擇了偏居一隅的昭仁殿,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清朝在四面楚歌中建立,天生就有憂患意識。康熙住在昭仁殿,那里記錄著崇禎亡國的歷史,有崇禎的提醒,大清王朝才不會重蹈覆轍。

那時他在昭仁殿里住了僅僅三年。他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度過的——他每天凌晨四點以前就起床,坐以待旦,以防止帝王的安逸生活會讓他趨于慵懶和麻木。

很多年后,康熙皇帝為昭仁殿寫下四句詩:

雕梁雙鳳舞,

畫棟六龍飛。

崇高惟在德,

壯麗豈為威?

一個王朝的權威性不是仰仗威嚴的宮殿建立起來的,而是看他的行為是否受到天下百姓的擁戴。

這樣提防著,兇險還是不期而至。

復仇之刃

說起大清王朝的開國功臣,恐怕沒有一個比得上吳三桂的。

那不僅僅是因為在1644年,統領大明王朝關外兵馬的吳三桂背棄了與李自成已經達成的默契,把潮水般的大清軍隊放進關內,導致大明王朝徹底傾覆和李自成的功敗垂成,更因為他緊緊咬住敗退的李自成緊追猛打,直至將他徹底剿滅,在這之后,又替大清王朝鏟除了南明政權,用弓弦殘忍地絞殺南明政權最后一位皇帝——永歷皇帝,讓大清王朝終于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

吳三桂從山海關跟隨清軍一路進關,沒有進北京城,就向著李自成敗退的方向一路追去了。他沒有時間進城,多爾袞也不允許他進城,因為他畢竟是漢人,多爾袞不準他先期進城,當然有他的不放心——萬一吳三桂入宮,率先坐在紫禁城的龍椅上,大清豈不是前功盡棄?但吳三桂那時也考慮不了這么多,李自成是他最大的仇人,他不能放走他,他要追上他,親手把他劈成兩半。

那時的北京城里,幾乎所有的宮殿都冒著黑煙,空氣中彌漫著硝磺、桐油、燒焦的木頭和人的尸體發出的嗆鼻味道。與這座城池擦身而過,吳三桂一定會心情復雜地向城墻上方那片烏黑的天際望上一眼。他心情黯然,它或許與街巷中那些倉皇無措的市民無關,甚至與那個走投無路的大明皇帝無關,而只關乎一個女人——他耳鬢廝磨的愛妾陳圓圓。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么是讓他牽掛的了。他的父親吳襄是被李自成在永平范家店斬首的,首級挑在竹竿上示眾;他全家大小34口也在北京二條胡同滿門抄斬,一個也沒活成;甚至連他的忠誠都死了,大明王朝的綱常名教全是一通鬼話,李自成的大順王朝更是貪婪到喪心病狂,它們都是一丘之貉,都不值得他去效忠。他的心,死了,再也沒有什么人需要他牽掛了,他感到一種刻骨的輕松。假如說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陳圓圓。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也只有陳圓圓還能牽動他的一縷柔情。那時他一定會想,那個被劉宗敏霸占的陳圓圓,此刻正在何處?大順軍隊倉皇逃亡之際,她到底是死,是活?是雜夾在流蠅一般紛亂的人群中逃命,還是被大順軍隊挾持出走?想到這里,一種深刻的絕望與痛楚一定會深深地扯住他的心,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痙攣。

與少帥吳三桂的挺拔兇猛相比,李自成的敗亡堪稱狼狽。他們人馬相撞,在滿城飛舞的渣滓和灰燼之間,踉蹌著逃出齊化門。然而驚魂未定,前面的戰馬就倒在地上,馬腿絆在馬腿上,結果是無數戰馬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接二連三地倒下,一股股的石灰粉飛揚而起,迷瞎了人們的雙眼,越是雙手擦,石灰就越是往眼縫兒里鉆。那是吳三桂預先偵察到他們的逃亡路線,在齊化門外的大道上提前挖了數千個陷阱,里面放上大水缸,水缸內裝滿石灰,又在上面蓋好浮土,等著大順軍隊馬失前蹄。李自成的士兵們慘叫著,與戰馬絕望的嘶鳴聲混合在一起,像旋渦一樣在天空中盤旋著,很多年后,有人說每逢大雪之夜出齊化門的時候,還能聽到這些恐怖的聲音。

吳三桂像一只老鼠夾子,牢牢地夾住李自成部隊的尾巴,讓它痛不欲生,又甩不掉這個夾子。李自成匆匆涉過永定河,出城才30里,就被吳三桂追上了。那時李自成的隊伍帶著從宮殿里擄來的物資輜重,還有宮人美女,行動遲緩,于是,李自成傳出號令,甩掉那些輜重。吳三桂涉過永定河,一到固安,就看見那些凌亂的金銀衣甲,有的散落在道旁,有的斜掛在樹上,像吊死鬼,隨風舞動。

這仿佛是一場奇特的歡迎儀式,自從過了永定河,自固安到涿州再到保定,李自成的人馬一路上都為吳三桂準備了金銀財寶,掛在路邊的樹枝上,金光閃耀,吸引著吳三桂部下的視線。只有吳三桂目不斜視,他知道,假如被那些財寶引誘,去爭搶“戰利品”,就會失去寶貴的追擊時機。他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猶豫,因為在他眼里,最大的戰利品無疑是李自成的那顆人頭。只有用那顆人頭,他才能告慰自己的父親和全家老小,也才配得上裝飾他的戰無不勝。

李自成退出北京那天,是四月三十日清晨。四天后,距定州還差十里,吳三桂就遠遠地望見了前方的大順軍。大順軍負責斷后的部將谷大成也看見身后地平線上飛揚的塵土。塵土漸漸消落的時分,鎧甲和兵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奔跑的馬蹄聲也像海浪一樣,一層一層地浮起來。他知道追兵到了,立即掉轉馬頭,讓隊伍后陣變前陣,準備迎擊吳三桂。轉眼間,吳三桂的隊伍就帶著巨大的慣性,沖到谷大成陣中,雙方廝殺在一起,仿佛兩股混濁的旋渦,互相沖擊和纏斗。大順軍疲于奔命,饑寒交迫,歸心似箭,一心要離開這是非之地,早已無心戀戰,更重要的是,在山海關,他們早已領教過吳三桂鐵騎的厲害,所以吳三桂的騎兵一沖過來,大順軍的陣勢就亂了,人人自保,各自為戰,谷大成大叫著,揮刀劈死了幾名臨陣退縮的士兵,卻依舊制止不了頹敗的局勢。此時吳三桂已殺紅了眼,脖子上青筋暴突,揮刀斬去別人的頭顱猶如斬下地里的高粱棵子,定州北十里的清水鋪,已然成了一片屠宰場,地上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尸體,鮮血從那些尸體里滋出來,力道強勁,在空氣中畫過一道道弧線以后,形成一攤一攤的血洼,如同畫家在大地上涂下的亮麗油彩。

亂世佳人

一片兵荒馬亂中,陳圓圓就混雜在那群滿面血污、衣衫凌亂的女子中。她沒有死。從后來的史料推測,李自成下令將吳三桂全家抄斬時,她應該不在北京二條胡同吳宅,而是已被劉宗敏擄至府中,潰逃時,劉宗敏必定是舍不得殺她,就把她和數千女子匆匆帶上逃亡之路。吳三桂的隊伍殺過來時,陳圓圓一定是遠遠望見了吳三桂,所以當其他女子們紛紛逃命的時候,她卻孤身朝著吳三桂的戰旗走去……

自從吳三桂在山海關聽到陳圓圓被劉宗敏霸占,就再也沒有得到過陳圓圓的消息。記憶中那個熟悉的陳圓圓被戰火、濃煙和死亡一層層地遮擋起來,像一層厚厚的血痂,把他的心緊緊包裹住,讓它變冷、變硬,失去了原有的溫度和質感,他整個人都變成一個殺人的機器,幽暗、冷酷,沒有了正常人的情感。所以當陳圓圓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簡直無法判斷眼下是夢,是幻,還是無須質疑的真實。

可以想象那一夜會是多么漫長,她美輪美奐的面孔、玉一般的肩膀,乃至馨香入骨的氣味,他都是那么熟悉。這些都曾在他的世界里銷聲匿跡,如今,它們都回來了,在他伸手可觸的范圍內。當他企圖覆蓋她的身體,在黑暗中尋找她溫熱的嘴唇,他才發現自己的動作居然是那么的粗鄙和笨拙。在這凡俗的甚至骯臟的世界中,她就是仙女,讓他的生命有了希望和光澤。找到陳圓圓,等于讓吳三桂找回了那丟失已久的魂。他那顆孤懸已久的心終于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有了最初的血流。他不再暈眩,不再迷茫,而終于有了正常的心跳。

這一刻他才發現,深埋已久的愛情居然沒有泯滅,他渴望這份愛情能讓他的靈魂得到一個安歇之所,但陳圓圓終究不是止痛劑,也不是迷幻劑。時間一久,吳三桂心底的那份疼痛就會幽幽地泛上來。當新一輪的疼痛涌上來時,甚至會比之前更加疼痛。

一個新的問題此時會隱隱地浮上來,把吳三桂的心扯住——被劉宗敏霸占期間,陳圓圓會不會失節?關于這一隱私,我查遍史料,沒有找到答案。我想這一秘密一定隨著主人進了墳墓,即使時人有記錄,也未必靠譜——兵荒馬亂,誰會在意一個藝伎的下落呢?而作為當事人,吳三桂和陳圓圓也絕無可能對外人談及此事。陳圓圓固然曾是吳門名伎,色藝冠時,但中國歷史上的名伎展露的通常只是絕伎而并非肉體,陳圓圓后來被田弘遇收入府中,也是以歌伎身份供養,便于他結交名士。遇到吳三桂,才兩情相許。這份深情,豈容他人染指?因此,他們重逢的喜悅里,一定夾雜著一種深刻的隱痛。我猜想這份疼痛一定折磨著他,撕扯著他,甚至控制著他。最終,那份椎心泣血的疼痛又徹底俘獲了他,讓他俯首帖耳,驅使他拿起自己的兵刃,繼續復仇。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個柔情的夜晚又是多么短暫。

芙蓉帳底,連鬟并暖,那絕不是吳三桂此行的終點,而只是他的起點。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天亮的時候,吳三桂又成為原來的那個吳三桂——那個屬于戰場的、殺人不眨眼的吳三桂。他的心被仇恨填滿了,只有兇狠而持久的殺戮才能消解這份恨。在愛與恨的角逐中,占上風的往往是后者。

吳三桂披掛好鎧甲,又上路了。他不知哪里是終點,或許,只有李自成的死路,才是此行的終點。他不知道,他估計得太保守了。這條路越走越長,他出大同,渡黃河,取榆林,逼延安,李自成丟了根據地,拔營南下,奔向湖北,吳三桂咬住不放,擊潰劉宗敏、田見秀五千步騎兵,生擒了劉宗敏、宋獻策,把李自成一步步逼入九宮山的死地。

李自成死后,仇恨也并沒有在他的心中泯滅。他為這仇恨尋找新的獵物,那就是南明王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榔。朱由榔是明神宗朱翊鈞(萬歷)的孫子,明熹宗朱由校(天啟)、思宗朱由檢(崇禎)、安宗朱由崧(弘光)的堂弟。此時,他已是南明政權的第四代領導核心(前三代分別是弘光政權、隆武政權、魯王監國政權),而那個以明為號的國度,依舊延續著它從前的黑暗。對于這個流亡政權來說,官僚們的既得利益已經很小,但他們依舊死抱不放,每個人都想著自己,沒人顧及國家的安危。腐敗和黨爭對他們來說已成習慣,沒有它們,他們活不下去,有了它們,他們又注定會滅亡。或許正是這一點,使得吳三桂的背叛有了理直氣壯的理由。

永歷帶著他的一班文武狼狽逃向云南,進入昆明。但沒有多久,清軍就像奔涌的洪水,尾隨而至。永歷無路可退,只好越過國境,逃往緬甸。他帶著他王朝的人馬和百姓剛出昆明城西的碧雞關,人馬就擁擠踩踏,哭聲震天,永歷不禁下令停車,站起身來,扶住黔國公沐天波的肩頭,回首眺望昆明宮闕,一行熱淚滾涌而出,帶著凄苦的哽咽聲說:“朕行未遠,已見軍民如此涂炭,以朕一人而苦百姓,誠不若還宮死社稷,以免生靈慘毒。”說完,放聲大哭。

順治十八年(1661),年僅二十四歲的順治皇帝辭世,康熙登基,永歷的命運,不會因清朝皇帝的變化而有絲毫的改變。十二月初二,日已西沉,叢林籠罩在一片薄暮中。走投無路的永歷,連同太后、皇后,依次坐上緬甸官員備好的轎子,向河岸走去,文武大臣及其妻妾子女在他們后面一路跟隨,一路哭泣。大約行了五里,就到了河岸,永歷看見有幾只船早在那里等候,就下轎登舟。船啟動了,風從叢林里鉆出來,在他耳邊拂過,聲音凄厲。這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周遭什么也看不見,永歷也不知船往哪里去。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人涉水來到永歷船前,背上永歷就走。永歷問來者何人,他說:“臣是平西王前鋒高得捷。”永歷語氣平緩地說:“平西王吳三桂吧!現在已到這里嗎?”沒有沉默不語,四周傳來他行走時嘩嘩的水聲。

吳三桂就這樣與緬甸王合謀擒獲了永歷。就在這一天夜里,吳三桂前往羈押地見永歷,行了一個長揖禮,并沒有跪拜。永歷問:“來人是誰?”吳三桂沉默著,不敢回答。永歷再問,吳三桂撲通一聲跪倒,依舊不敢回答。永歷第三次問,吳三桂才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永歷嘆了一口氣,說:“朕本北人,死時要面朝北京的十二陵,你能辦得到嗎?”吳三桂面如死灰,只答了一個字:“能。”就出去了,從此再也不敢面見永歷。

康熙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吳三桂下令,在昆明城外的篦子坡,將永歷父子用弓弦勒死,然后將遺體運到城北門外火化,銷尸滅跡。

據史書記載,永歷被勒死的時候,昆明城突然響了三聲霹靂,大雨傾盆而至,空中突然出現一團黑氣,像龍一樣飄忽游蕩,徘徊良久,才緩緩離去。

山河泣血

黨務禮和薩穆哈將吳三桂反叛的消息傳入宮闕之前,這個帝國正按它固有的節奏有條不紊地行進著,就像一條河流,不徐不緩,卻沉實而穩定。在歲月的更替中,康熙取代了順治,一步步實現了權力的平穩過渡。不久之前,康熙皇帝剛剛根據太皇太后的旨意,加封了順治的后妃,三位博爾濟吉特氏分別被封為恭靖妃、淑惠妃和端順妃,董鄂氏也被封為寧謐妃。對于那些宮墻深鎖、羅幕輕寒的先帝宮妃們來說,這樣的封賞多少也是一點安慰,至少,她們沒有被這宮城孤立、忘掉。

冬至這一天,康熙前往天壇圜丘祭天,又派遣官員前往永陵、福陵、昭陵、孝陵祭拜先祖,蒼茫的天地中,他感到一絲孤獨和無助,就像一個孩子,要伸手牽住長輩們的衣襟。

之后,康熙又親率文武大臣待衛等,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后所住的慈寧宮行禮,又前往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朝賀。那是宮殿中最重要的三個節日之一,內廷通常要舉行隆重的賀儀。昭仁殿外,乾清官、交泰殿和坤寧宮這后三宮就仿佛微縮的天地,在雪白的臺基上展開。天剛微明,內鑾儀衛就已經在交泰殿左右設好了儀駕,在交泰殿檐下設中和韶樂,在乾清官北面的檐下設丹陛大樂。中和韶樂和丹陛大樂,是清代宮廷明清兩朝用于祭祀、朝會、宴會的皇家音樂,融禮、樂、歌、舞為一體,文以五聲,八音迭奏,是名副其實的雅樂。樂聲中顯示出皇家對天神的歌頌與崇敬,也渲染出皇權的神圣與威嚴。

天色亮時,宮殿的輪廓一層層地自天宇下浮現出來,隨著執禮太監的奏請聲,皇后著禮服,儀態雍容地走出坤寧宮,到交泰殿升座。她頭戴薰貂吉服冠,冠上綴著的朱緯,均勻地覆蓋著冠頂,冠上綴著的東珠,在冬日的薄陽下熠熠發光,坤寧宮外,皇貴妃、貴妃、妃、嬪等早已在交泰殿前站好。這時,中和韶樂響起,玉震金聲,在冰涼的空氣中蕩遠,第一樂章是《淑平之章》,歌詞如下:

承天地道光,

嗣徽音兮儷我皇。

椒宮壺教彰,

萬國為儀燕翼昌。

彤管紀芬芳,

春云渥,

環珮鏘。

安貞德有常,

敷內政,

應無疆。

然而,透過這平和典雅、節奏緩慢的樂曲,在大地的遠方,已經蕩起一片塵煙。置身太平盛世,轉眼就是禍起蕭墻、山河泣血。

聽到吳三桂謀反的奏報時,康熙皇帝面沉似水。他是那么的年輕,就像他統治的大清國,年輕、沖動,滿懷理想與激情,卻又要經過太多的迷亂、彷徨甚至挫敗。

微小的昭仁殿,諦聽得到天地日月運轉的聲音嗎?康熙時常望著門外的風雨,遙想著在重重的宮門之外,在風雨之外,有連綿的戰事正在發生。宮殿猶如江山,被凄風苦雨籠罩著,顯出一派凄迷的光景。或許那時剛好有一匹載著驛卒的瘦馬,跨過河水暴漲的盧溝橋,馳入風雨中的北京城,把來自窮鄉僻壤的奏報,一層層地傳入宮闕,呈遞到他的面前。

康熙皇帝在昭仁殿里迎來了他執政生涯的最大危機。他面色沉穩,他的目光盯緊了帝國的版圖,準備在這塊巨大的棋盤上與吳三桂好好下一盤棋,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康熙派孫延齡守廣西,瓦爾喀進四川,停撤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兩藩,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同仇敵愾。那是一場看不見對手的鏖戰,既考驗果敢,也考驗耐心。康熙和吳三桂,面孔分別深隱在紫禁城昭仁殿和昆明平西王府,相距萬里,卻都能感覺到對方臉上的殺氣。他們各自布下的棋子,在楚河漢界排開了陣勢,為爭奪每一寸土地而殊死拼殺。地圖上的荊州,絕對是不能丟失的一個點。這春秋時楚國的大本營,自古是天下的要沖,在江漢平原拔地而起,扼守著長江天險,自它誕生起,就幾乎與戰爭和死亡相伴隨。荊州的歷史,就是一部浴血史,層層疊疊的死尸,成為它成長的最佳沃土。這里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大意失荊州,往往會帶來滿盤皆輸。康熙召見議政大臣等,說:“今吳三桂已反,荊州乃咽喉要地,關系最重。著前鋒統領碩岱帶每佐領前鋒一名,兼程前往,保守荊州,以固軍民之心,并進據常德,以遏賊勢……”

吳三桂棋先一著,康熙緊隨其后,落子無悔。他們各自的棋子猶如一場疾雨,在帝國的大地上散開,隨即隱沒在那一片焦枯的土地上。

一時間,康熙無事可干,他感到極度緊張之后的突然放松。等待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有時,除了等待,世界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昭仁殿靜謐無聲,這寂靜,也是一種徹骨的煎熬。

紅亭碧沼

本來,吳三桂用不著再反了。

永歷的死,標志著吳三桂的復仇大業已經圓滿完成。他心目中的仇人,一個個地從世界上消失了,變成尸體,變成灰渣,變成微量元素。他剿殺了李自成,掃平了山陜等地的賀珍叛亂和甘肅的回民起義,徹底鏟除了南明的流亡政權,在完成個人復仇的同時,順便也幫大清朝蕩平了天下。

康熙登基那年,清朝的最后一個政敵——永歷,已經被吳三桂在昆明篦子坡活活勒死了。所有的動蕩,所有的離亂,似乎都因永歷的死而宣告了終結。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無論吳三桂,還是這個在戰火中煎熬已久的國度,都應該歇歇了。

我相信在這段時期,無論昭仁殿里的康熙皇帝,還是鎮守云南的吳三桂,都度過了各自生涯中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光。一座座嶄新的宮殿在紫禁城內重新矗立起來,以宏大的規模宣示著這個王朝的野心,吳三桂也不甘落后,建造氣勢恢宏的平西王府。在遙遠的云南紅土地上,樓宇派生出樓宇,亭臺復制著亭臺,值得一提的是,王府的選址不在別的地方,而是恰在永歷皇帝的故宮——五華山故宮。

當時有人這樣描寫吳三桂王府之富麗:“紅亭碧沼,曲折依泉,杰閣崇堂,參差因岫,冠以巍闕,繚以雕墻,袤廣數十里。卉木之奇,運自兩粵;器玩之麗,購自八閩。而管弦錦綺以及書畫之屬,則必取之三吳,捆載不絕,以從圓圓之好。”陳圓圓當年“牽羅幽谷,挾瑟勾欄時”,怎會想到今天的光景!

除了王府,吳三桂還大肆興建花園,比如王府西面的“安阜園”,廣達數十里,流水碧波,有虹橋飛架,園內亭臺樓閣,高達百余丈,園中松柏,也高達三丈。他在園中建了一座“萬卷樓”,收藏古今書籍,“無一不備”。當然他還收集美女,為此,他派遣專人,到“三吳”地區挑選美女,后宮之選,不下千人。在自己的地盤上,吳三桂建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樂土,每逢宴樂,吳三桂就會拿出自己的笛子,幽幽地吹起來,身邊的宮人美女們窈窕伴舞歌唱。歌舞罷,吳三桂就命人重金賞賜,看到美女們爭搶金銀珠寶的身影,吳三桂放聲大笑。

但吳三桂畢竟是一個重情意的人,無論他活得多么沒心沒肺,都沒有忘記陳圓圓,因為她是他生死相依的伴侶。即使她曾被劉宗敏霸占,也沒有影響他對她的愛意,這份感情,應當說難能可貴了。當朝廷降旨,將親王的正室以妃相稱的時候,吳三桂的第一心思就是把妃的名號賜給陳圓圓,陳圓圓說:“妾以章臺陋質,得到我王寵愛,流離契闊,幸保殘軀,如今珠服玉饌,依享殊榮,已經十分過分了。如今我王威鎮南天,正是報答天恩的時候,假如在錦繡當中置入敗絮,在玉幾之上落下輕塵,這豈不是賤妾的罪過嗎?賤妾怎敢承命?”的確,陳圓圓所要不多,油壁車、青驄馬,幾經離亂之后,從前的夢想都化作了現實,化作眼前的良辰美景,她還有什么奢求呢?至于王妃的封號,她是承擔不起的,吳三桂這才把它給了自己的正室張氏。

但他還是為陳圓圓專門修建了一座花園,名字叫“野園”,在昆明北城外,是一片浩渺無邊的花園。美人似水,佳期如夢,在這繁花似錦的春城,他無須再想死亡和離別。在碧園清風中入睡,睡時陳圓圓在他身邊,醒時陳圓圓還在他身邊。無論是夢,還是醒,都不能把他們分開了。懷抱陳圓圓的吳三桂,擁有的豈止是美色,更是一番人世有情的溫慰。有情人終成眷屬,兩情繾綣間,他此時的幸福,就像他的權力一樣堅固,他可以完全憑借自己的意志來拼搭夢幻的樓臺,他的夢沒有人能撼動。

那段日子里,吳三桂常來野園,用月光下酒。酒酣時,陳圓圓會唱上一曲。歌聲悠揚清婉,那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中和韶樂”,不是用來修飾輝煌的儀仗,而是訴說他們內心的幽情。“沖冠一怒為紅顏”,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吳三桂已不是那個怒發沖冠的少年,陳圓圓也已不是當年的美少女。但她雖已年屆四旬,卻依舊額秀頤豐、容辭閑雅,風韻卻絲毫未減。吳三桂聽得動情,就會拔出寶劍,隨歌起舞。陳圓圓歌唱,吳三桂舞劍,兩個人的眼角,都漾著幾點淚花。

但吳三桂想錯了,他的世界貌似堅不可摧,實際上不堪一擊。他的奶酪,并非無人能動。那個人,就是萬里之外的康熙大帝。

吳三桂太迷信自己手中的實力,這種實力給他帶來一種虛妄的安全感——天高皇帝遠,他與康熙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但他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搜刮民脂民膏,儼然成了一方諸侯,他的安全感,分分鐘就會被皇帝撕碎。

——假若皇帝調虎離山,召他進京述職,哪怕是召他入宮寒喧敘談,他能抗旨嗎?

一入深宮,他豈不就成了皇帝砧板上的魚肉?

就像孫悟空,終究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紅亭碧沼,那是吳三桂的樂園,更是他的陷阱。

失樂園,是他無法抗拒的命運。

吳三桂走到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從那頂峰墜落下來,也只是轉眼間的事情。

一個朝代,一個人,都是如此。

康熙削藩的圣旨一到,他才如夢初醒。

鳥盡弓藏

吳三桂紙醉金迷、裘馬輕狂,對社稷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因為一個玩物喪志的開國元勛對于朝廷來說絕對是安全的同義詞。吳三桂已經位及親王,是一個漢族官員所能達到的最高點,又有美人在側,他應當是無欲無求了。

假如說吳三桂還有什么心愿的話,那就是朝廷能讓自己能像明朝沐英,世世代代鎮守云南,世襲親王的爵位。但他想得太簡單了。西寺落成時,吳三桂讓鹽道官趙廷標作詩一首。趙廷標脫口而出一首打油詩:

金剛本是一團泥,

張拳鼓掌把人欺。

你說你是硬漢子,

你敢同我洗澡去!

雖是玩笑,卻暗含了一種警示。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功高蓋主,更是人臣之大忌。因為他的功勞簿記得滿滿的,皇帝的英明就顯不出來。自劉邦麾下悍將韓信到眼前的鰲拜,哪個功高震主的臣子不死得無比難看?更重要的是,昆明城里的萬丈樓臺,無疑是對紫禁城威嚴的巨大挑戰,因為建筑本身就是野心的紀念碑,建筑的高度,標定著野心的高度。吳三桂的殿宇高達百丈,即使萬里之外的北京,也無法視而不見。

危樓高百尺,下一句就是:手可摘星辰。

那顆星辰,就是皇帝朝冠上的那顆璀璨的龍珠。

昭仁殿里,康熙突然感到一陣冷風吹過自己的發際,他下意識摸了一下,頭頂那顆龍珠還在。

終于,一種警覺的目光,第一次自紫禁城的深處射來。

只是吳三桂毫無察覺。如花的美景和美女的細腰遮住了他的視野。

人到中年的吳三桂,不再有思考的能力。

十多年前,我的朋友張宏杰曾經寫過一篇關于吳三桂的長散文《無處收留》,我十分喜歡這篇散文。在這篇散文中,宏杰將康熙與吳三桂的沖突歸結為二者道德原則的沖突,他說:“一條噬咬舊主來取悅新人的狗,能讓人放心嗎?一個沒有任何道德原則的人,可以為功,更可以為禍。”

相比之下,“康熙皇帝基本上是在和平環境下長大的,與從白山黑水走來的祖先不同,他接受的是正規而系統的漢文化教育。到了康熙這一代,愛新覺羅家族才真正弄明白了儒臣所說的天理人欲和世道人心的關系。出于內心的道德信條,他不能對吳三桂當初的投奔抱理解態度,對于吳三桂為大清天下立下的汗馬功勞,他也不存欣賞之意。對這位王爺的賣主求榮,他更是覺得無法接受。對這位功高權重的漢人王爺,他心底只有鄙薄、厭惡,還有深深的猜疑和不安”。精辟,深刻,卻不完全。

因為宏杰兄高估了康熙大帝的道德信條,后來的事態發展證明,康熙也并非一個道德的完人,相反,他同樣是一個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的行家里手。本文開篇提到王輔臣,本來是康熙派到甘肅去平叛吳三桂造反的,他卻因受到陜西經略莫洛欺壓,逼他陷入死地,造成部隊嘩變,憤而叛清,向莫洛軍營發起突然襲擊,莫洛被流彈打死。從平叛到反叛,王輔臣命運的戲劇性轉折讓康熙百思不解,急忙召見王輔臣的兒子,大理寺少卿王繼貞,劈頭一句話就是:“你父親反了!”王輔臣是驍將,他的反叛,無論從心理上,還是戰略上,都給了朝廷極大的打擊。康熙憂心忡忡地對大學士們說:“今王輔臣兵叛,人心震動,丑類乘機竊發,亦未可定。”康熙不幸言中了,王輔臣的反叛,在陜甘引起連鎖反應,絕大多數地方將領都加入到反叛的行列。陜西是戰略要地,叛軍向南可與四川叛軍會合,向北可挺進中原,長驅直入帝都北京,而當時的清軍正云集在荊州,準備堵住吳三桂這股洪水,北京城虛空,大清王朝已命懸一線。

朝廷實在沒有力量再去對付王輔臣了,只能派了一些蒙古兵前往陜西征剿,天寒馬瘦,數千蒙古騎兵集結在鄂爾多斯草原上,整裝出發。但康熙深知,對王輔臣安撫為上,頻頻搖動橄欖枝,以求不戰而屈人之兵。他不僅派人前往王輔臣營中,讓他傳達皇帝的旨意,甚至把王輔臣的兒子王繼貞都派了過去,臨行前還叮囑他:“你不要害怕,朕知你父忠貞,絕不至于做出謀反的事。大概是經略莫洛不善于調解和撫慰,才有平涼兵嘩變,脅迫你父不得不從叛。你馬上就回去,宣布朕的命令,你父無罪,殺經略莫洛,罪在眾人。你父應竭力約束部下,破賊立功,朕赦免一切罪過,絕不食言!”送走了王繼貞,康熙的心里還是忐忑不安。他在昭仁殿里徘徊苦思,然后走到紫檀長案前,提筆給王輔臣寫了一封信:

去冬吳逆叛變,所在人心懷疑觀望,實在不少。你獨首創忠義,揭舉逆札,擒捕逆使,差遣你子王繼貞馳奏。朕召見你子,當面詢問情況,愈知你忠誠純正篤厚,果然不負朕,知疾風勁草,于此一現!其后,你奏請進京覲見,面陳方略。朕以你一向忠誠,深為倚信,而且邊疆要地,正需你彈壓,因此未讓你來京。經略莫洛奏請率你入蜀。朕以為你與莫洛和衷共濟,彼此毫無嫌疑,故命你同往再建功勛。直到此次兵變之后,面詢你子,始知莫洛對你心懷私隙,頗有猜嫌,致有今日之事。這是朕知人不明,使你變遭意外,不能申訴忠貞,責任在于朕,你有何罪!朕對于你,“誼則君臣,情同父子”,任信出自內心,恩重于河山。以朕如此眷眷于你,知你必不負朕啊!至于你所屬官兵,被調進川,征戍困苦,行役艱辛,朕亦悉知。今事變起于倉促,實出于不得已。朕惟有加以矜恤,并無譴責。剛剛發下諭旨,令陜西督撫,招徠安排,并已遣還你子,代為傳達朕意。惟恐你還猶豫,因之再特頒發一專敕,你果真不忘累朝恩眷,不負你平日的忠貞,幡然悔悟,收攏所屬官兵,各歸營伍,即令你率領,仍回平涼,原任職不變。已往之事,一概從寬赦免。或許經略莫洛,別有變故,亦系兵卒一時激憤所致,朕并不追究。朕推心置腹,絕不食言。你切勿心存疑慮畏懼,幸負朕篤念舊勛之意。

這封信聲情并茂,連頑石都能融化,王輔臣的骨頭再硬,當然抵御不了皇帝的催淚攻勢,史書記載,皇帝敕書一到,王輔臣就率領眾將“恭設香案,跪聽宣讀”,向北京的方向,長哭不已。疾風夾雜著他們的哭號,聽上去更加凄厲。終于,幾經波折之后,王輔臣決定歸降大清。這一捷報飛報北京,讓康熙臉上立刻露出喜悅之色,宣布將王輔臣官復原職,加太子太保,提升為“靖冠將軍”,命他“立功贖罪”,部下將吏也一律赦免。然而,康熙最終還是食言了,吳三桂死后,康熙并沒有忘記對王輔臣秋后算賬,康熙二十年(1681)盛夏,正當清軍如潮水般把昆明城團團包圍的時刻,王輔臣突然接到康熙的詔書,命他入京“陛見”,他知道,兔死狗烹的時候到了。從漢中抵達西安后,與部下飲酒,飲至夜半,老淚縱橫地說:“朝廷蓄怒已深,豈肯饒我!大丈夫與其駢首修于刑場,何不如自己死去!可用刀自刎、自繩自縊、用藥毒死,都會留下痕跡,將連累經略圖海,還連累總督、巡撫和你們。我已想好,待我喝得極醉,不省人事,你們捆住我手腳,用一張紙蒙著我的臉,再用冷水噗之便立死,跟病死的完全一樣。你們就以‘痰厥暴死’報告,可保無事。”聽了他的話,部下們失聲痛哭,勸說他不要自尋死路,王輔臣大怒,要拔劍自刎,部下只能依計行事,在他醉后,把一層一層的白紙沾濕,敷在他的臉上,看著那薄薄的紙頁如同青蛙的肚皮一樣起伏,直到它一點點沉落下來,王輔臣的臉上,風平浪靜。

王輔臣不露痕跡地死了,朝廷只能既往不咎。他以這樣不露痕跡的“病死”假象蒙蔽了康熙,使他逃過了斬首,也保全了自己的全家和部下不被抄斬,但其他降清將領就沒有他幸運了,自康熙二十年年底,清軍攻下昆明,到第二年五月,不到半年時間,吳三桂手下大量投誠清朝的將吏被康熙下令處死,其中,從清朝反叛后又歸降的李本琛、江義、彭時亨、譚天秘等均被凌遲處死,王公良、王仲禮,巡撫吳讜、侍郎劉國祥、太仆寺卿肖應秀、員外郎劉之延等一大批從吳三桂部隊投誠朝廷的將領皆“即行處斬”,為斬草除根,他們超過十六歲的子女也在被殺之列,其余家眷親屬,沒有死的也都終生為奴,被流放到東北的苦寒之地。康熙末年,王一元在遼東為官,沿途看見許多站丁,蓬頭垢面,生活極苦,向他們打聽,都說是吳三桂的部下,被發配到塞外充當苦役。著名清史學者李治亭先生在撰寫《吳三桂大傳》時曾經在東北走訪當年被流放的吳三桂的部下兵丁后裔,他們說:他們的祖先早就傳下話,當年凡副將以上的將領都殺頭了。康熙“赦免一切罪過,絕不食言”的莊嚴許諾言猶在耳,轉眼就是一場殘酷的血洗,康熙的道德信條,顯然也是靠不住的。在皇權至上的年代,保持皇位的穩定是最大的道德,在此之上不再有什么別的道德。于是,“寧殺三千,不放一個”就成為中國皇帝最執著的信條。康熙無疑也是一個利益至上的實用主義者,在這一點上,他與吳三桂完全是半斤對八兩。

權力鐵律

康熙與吳三桂之間的沖突之所以爆發,根本原因是——在極權社會,存在著一種權力守衡定律,即:權力總量是一定的,一個人的權力增大,就意味著另一個人的權力減小。即使在皇帝與臣子之間,這一守衡定律仍然存在。

清朝皇帝雖然成了紫禁城的主人,中軸線上那一連串做工考究的龍椅收容了他們在馬背上顛簸已久的屁股,對于執政者來說,這很重要,因為像暴秦那樣“仁義不施”、僅憑實力裸奔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天意成為對皇權最合理的解釋,天意解決了帝王們對自身政權合法性和可持續性的普遍焦慮,但無論皇帝怎樣為自己鞏固上天這個靠山,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國土上,他依舊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個體,是“孤”,是“寡”,他永遠作為一個單數,而不可能以復數的形式存在,那黑壓壓的多數會讓他心生恐懼。顯然,要讓天下臣服,僅憑虛無縹緲的天意是不夠的,還需要做出可靠的制度安排。

集權,還是分權,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和哈姆雷特的問題同樣重要,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關系到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大主題。朝代就像鐘擺一樣,在集權和分權的兩極間搖擺不定。夏朝和商朝是集權的,大禹創立夏朝,規劃出以中央集權為核心的“九州五服”的天下共同體,在中華大地上完成了一次歷史性的聚合,但過度集中的權力卻導致了帝王們的荒淫無度,導致國家淪亡,這兩朝的末代皇帝桀王和紂王,也從此成為暴君的代名詞。周朝是分權的,公元前1046年一個春天的夜晚,伐紂的牧野之戰結束后兩個月,周武王雙目低垂,苦苦思索著強大的商朝滅亡的原因,終于從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理論得到啟示,開始實行分封制,“一家的天下”變成“大家的天下”,把單數變成復數,借此增強帝王權力的穩固性,沒想到過度的放權導致了中央權力的“空心化”,使天下大亂,周朝在四面楚歌中徹底滅亡。漢初分王,唐代藩鎮,試圖建立“你好我也好”的“公天下”,但“七王之亂”“藩鎮割據”卻又成為各自朝代最恐怖的記憶;宋代皇帝生怕皇權旁落,把權力攥出了油,把天下的將軍當賊防,但權力集中帶來的腐敗,最終讓這個王朝死無葬身之地,“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江山傳到明、清兩朝,這一政治困境也擊鼓傳花似的傳到這兩代皇帝手里。明朝第二位皇帝朱允蚊“削藩”,導致了自己權力的傾覆,清朝為了奪取和鞏固政權而分封諸王,封吳三桂為平西王,耿精忠為靖南王,尚可喜為平南王,使他們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批藩王,但僅過了二十多年,“分封”的惡果就顯露無遺,藩王們割據一方,尾大不掉,使藩地成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不僅侵蝕著皇帝的權力,而且所有的行為還都讓皇帝埋單。這是在吸皇帝的血,榨皇帝的骨髓,讓康熙皇帝奮起自衛,開始了“平三藩”的大業。此后的權力鐘擺,就只向皇帝一方無限靠近了。天下之事,天下人再也無權染指。清朝不僅像明朝一樣不設宰相,而且連明朝那樣的“內閣首輔”也沒有,皇帝赤膊上陣,董事長兼總經理,康熙設立的“南書房”、他的兒子雍正設立的“軍機處”,都是皇帝的跟班打雜,目的就是為了集權力于皇帝一人。康熙還不過癮,又發明了密折制度,全國上下遍布皇帝耳目,普天之下無論官員動態,匪患、盜患還是菜價、米價,夫妻吵架,都可以寫成密折呈入宮中,由皇帝一人親覽,以便未雨綢繆。明代東、西廠,錦衣衛固然恐怖,這是有形的恐怖,它的形狀就是東、西廠,錦衣衛的形狀,而在康熙的時代,告密制度則幾乎擴散到整個官場,這是一種無形的恐怖,更加深入骨髓。曹雪芹的爺爺曹寅、父親曹颙、叔叔曹頫,都成了康熙的情報員,他們主持下的江寧織造,除了充當為皇帝采辦絲織品和各種奢侈品的機構,更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特務機關。

雪片般飄來的密折成為大清皇帝永遠做不完的家庭作業,長長短短的句讀里,藏著許多人的噩夢,連紅極一時的曹家也不例外。

有清一代,中國的皇權專制達到了歷史上的巔峰。為了維系這種皇權而建立的官僚機構越來越龐大,從而使政府效率的降低和腐敗在所難免。英國歷史學家帕金森曾經提出一條定律,即:行政機構會像金字塔一樣不斷增多,所以行政人員會不斷膨脹,雖然看上去每個人都很忙,但組織效率卻越來越低下,其原理是:一個不稱職的官員傾向于任用兩個(或多個)水平比自己更低的人當助手,依此類推,則庸人越來越多,機構也越來越膨脹,政府變得越來越無用。

這種皇帝權力的最大化固然帶來了清初的盛世,但是“一統就死”的效應并未發生改變,空前的盛世,是以空間的禁錮和僵化為代價的,透支了皇權的生命,并最終斷絕了皇權的后路。有清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皇朝,清朝之后,這種壟斷性的權力在這片土地上再無市場。

低級錯誤

權力如同喝血,越喝越渴,無論對紫禁城里的康熙,還是平西府里的吳三桂,都不例外。因此,康熙與吳三桂之間為爭奪有限的權力資源而爆發的沖突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不是個性的沖突,而是命運的沖突。他們或許都不想沖突,但他們都躲不開。

只不過康熙和吳三桂都犯了低級錯誤。

在清初的這盤弈局上,年輕的康熙和躊躇滿志的吳三桂,都算不得高手。

真正的高手,不是忙著自己出招,而是對對方心里想什么心知肚明。

盡管吳三桂天高地遠,樂以忘憂,卻不足以打消皇帝對他的顧慮。他自恃有軍隊,有地盤,更不差錢,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他越是如此,在康熙看來就越不順眼。

但吳三桂最大的錯誤并不在此,而在他不應該心急火燎地殺死永歷。永歷已經逃至緬甸,窮途末路,小陰溝里掀不起什么風浪了,但只要他在,朝廷就不敢動吳三桂。可以說,永歷非但不是吳三桂的敵人,反而是吳三桂的護身符,吳三桂非但不能抓他、殺他,而且要護他、養他。永歷的生、老、病、死,決定著吳三桂的安危。吳三桂的福音,原竟不是出自朝廷的恩典,而是來自永歷的恩賜。

只要飛鳥不盡,良弓就不會被束之高閣;只要狡兔不死,走狗就不會被紅燒了下酒。

水至清則無魚,包括吳三桂這條體肥肉厚的大魚。

他的恩師洪承疇在離開云南時曾經忠告吳三桂:“不可使連續一日無事。”但吳三桂并沒有深刻領會老師這句話的深意。雖然后來不斷在云南制造些小亂,借以向朝廷要錢和索功,但都是小打小鬧,亡羊補牢。

在養敵自重這方面,他比不上晚清軍機大臣袁世凱的一根手指頭。

而康熙的錯誤則在于,在“平三藩”的問題上過于急躁冒進。那時的康熙,血氣方剛,眉宇間閃爍著指點江山的氣概。大事不著急,“平三藩”本可以慢慢來。“三藩”之中,平南王尚可喜最乖,在康熙十二年(1673)的春天里上疏康熙,要求放棄兵權,帶全家歸老遼東。尚可喜自動撤藩,逼得不愿撤藩的吳三桂和耿精忠不得不做出自動撤藩的政治表態,吳三桂自信地說:“皇上一定不敢調我。我上疏,是消釋朝廷對我的懷疑。”沒想到康熙在他的撤藩申請上批下兩個最可怕的字——同意。

在康熙迅疾地寫下“會同戶、兵二部,確議具奏”的批文之前,他實際上還有更加穩當的選項:既然尚可喜自動撤藩,就先成全他,另兩個看情況慢慢來,比如“三藩”之中吳三桂雖然實力最強,但他的年齡也最大,時間站在年輕的康熙一邊,他耗得起,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會把吳三桂活活耗死,等他百年之后,再圖撤藩不遲,至于耿精忠,實力遠不及吳三桂,吳藩一撤,耿藩也自然成了強弩之末。

但康熙卻選擇了最不科學的選項,采取“休克療法”,同時撤掉“三藩”,非但不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反而讓他的對手團結起來,同仇敵愾。

康熙批準撤藩的命令傳到了云南,吳三桂頓時目瞪口呆。

危樓高百尺,轉眼跌下來。

就像今日游樂園里的過山車,從高點瞬間向低處滑行,速度之快,令人頭暈目眩。

站在權力的大游戲場里,吳三桂就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

對吳三桂此時的心境,李治亭先生的分析堪稱準確:“他用鮮血和無數將士的生命換來的榮華富貴,苦心經營的宮闕,還有那云貴的廣大土地,都將輕而易舉地被朝廷一手拿去。一種無限的失落感,使他惆悵難抑,漸漸地,又轉為悔恨交加,一股腦兒地襲上了心頭!……他意識到自己面臨著一生中又一次重大選擇。正像三十年前他在山海關上,面對李自成農民軍與清軍,做出性命攸關的選擇一樣,而此次選擇,遠比那一次更復雜、更困難!

“強烈的權勢欲驅使他無法安靜下來,他不能忍受寂寞,不甘心失去已得到的東西。最使他思想受到震動的是,他感到了清朝欺騙了他,撕毀了所有的承諾,把已給他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了回去,這怎能使他心甘情愿!一種自衛的本能不時地鼓勵他抗拒朝廷背信棄義的撤藩決定。”終于,在經歷無數個夜晚的撕裂與掙扎之后,一陣陣的鼓角聲刺破了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靜謐的晨曦,六十二歲的吳三桂又一次披掛起戎裝,這一次并不是奉旨出征,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再遵奉清朝皇帝的旨意了,他開始了新一輪的反叛,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建國號——周。

在這場弈局上調兵遣將的康熙和吳三桂并不知曉,他們自己實際上也是棋子,是歷史棋盤上的棋子,被歷史裹挾著,推推搡搡地,在這個歷史時刻狹路相逢。如果沖突的雙方不是康熙、吳三桂,也必將是另外兩個人。這是一場早已注定的大戲,演員可以換,但情節不會改,或者說,老天這位偉大的劇作家早就把情節寫好放在那兒了,等著康熙和吳三桂對號入座。

但他們腦子里都沒有像我們這么多的觀念、理論,他們腦子里只有一個簡單的法則——誰贏,這天下就歸誰,而且只能一個人贏,沒有共贏。在康熙眼中,自己當然是天底下最正宗的皇帝,其他人——從李自成、張獻忠、永歷到此時冒出來的吳三桂,都是山寨的。而在吳三桂看來,大清的天下是自己送給他的,他能送出去,也能奪回來。

長風吹過曠野,吹動吳三桂蓄起的長發。他頭戴漢族的方巾,身穿素服來到永歷的墓前,在地上灑了一碗酒,又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號啕大哭。史書記載,三桂一哭,三軍同哭。吳三桂帶動了全軍的哭聲,又在全軍的哭聲里氣宇軒昂地接著哭。他的哭聲就像一只小舢板,在哭聲的河流中顛簸、顫動和沖撞,就像一曲氣宇軒昂的大合唱,吳三桂無疑是那最具權威性的領唱。他的哭聲氣貫丹田,卻不夠氣貫長虹,因為他的哭聲凝聚了太多的憤懣與悲哀,卻扛不起天下的道義,更與永歷扯不上一毛錢關系——永歷是被他殘忍絞殺的,他哭永歷,豈不是貓哭老鼠?難道在這一刻,他真的嘗到了被背叛的滋味而良心發現,試圖用眼淚洗刷自身的恥辱?

永歷若地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

這已經是吳三桂一生經歷的第三次背叛了。第一次,他背叛了對他寄予厚望的明朝;第二次,他背叛了與李自成達成的協議,陣前倒戈,導致李自成隊伍的一潰千里。他的一生,是背叛的一生,是從一次背叛走向新的背叛,生命不息、背叛不止的一生。

還有第四次背叛,那就是他最終背叛了他的愛人——那個與他相依相偎的陳圓圓。

得知吳三桂舉起叛旗的消息,陳圓圓默然離開了野園,獨自投向無人的荒野。她瘦弱的身影,從此消失在歷史云煙中,以至于清朝攻陷昆明以后,在吳三桂的籍簿上也沒有發現陳圓圓的名字。

有人說城破時,陳圓圓自縊而死;有人說她獨自走到城外,投滇池而死;也有人說她流離他鄉,當了道士,在藥爐和青燈間打發余生。假如說吳三桂的一生是一輛過山車,那么陳圓圓就跟從著他沖向巔峰和低谷,她無怨無悔。士為知已者死,吳三桂沒有做到;女為悅已者容,陳圓圓問心無愧。時人喟嘆,陳圓圓這樣終了此生,倘在九泉下遇到吳三桂,也算是不負了,只怕是吳三桂抬不起頭來,對不住陳圓圓那份刻骨銘心的深情。三百多年后,有報紙報道在貴州岑鞏縣水尾鄉馬家寨發現了一個墓碑,上書“吳門聶氏之墓”六個字,碑文記錄了陳圓圓離開昆明后,來此僻居的過程。有人認為碑上“吳門”二字暗指陳圓圓籍貫蘇州,“聶氏”不過是陳圓圓為隱瞞身份而編的假姓,旁邊有吳三桂心腹大將馬寶的衣冠冢,這些痕跡似乎都證明了,那一抔溫濕的泥土,就是陳圓圓生命的最后歸處。

凄風苦雨

這片浩大的國土上,吳三桂的兵馬常來常往,不知殺過幾個來回了。當年率清軍殺過長江的那份豪情還歷歷在目,這一次,他幾乎是按著原路殺回去的,這逆向的旅程里,似乎包含著他對自己過去歷程的否定。對他而言,否定之否定的結果并不是肯定,而是虛無。他的節節勝利,遮掩不住他的迷茫與空虛。

他的心是空的。

沒有正義,沒有愛。

他的心是空的,即使擁兵二十萬也不能給他帶來力量感。一望見長江北岸,他立刻感到一陣心虛。

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抽干了血液的行尸走肉,沒有勇氣再踏上北方的土地了。他不敢再與昨日的自己相遇,更不敢面對康熙的面孔。在軍事形勢最有利的時候,他突然間崩潰了,只希望長江天險可以保住他的小朝廷。

吳三桂的聯合大軍很快分崩離析了,因為人們很快看出來,吳三桂起兵的目的,并不是為從前的明朝復仇,而是為他自己。

一切都應驗了康熙對吳三桂的咒罵:“吳三桂反復無常,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為一時之叛首,實萬世之罪魁……”吳三桂連一片道義的遮羞布都找不到,他的霸業也就沒了支撐。戰局很快急轉直下,吳三桂從高歌猛進到一敗涂地,他的賭博很快失去了成功的希望。

康熙十七年(1678)三月初一,吳三桂在衡州匆匆登上帝位,行袞冕禮時,突然天降大雨,儀仗、鹵簿被大雨沖得東倒西歪,看來他的“欽天監”工作不稱職,天氣預報做得極差,而他那名義上的“帝國”也像凄風苦雨中的典禮一樣,草草收場了。

三個月后,郁郁寡歡的吳三桂突然中風,后患上痢疾,狂瀉不止,沒等孫子吳世璠趕到衡州,就咽了氣。

這一年,他六十八歲。

北京的天氣也格外異常,只不過與凄風苦雨中掙扎的衡州相反,帝國的北方不是澇,而是旱。大旱持續了很久,讓康熙這位上天之子感到很沒面子。顯然,上天代理人的角色并不好當,一場自然災害,就能讓“君權神授”這一美麗的神話露出破綻。老天不靠譜,把皇權維系在老天身上更不靠譜。六月里,康熙給禮部的諭旨,幾乎成了一份深刻的自我檢查:

人事失于下,則天變應于上。今時值盛夏,天氣亢嚦,雨澤維艱,炎暑特甚,禾苗垂槁,農事甚憂。朕用是夙夜靡寧,力圖修省,躬親齋戒,虔禱甘霖,務期精誠上達,感格天心……

關于旱災的奏報堆滿了康熙的案頭,昭仁殿里,康熙終于坐不住了。丁亥這一天,康熙皇帝莊重地穿好禮服,面色凝重地走出昭仁殿,前往天壇祈雨。

《清實錄》記錄下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就在康熙行禮時,突然下起了雨。雨滴開始還是稀稀疏疏,后來變成綿密的雨線,再后來就干脆變成一層雨幕,在地上蕩起一陣白煙。地上很快汪了一層水,水面爆豆般地跳動著,我猜想那時渾身濕透的康熙定然會張開雙臂,迎接這場及時雨,他一定會想,老天爺沒有拋棄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的精誠所至,感動了上天,給了這個帝國新一輪的生機。對于戰事沉重的帝國,沒有比這更好的兆頭了,康熙步行著走出西天門,那一刻,他一定是步伐輕快,勝券在握。

三年后(1681)的金秋十月,被城墻阻擋數月的清軍終于涌進昆明城。望著黑壓壓的清軍,大周帝位的繼任者,年僅十六歲的吳世瑤將一把利刃干脆利落地插進自己的脖頸兒,吳家被滅門,包括襁褓中的嬰兒,只有吳三桂愛妾們潔白的身體在清朝將軍們粗壯的臂膀間蠕動掙扎,屈辱地茍且偷安。

大雪吹寒的時節,又有幾匹飛馳的驛馬闖過北京深夜無人的街道,向大清門沖去,速度之快,讓巡夜兵丁的嘴巴同樣張成了圓形。昭仁殿內,康熙在睡夢中驟醒,披衣而起時,太監剛好將快報呈上來。他雙手顫抖著將它打開,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清軍克復昆明的捷報。康熙大帝會喜極而泣嗎?他在這座宮殿里苦等了九年,當那個年僅十九歲的稚嫩天子已經長成了二十八歲的堅硬漢子時,終于等來了屬于自己的勝利。九年中,他幾乎沒有一夜安寢過,那些斷斷續續的夜晚,充斥著失望、迷茫、焦躁甚至悔恨,但捷報到來時,所有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只有穿透那些漫長而污濁的夜晚,年輕的他才能看到天地之澄澈、人生之壯麗。他走到案前,抽出一支筆,揮揮灑灑寫下一首七言詩:

洱海昆池道路難,

捷書夜半到長安。

未矜干羽三苗格,

乍喜征輸六詔寬。

天末遠收金馬隘,

軍中新解鐵衣寒。

回思幾載焦勞意,

此日方同萬國歡。

唯一的遺憾,是吳三桂的墳墓,清軍一直沒有找到。雖有人提供線索,但挖出的都是偽墓。有一天,他們甚至一口氣挖出了十三副尸骨,因為無法分辨,索性一把火燒了。

吳三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像一縷青煙,從人間蒸發了。

他消失得如此干凈,好像他從來不曾到人世間來過。

又一個春天降臨到昆明城時,野園已成了真正的野園,滿庭清寂,芳草萋萋,昔日的明眸皓齒、舞袖歌扇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片片花瓣,從秋千架前,悠然飄過。

責任編輯 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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