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拴在同一根文化的繩上”
2013年10月18日,上海博物館,年近90的黃永玉回憶《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寫作過程:“文字如行云流水,我卻寫得并不隨意,總感覺沈從文在旁邊看著我,就停下來跟他對對口徑。”
此時,沈從文長眠于湘西鳳凰的聽濤公園,沒有冢,樹起一塊天然的大石頭。黃永玉在墓前題寫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沈從文是黃永玉的表叔,沈的母親與黃祖父是兄妹。
黃永玉從16歲開始以繪畫與木刻為生,到處漂泊。在福建德化山區做小工時,他見到了表叔的《昆明冬景》,對表叔的才華滋生了無限仰慕的感情。
1946年他才開始與表叔沈從文通信。這些信有談藝術知識的,有談藝術欣賞的,對黃永玉的未來發展大有補益。在接下來幾十年的時間里,叔侄兩人的關系密切。
黃永玉最初發表作品時是用本名“黃永裕”,沈從文說,“永裕”不過是小康富裕,適合于一個“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則永遠光澤明透。接受表叔建議,黃永玉在發表作品時,不再用“黃永裕”而改為“黃永玉”。從此,“黃永玉”這個名字得以確定,沿用至今,本名反倒不大為人所知了。
“文革”前,叔侄倆都住北京,住所相距不遠,黃永玉時常親聆表叔教誨。他在文章里回憶,沈從文曾毫不留情地批評他的木刻“沒有想像,沒有技巧”。
“生活……恰好就把我們這兩代表親拴在一根小小的文化繩子上,像兩只可笑的螞蚱,在崎嶇的道路上做著一種逼人的跳躍……我們都是故鄉水土養大的子弟。”黃永玉說。
兩種漂泊:“他不像我,我永遠學不像他”
叔侄兩人都對漂泊情有獨鐘。沈從文隨著軍營在湘西山水里浸染個透,然后獨自一人告別家鄉,前往北京。黃永玉也早早離開父母,到江西、福建一帶流浪。漂泊中成長,在漂泊中執著地尋找到打開藝術殿堂大門的鑰匙。
兩人卻又有很大不同。沈從文赴京后以才華得到徐志摩、胡適的青睞,一個湘西“鄉下人”在以留學歐美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京派文人”中占據一席之地。由于時代、年齡、機遇和性格的差異,黃永玉沒有像表叔那樣找到既定目標,他比沈從文的漂泊更為頻繁,眼中的世界也更為廣泛。在十多年時間里,江西、福建、上海、香港、臺灣……他差不多一直在漂泊中,很難在一個地方停留多少日子。漂泊中,不同的文學樣式、藝術樣式,都曾吸引過他,有的也就成了他謀生的手段。正是在一次次滾爬摔打之后,他變得更加成熟起來。在性情上,在適應能力上,他也許比沈從文更適合漂泊。
出走湘西:
幾代人的文化宿命
1979年歲末,黃永玉完成了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景》,文章中的最后一段話,總是讓人產生豐富的想象,感觸良多:
“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悲涼,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
沈從文曾經為黃永玉的第一本木刻集寫過一篇《一個傳奇的本事》,文章從黃永玉的父母之浪漫初識談起(所謂“傳奇”就是指此而言),后半篇卻轉入對于湘西地方與人的深沉的憂慮與希望。
黃永玉的父母曾經是接受“五四”新文化而走出鳳凰城的年輕人,后來卻回到故鄉逐漸損失掉早年的理想與銳氣。湘西地方有著蠻勇的民風,也不缺少熱情、幻想和美麗的抒情精神,但是在時代中那些生命力卻找不到發展的方向。
沈從文從年輕的黃永玉的木刻中感到了掙扎走出鳳凰的青年人的成績,也又一次想到了歷史性的束縛仍然是故鄉“有用青年”難以掙脫的羈絆。進而,他又不免從這個故鄉青年的自信與執著,預見到一種“命定的孤立”,預約了“一種無可避免的悲劇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