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復1畝地要花200年收入
目前公眾對污染土壤的關注,首先來自對人體健康的關注。近年攪動糧食市場的湖南“鎘米”問題,就是因農產品受污染繼而引發健康關注的典型。
土地污染觸目驚心,修復土壤看起來迫在眉睫,但在多位土壤學者看來,如何修復土壤存在較大爭論。一派學者堅持認為,污染耕地必須修復,否則會繼續污染糧食,污染地下水、地表水,對環境和健康造成深遠影響。
但持修復主張的學者面臨兩大尷尬難題,一是修復的技術并不成熟,二是成本高昂到社會難以接受。
多位業內人士表示,目前在城市污地修復上應用較為廣泛的物理修復和化學修復方法——如化學氧化、電動分離、土壤淋洗固化穩定化、熱處理等——均可應用到污染耕地修復。這些方法的特點是修復周期短、效果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即可完成修復,將耕地重新交付使用,但成本高昂。
修復周期相對較長、修復效率較低,但成本相對較低的生物和植物方法,是另一種選擇。
所謂植物修復,是指利用植物忍耐和累積環境中污染物的特性,通過植物的生長來清除土壤環境中的污染物的修復方法。這一方法在國內最典型的應用,是中科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環境修復中心主任陳同斌研究員領導的團隊,于2005年在廣西環江縣采用蜈蚣草等超富集植物對千畝污染土壤進行修復。這是目前中國乃至世界面積最大的土壤修復示范項目。
實現上述兩個方案的前提是,要么有足夠充裕的修復資金,要么有足夠長的修復時間。
土壤修復到底需要花多少錢?要用多長時間才能完成?每個地塊的情況各有不同,很難給出一致結論。但一些現成案例可供參考。
比如,倫敦2012年奧運會場土壤修復工程耗時兩年,造價2億英鎊,采用土壤清洗、生物修復、固化/穩定化等修復方法,共修復了66萬噸土壤,折合每立方米修復成本約3030英鎊。
修復周期也需要考慮。上述修復方式均意味著污染耕地需要閑置多年,甚至在數十年內不得耕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富山縣政府曾采用“客土法”對被鎘污染的日本神通川流域約3700畝耕地進行修復。這一修復計劃進行了30年,直至2010年才結束。國內報價顯示,“客土法”的單畝修復報價約為30萬元。
“中國不一定能接受客土法,沒有錢來做。臺灣的經驗是用化學淋洗和土壤翻耕,但針對的是鋅、銅等對人體健康不會帶來很高效應的污染物。”在日本鹿兒島大學農學部攻讀博士期間對土壤污染控制與修復多有研究的廣東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說。
即便中國有足夠財力大規模推廣“客土法”,中科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南仁忠等研究者也認為,“客土法”所采用的表土剝離、原址填埋、客土覆蓋的工程方法,未將污染物從土壤中剝離或鈍化,存在二次污染隱患,最終依舊是治標不治本。
近年來,國內一些科研機構或土壤修復企業,陸續發布了一些新型修復技術,如礦物修復、微生物修復、電動力學與滲透反應格柵聯合技術等,一些機構也宣布應用上述技術已成功修復污染場地。
“總體來說,國內技術是比較缺的,產業鏈方面也不夠通暢,但不排除局部的某些技術是有希望的。不要普遍樂觀,但也不能普遍悲觀。”陳同斌認為,“環江模式”所使用的植物修復方法,在山東濟寧、云南會澤、湖南郴州、廣東大寶山等地的推廣效果不錯,今后或許有大規模應用的潛力。
根據中國環境修復產業聯盟秘書長高勝達的估算,視耕地污染輕重不同,每畝修復成本在幾萬元至十幾萬元浮動,1畝產糧耕地每年的凈收益在500元左右。按每畝10萬元的修復成本計算,將透支這片耕地未來200年的收益,投入產出比極低。
阻斷更現實?
另一派觀點則認為,既然修復困難、成本高昂、耗時又長,污染耕地能不能不修復?
持此種觀點者不在少數。在“重金屬污染耕地可防可治,稻米鎘積累可控可調”的指導思想下,農業部于2014年初在湖南省長株潭地區啟動了耕地污染修復治理試點工作。
這一試點將污染耕地分為三類,輕度污染耕地劃分為達標生產區,采用“VIP”治理修復技術,即“低鎘品種(variety)+合理灌溉(irrigation)+調節酸度(pH)”,希望實現“在污染的土地上生產出合格的大米”。
中度污染耕地劃分為管控生產區,對作物的生長、種植、收購、儲存等進行封閉管理,以防止不達標作物流入市場;重度污染耕地劃分為作物替代種植區,改變種植結構,種植非直接食用、非口糧作物。
可明確的是,此次長株潭耕地污染修復治理試點方案中,除調節酸堿度可算作土壤改良工作,整體方案基本未涉及對污染耕地的修復工作。
湖南省此次的做法,與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環境流行病與健康影響室尚琪研究員等環境健康學專家長期呼吁對鎘污染耕地進行食物鏈阻斷的觀點不謀而合。尚琪認為,只要實施有效的鎘阻斷措施,即阻止新的鎘米產生,切斷鎘污染進入人體的食物鏈通道,可將鎘米風險降至最小。
但另一些學者表示不能贊同僅食物鏈阻斷的辦法,陳同斌即是反對者。“老百姓和政府現在有種錯覺,認為農田污染了,可以不修復,只要不種吃的就沒問題。但這個理念是錯的。食物鏈阻斷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即便不種吃的,污染還是沒有消失,依舊會有健康問題。”陳同斌說。
他舉例說,一項在湖南郴州某地砷污染事件發生后四年的跟蹤研究顯示,在事件后出生的幼兒,血液和頭發中的砷含量依舊嚴重超標,而當地在污染事件后已變更水源,村民日常食用的食物從外地購入。
陳同斌也認為,污染修復的時間代價尚未納入決策考量。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應當有的放矢,按照污染程度和污染內容,采用不同辦法進行修復。
陳同斌建議針對污染耕地的風險區劃設計修復治理規劃,“能管控的先管控,能修復的先修復,不能修復的進行風險管理。”
誰擔責,誰出錢
2011年起,國家財政在全國范圍內陸續支持了一系列污染耕地修復試點項目。2014年4月啟動的湖南長株潭地區污染耕地治理修復試點,更是創下一次性投資11.5億元的中央預算記錄。
數億畝的污染耕地治理修復規模,國家能否承擔得起,又是否應當由國家財政來承擔?
業界估計,中國未來土壤修復市場將達到萬億元的規模。如果單靠中央和地方財政來為土壤修復市場埋單,國力無法承擔。
針對歷史遺留污染場地,特別是工業危廢填埋場、露天化工廢物傾倒場地和回收利用拆解場地,美國自1980年起,通過《超級基金法》等一系列法律,逐漸搭建起污染場地管理框架。
根據《超級基金法》,污染者需要為場地修復行動付費。針對責任方,超級基金建立了嚴格、連帶和具有追溯力的法律責任。這意味著,不論潛在責任方是否實際參與或造成了場地污染,或污染行為在發生時是否違法,潛在責任方都需為場地污染負責。
當污染者暫時不明或資金無法立即到位時,超級基金由美國環境保護局先行支付修復費用,再通過訴訟等方式向責任方索回。所以,雖然超級基金看似由國家籌資來修復污染場地,其遵循的依舊是“污染者付費原則”。
現在的中國與30多年前的美國面臨著相似的問題。即便污染者付費原則被確定下來,許多“歷史遺留”的污染耕地已難尋責任方。許多早年的污染企業,要么倒閉,要么產權發生更迭,已很難追尋。這其中,又有不少已負債累累的老牌國有企業,追究污染責任與國家財政支付修復資金,更像是左口袋掏右口袋,責任難分。
政策雖不清晰,資本已經行動。根據此前發布的《全國土壤環境保護“十二五”規劃》,“十二五”期間,用于全國污染土壤修復的中央財政資金將達300億元。此后短短兩三年內,宣稱從事土壤修復業務的新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
多位研究者指出,土壤修復無疑需加大投資,但在頂層設計、商業模式、融資模式和工程技術路線規范不明確的情況下,光靠加大投資并不能解決問題。
“土壤污染嚴重,中央說要解決,公眾也盼望解決,但是怎么解決?現在管理方式、修復方式等都缺乏經驗,政府、公眾、專家、市場等各方面都還沒準備好,就突然來了一場戰役。”高勝達說。
“這里還有個風險,土壤污染光修復土不行,上游的污染源是否將繼續排污?如果污染源繼續排污,是不是要繼續修復?”他認為,當務之急是對污染耕地進行“新老劃斷”。對于歷史遺留污染,暫時找不到污染者的,可以借鑒“超級基金”,由國家掏錢進行修復;對于仍在排放的企業,國家應當設立更嚴格的排放、監管、驗收標準,嚴防新增污染。如果不能用嚴刑峻法規范現有生產企業的排污行為,威脅耕地健康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舊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