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式時間問題,近年來雖多有探究,但一到下筆時,反覺如入黑洞一般。一個民族的文化樣態或精神樣態,其實與其時間樣態是一致的。或者說,一個民族的時間樣態,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或精神性格。西方大哲也無不被時間問題所困繞,在面對日常世俗時間的同時,也無不在探索關于時間的本質。結果到最后,又無不把時間與心靈或精神,放在一起談。
比如,亞里士多德斷言:“如果沒有心靈,時間就是不可能的。”奧古斯丁以為:“時間無非是一種廣延,但我不知它是何種事物的廣延。而它若不是心靈自身的廣延,那倒是令人驚異了。”康德更是把時間的自在存在者的地位給取消了,并使之成為人的內在感性形式或心靈直觀形式。這一哥白尼式的主體皈依,讓時間也只有人的時間了。黑格爾則認為:“世界歷史在一般上來說,便是精神在時間里的發展。”也就是把精神落在了時間里。到了胡塞爾,更把自我稱為內在時間意識現象的統一。海德格爾更是把“此在”,歸于了本真的時間樣態,認為“時間乃是存在之領會的視野”,并努力撥開世俗時間,以回到時間的開端。
從哲人如此之深意中,自然也可知,關于先秦時間問題研究之難了。在《中庸》里,關于時間的句子有,“君子而時中”“律天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何以能時中?何以能律天時?由何來律?又由誰來律呢?先看看《孟子》:“伊尹,圣之任者也;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把孔子定為“圣之時者”,何以如此呢?孟子接著又說:“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這里談的始終,自然是時間了。“金聲”者鐘也,“玉振”者磬也。不過怎么是用音樂來條理時間呢?要想知道“圣之時者”的孔子如何想,我們還是要用老辦法,就是必須為“時”字找到原型及原型物。
甲骨文中的“時”字或從日從止,或從日從之,為什么呢?大家稍稍想象一下,自然就會明白——太陽的運動!《說文》:“步,行也,從止。”古代把天體的運動,稱為天步。戰國文字中就有從日從步的步字。而《說文》:“之,出也。”《爾雅》:“之,往是也。”《玉篇》:“之,是也,適也,往也。”這與日之正與日之是,是相通的。但“正”與“是”的原型是立中之無影,而“之”或“旹”(時),則是“往是”,也就是不斷移動的影子與日晷刻度的契合。那又為何從止呢?《說文》:“止,下基也。”止之下基,也就是地平日晷了。
甲骨文“之”字,就極像地平日晷。其既為動符,又為靜符的根由,就是從這立中的不動與影之不停移動而來的。《詩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艮卦彖辭》:“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大家想一下,那“艮”之上一陽下二陰的卦畫,與日晷之立中與測影之移動,不也正相契嘛!是的,如此看來,“艮”之本字,雖從目測來說,可以從目從匕,但究其本質,更是從日從匕的。《說文》:“望遠合也,從日匕,匕,合也。”徐鍇曰:“匕,相近也。故曰合也。”這不正是對曰晷測影的描寫嗎?是,不通過日晷,是不能直接捕捉到時間的,或者說是不能準確測度時間的。人對外在時間之捕捉能力是有限的,世界各民族無不以太陽之光與影來規定時間。大家知道周公測景臺意義,只有帝王家才有權立中測影,這便是政之本意了。但是,要想統一時間,只有一個測景臺,是不可能做到的!那如何是好呢?當然是要在不同的衙門里也得立竿測影了。
大家知道這些衙門,古代稱謂是什么嗎?答曰:寺。《詩經》:“未見君子,寺人之令。”《說文》:“寺,廷也,有法度者也。”《三蒼》:“寺,官舍也。”《漢書》:“令騎奴還至寺門。”注:“諸官曹之所,通呼為寺。” 《漢書》:“城郭官寺。”注:“凡府廷所在,皆謂之寺。”《一切經音義》:“寺,治也,官舍也。”現在只知寺為寺廟,此乃后來之事了。或許有人問:你這是在說,時間之“時”字,從寺的原因吧?是的,寺,廷也,有法度者也,就是指日晷測影的時間法度。寺字在金文里已有。但從寺的時字,則始于秦小篆。可能與秦大一統地規定度量衡有關。《說文》:“時,四時也。”旹,古文時,從之日。段注:“引伸之為凡歲月日刻之用。”《釋詁》曰:“時,是也。此時之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