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精神探源

《全球概覽》和WELL：反主流文化和網絡文化的婚房

無論是社會革命還是技術革命，歸根結底還是一場文化革命！今天席卷全人類的互聯網革命，本質上也是一場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如此波瀾壯闊，如此眾多英雄豪杰置身其中，如此曠日持久，延綿半個多世紀，使得我們很難找出一個唯一的旗手。但是，如果我們拋開技術、商業和經濟層面，而單純從文化層面來看，那么有一個人是非常鶴立雞群的，那就是斯圖爾特·布蘭德（Stewart Brand）。他沒有像互聯網創業英雄們那樣得到社會大眾的頂禮膜拜，也沒有像互聯網開創者或者技術創新者們那樣容易留名青史。但是，在催化互聯網文化方面，他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交匯點，讓反主流文化和技術文化本來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文化如此完美地聯姻，融合為一體。同時，他又是不可或缺的引爆點，將文化精英、流行文化引入網絡社區文化，形成了一觸即發的全新混合體。這些完成于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的工作，最終在90年代和21世紀全面引爆！他是用思想改變世界。

最近兩年，一葉障目的國內愛好者對著凱文·凱利頂禮膜拜，其實網絡文化的旗手方面，比凱利更?；蛘咂鸫a同等級別的，起碼不下20人。尤其在斯圖爾特·布蘭德面前，凱利就只能甘拜下風。

布蘭德在70年代最早提出“個人電腦（PC）”概念，啟蒙無數科技精英。1968年他創辦《全球概覽》（Whole Earth Catalog）刊物，以百科全書式實用的生活技能消除那個時代對科技的恐懼和敵意，并斷言科技將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最終成型的《全球概覽》既不是書，也不是雜志，更不是傳統的郵購銷售，它在顛覆美國出版業的同時，也締造了一段傳奇。盡管只辦了短短4年，但旨在為讀者提供產品、意見和視覺設計這樣混搭組合的《全球概覽》，成了當時美國反主流文化的“圣經”級讀物。1971年休刊前，總共出版過6期，總銷量達2500萬冊，并贏得國家圖書獎。

這份刊物啟蒙了無數科技精英，包括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亞馬遜公司創始人杰夫·貝佐斯、計算機革命先驅艾倫·凱和維基百科創始人吉姆·威爾斯等。它被評價為“印刷時代的Google”。約翰·馬克夫評價它“是互聯網之前的互聯網，是關于未來的書籍，是紙上的網絡”?！堕L尾理論》作者、《連線》前主編克里斯·安德森說：“《全球概覽》啟發了‘家釀電腦俱樂部’，進而激發史蒂夫·沃茲尼亞克制造了蘋果電腦，進而啟動了個人電腦運動、最初的網絡、開源軟件運動、開源硬件運動、創客運動，最終啟發了我。”

布蘭德還是道格·恩格爾巴特（Doug Engelbart）1968年12月8日震驚業界的“所有計算機演示之母”的幕后組織者之一。他在1972年開始關注黑客的興起，1984年組織了首屆黑客大會。1984年概括 “信息需要免費”的理念恰是黑客文化和網絡文化的最核心訴求。1985年布蘭德創辦最早的網絡社區WELL（全球電子鏈接），這是《全球概覽》的后續項目，《全球概覽》的網絡版，幾乎匯聚了當時最活躍的包括黑客在內的網絡文化精英。這個現在看起來很土的撥號虛擬社區，當年卻是互聯網時代第一個藏龍臥虎之地。起初主要面向舊金山海灣地區。這個用戶撥號登陸到論壇、討論組和進行其他形式的電子化通信場所，是萬維網發明之前最重要的網絡軟件。因為是WELL促進了電子公告欄（BBS）、討論論壇和新聞組（USEnet）等早期互聯網的創新。當90年代初期萬維網降臨時，WELL已經提供了現成的模型并驗證了這類社區的生命力和革命性。而著名的電子前線基金會（EFF）也是從WELL中誕生的。

對于《全球概覽》和WELL的故事，弗雷德·特納的《從反文化到賽伯文化》（國內翻譯為《數字烏托邦》）有著比較詳細、深入的論述和研究。

斯圖爾特·布蘭德，1938年12月14日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斯，從小對天文無比著迷。1960年，畢業于斯坦福大學生物系。然后加入軍隊，當過傘兵，接受系統的步兵訓練，培養了日后至關重要的組織能力。1962年退伍后研修設計與攝影，周末參加嬉皮士活動、迷幻藥研究活動。1963年他和妻子一起成為返土歸田運動的主將，周游全國，拍攝土著人保留區。其間結識了《飛躍瘋人院》作者、著名嬉皮士肯·凱西，并深受其影響。同時，他在硅谷接觸到另一個新鮮事物——電腦。

在布蘭德之前，電腦一直是集權控制的象征，一直是政府老大哥的工具，所以一直是反主流文化抨擊的對象。但是，布蘭德卻徹底顛覆了這一固有的觀念，將電腦非常前瞻性地幻化為飛向自由的魔毯。他在計算機里找到了通向未來的道路，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代人一口吞下了計算機，就像他們一口吞下了迷幻劑一樣”。他在《滾石》雜志上發表文章，首次預言電腦空間是第四空間，擁有無限可能。當時，電腦遠未普及，為大公司和軍方掌控。而布蘭德認為，只要你愿意，技術可以解放一切。他指出，“個人權力正在上升，個人將有能力進行自我教育，尋找自己的靈感，打造自己的環境，與任何感興趣的人分享自己的冒險”。

1968年是一個時代的分水嶺。輪到斯圖爾特·布蘭德登上舞臺中央了。多才多藝的他擔當了“反主流文化”的旗手。他的偶像是未來主義建筑設計師巴克敏斯特·富勒，在理論上又有諾伯特·維納控制論和貝塔朗菲的系統論為依托。前者是研究“關于信息如何控制機器和社會”的學問，而后者強調“任何系統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不是各個部分的機械組合或簡單相加，系統的整體功能是各要素在孤立狀態下所沒有的性質”，與此同時，“系統中各要素不是孤立地存在著，每個要素在系統中都處于一定的位置上，起著特定的作用。要素之間相互關聯，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只有布蘭德這顆特殊的大腦，可以將反主流文化、控制論、系統論等融會貫通。他師從生態學家、《人口爆炸》的作者保羅·埃利希，結識了一批波西米亞和嬉皮士文化的藝術家，狂熱地閱讀媒介理論大師麥克盧漢和技術統治論者巴克敏斯特·富勒的著作，參加迷幻之旅音樂節……終于，命運安排將布蘭德推上歷史舞臺。此時的他開始成為“反主流文化創業家——不過卻是以深刻的技術專家統治的方式”。對于和他一樣憧憬遠離政治、擁抱技術和觀念變革的年輕人，布蘭德明白他們最需要的將會是工具和信息。隨后，神奇般的雜志《全球概覽》橫空出世了。

2005年6月，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的發言中，稱布蘭德整整影響了一代人，稱《全球概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寶典”，“布蘭德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門羅帕克鎮。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個人電腦和桌面印刷尚未出現，因此它的出版全靠打字機、剪刀和寶麗來相機。是紙質的Google，卻比Google早了35年”。尤其是喬布斯最為推崇，后來也被無數人推崇的格言“求知若饑，虛心若愚”，就是出自《全球概覽》?！八箞D爾特和他的團隊沒做幾期《全球概覽》就停刊了。那是在1970年代中期，我正是你們這樣的年紀。最后一期封底上的照片是清晨的鄉間小路，是那種愛冒險的人等候搭便車的小路。照片下面有一行字：‘求知若饑，虛心若愚?！@是他們的停刊告別辭。‘求知若饑，虛心若愚’，那一直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而布蘭德對喬布斯回應說：“那時，我們隨心所欲，劍走偏鋒，這就是70年代。我屬于早期嬉皮士，他屬于晚期嬉皮士。我們關注‘垮掉的一代’，他們關注早期嬉皮士。我們一脈相承。”

關鍵是，有了布蘭德，借由互聯網和個人計算機的高速發展，“反主流文化”樹立了主流認可的江湖地位，逐漸獲得了權力中心的最終認同。而借助與反主流文化，網絡文化有了全新的內涵和張力，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后來一步步爆發的“賽博文化”。因緣際會，布蘭德成為了新時代新文化醞釀的交匯點。

EFF：互聯網精神的守護神

電子前線基金會（EFF）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組織，特別到今天其他國家也沒有出現類似的機構。EFF以維護網絡空間的公民權益為己任，簡直就是黑客的家園，歷史上很多黑客案件幾乎都可以看到EFF提供法律援助的身影。EFF專門代表黑客和網民，與華盛頓政府和美國企業巨頭作戰。但是同時，EFF又獲得政府和業界的高度認可。

電子前線基金會（EFF）創辦于1990年，那是互聯網浪潮的前夕，是互聯網走向大眾的曙光即將到來之際。那時候黑客開始盛行，而政府也開始鎮壓黑客，基金會成立的初衷主要為了保護弱勢的黑客免于遭受不公。但是現在網絡時代全面到來，網絡空間日益成為人類活動的主戰場。電子前線基金會的成立不能不說非常富有前瞻性，也非常富有時代意義。它秉承的價值觀堪稱是互聯網精神的守護神。在追求控制的政府強勢力量和追求利潤的商業力量之間，為普通公民和黑客們爭取基本的權益空間。

作為最早維護網絡公民權益的機構之一，“電子前線基金會”的名字本身就揭示了這種匡扶正義的誘因。這個名字來源于該基金會的創始人之一，“感恩至死”（Grateful Dead）樂隊的前詞作者——約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的靈感；而另一位創始人，高科技企業家卡普爾（Mitchell Kapor）則說這個名字的原意是為了反映“前線地帶浪漫的神秘色彩”。

電子前線基金會緣起于美國特勤局在1990年年初對史蒂夫·杰克遜游戲公司執行大規模搜查和扣押這一事件。1990年4月，巴洛受到美國聯邦調查局有關Macintosh系列ROM源代碼盜竊和分發的調查。巴洛將這次來訪描述為“由于聯邦調查機構對計算機技術的不熟悉，事件復雜化了。我立刻意識到，在我能證明我的清白之前，我必須首先向他解釋什么才是犯罪”。巴洛認為，這次事件帶給他的教訓是“當政府處在一個認知混亂的時期，個人的自由將受到威脅”。

1986年，巴洛就加入了WELL在線社區，并且擔任董事。作為WELL社區的活躍分子，他自然將這一特殊經歷發布到WELL上。曾遭遇過類似經歷的米奇·卡普爾馬上和巴洛取得了聯系。兩人一致認為，有必要在互聯網上保護公民自由?？ㄆ諣柺侵浖髽ILotus的創始人，公司上市之后腰纏萬貫，慷慨為這次辯護提供資助。這兩個人聘請了紐約律師Rabinowitz、Boudin、Standard、Krinsky和Lieberman，為那些來自《Harper》雜志論壇的計算機黑客和曾成為特勤局目標的人辯護。

巴洛和卡普爾繼續研究政府和技術之間的沖突，1990年6月巴洛公布了《罪與罰》一文，當時在網上極有影響力。在這篇文章中，巴洛宣布，他和卡普爾計劃創建一個組織來“為教育、游說和訴訟與網上言論相關的領域以及關于憲法進入網絡空間的擴充籌集和支付經費”。6月下旬，巴洛主持了計算機行業主要人物在舊金山的晚餐，巴洛倡議成立正式的組織，并聘請了凱西·庫克為新聞協調員。1990年7月10日正式宣布成立。初始資金由卡普爾，史蒂夫·沃茲尼亞克和一個匿名人士提供。

1990年，邁克·戈德溫成為加入該組織的第一個律師。接著于1991年加入的Esther Dyson和杰里·伯曼成為了電子前線基金會的董事。到1992年，克里夫菲·加洛成為電子前線基金會劍橋分會的新董事，杰里·伯曼于1992年12月成為代理執行主席。

史蒂夫杰克遜游戲公司的案例，成為電子前線基金會的第一個引人注目的案件，成為電子前線基金會開始推動計算機和互聯網公民自由的主要著力點。1993年，他們的辦公室搬到華盛頓區，同年出版了題為“互聯網指南”，并提供免費下載。電子前線基金會的第二大案件是由Cindy Cohn主導的伯恩斯坦起訴美國政府。程序員兼教授丹尼爾·伯恩斯坦起訴政府許可分發他的加密軟件，Snuffle，而且提供了描述該軟件的文件。EFF參與的著名案件數不勝數，下面是其中名噪一時的幾個：

著名黑客愛德華·費爾頓（Edward Felten）曾經參與過針對美國唱片業協會和微軟的許多官司。在“美國訴微軟”案中，費爾頓擔任美國司法部首席計算機科學專家證人。微軟在該案中被控在操作系統和瀏覽器領域濫用壟斷地位。費爾頓及其團隊還曾經破解了SDMI（Secure Digital Music Initiative）音樂加密技術，然而當他準備針對這一破解技術發布論文時，卻遭遇了法律威脅。2001年，費爾頓和EFF起訴RIAA，甚至對《數字千年法案》是否符合憲法精神提出挑戰。2010年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正式任命費爾頓出任該機構首任首席技術專家，更為深入地關注消費者面臨的隱私問題。

2001年時，年僅十八歲的挪威黑客約恩·萊克·約翰森（Jon Lech Johansen）與其他兩名未公開的人士一起編寫了DeCSS，破解了DVD的防拷保護。隔年他被挪威檢察官起訴，在EFF支持下，兩度都獲判無罪。

俄羅斯程序員、加密專家Dmitry Sklyarov破解了Adobe的eBook Reader電子圖書閱覽器，于2010年7月16日在美國被捕，被控違反1998年數據千禧年版權法案，是違反該法案的第一人，面臨著5年監禁和50萬美元的罰金。他的案件引起了國際性的抗議。EFF挺身而出，為其辯護。EFF系統管理員Marc Perkel認為，“我們怎么能夠對一個俄羅斯人適用美國的法律，況且他的行為在俄羅斯也是合法的行為。如果有一個Adobe的雇員在俄羅斯被捕……我們可能已經宣布進入核警惕狀態了吧”。

EFF起初是維護黑客的權利，后來則更多地介入華盛頓的政治中。電子前線基金會最初由卡普爾及其他一些百萬富翁提供資金，而今微軟、ATT、Bell Atlantic、蘋果等許多大公司都為它提供支持。電子前線基金會已在計算機和通信立法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ㄆ諣栆步洺３霈F在國會聽證會上，并為當時戈爾的信息高速公路計劃（NII）提供咨詢。實際上信息高速公路計劃的初稿就是卡普爾完成的。當時，他和電子前線基金會對克林頓政府有相當的影響力。

2011年EFF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反對《禁止網絡盜版法案》（SOPA）和《保護知識產權法案》（PIPA）的網上運動，最終迫使法案延遲或者流產。2013年，棱鏡門被斯諾登曝光，EFF發起了“粉碎棱鏡行動”，推薦開源軟件替代專有軟件。這項替代工程浩大無比，顯然超越了普通用戶的能力。但是，它起碼可以清晰地告訴人們：作為網民之一，我們的安全和隱私幾乎毫無保障。美國政府聯手美國企業構建的全球監控體系，已經是一個無所不在的數據情報聯合體?！胺鬯槔忡R行動”與其說是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不如說是全球網民一次新的思想啟蒙。

雖然戰果輝煌，但EFF警告人們，要捍衛脆弱的互聯網自由，最近幾年我們至少還有5場關鍵戰役要打，包括反對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呼吁專利制度改革、廢止嚴苛的計算機犯罪法、取消表決新的互聯網監控法案、保護人們的手機位置數據。這幾場戰役與每一個網民的權益息息相關。

電子前線基金會時常被人稱為計算機業的美國公民自由協會（ACLU）。成立之初，萬維網還未誕生，全球電信仍處于發展初期，卡普爾就已前瞻性地看到了未來，并認識到法律對計算機的介入和管制。而今天，如火如荼的互聯網已經深入每一個人的生活之中，EFF的角色顯得更加具有時代意義。我們期望，中國的EFF也能夠早日誕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