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顯性的世界一如海上不斷涌現起伏的浮花浪蕊,那么,隱性的民間就常常像海洋深處靜靜涌動的浩浩蕩蕩。不管浮花如何,也不管浪蕊如何,都無礙于大海深處的浩浩蕩蕩。我們讀歷史,當然要留意那波濤洶涌、萬千變化的顯性世界,可是,又怎能輕忽這脈脈潛行、浩浩蕩蕩的隱性世界呢?
2014年3月,我在南京師范大學講座,有學生提問,現今臺灣似乎有對大陸不友好的氣氛,去臺灣,合適嗎?
我笑著說,盡管去吧!
這些年來,不管何時,假設你真去了臺灣,實際接觸與往來,且不論在城市或鄉下,也不論是“本省人”或“外省人”,總之,大多數的臺灣人都會秉持著島內特有的溫厚,以禮相待。就算是所謂的“深綠”人士,當他知道你來自大陸時,不僅鮮少有想象中的敵意,多半,反倒會格外地情真意切。我就曾見過好幾位如此情真意切的“深綠”人士。也正因如此,我才特別提醒南師大的學生,大凡媒體所見所聞,只能供參考,切莫太當真。畢竟,那只是一個顯性的、概念的臺灣;如果深入去接觸,很容易就會發現,在這顯性的臺灣之外,還有另一個雖說隱性卻也是再真實不過的臺灣。
這般顯性與隱性的迥然有別,不獨獨見于眼下的臺灣,其實,自古至今,一向都有。譬如,秦代。
眾所周知,秦朝嚴刑峻法,“民苦久矣”,尤其二世胡亥,更是倒行逆施,暴虐非常??墒?,就在這無比“不堪”的時代里,“隱性秦朝”的民間,日常生活的光景,又是如何?《史記》沒直接談,可在《高祖本紀》卻有一小段的文字,記當年劉邦未起,時在秦末,有次偕妻攜子,回田里干活,那時,“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咳!這可真是民風淳厚了。
一位老丈,走路走乏了,口渴,見路邊有一婦人,遂走向前去,討杯水喝;婦人不僅供了水,順道,又請陌生的老丈吃了飯。如此溫情厚意,如此良風美俗,老實說,即使后人備極稱頌的“三代”夏商周,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換句話說,就算是秦朝的嚴刑峻法,就算是秦朝的“民苦久矣”,當時,“隱性秦朝”的廣闊民間,尋常百姓的性情與品格,相較于“三代”治世,仍舊不遑多讓!因此,如果顯性的世界一如海上不斷涌現起伏的浮花浪蕊,那么,隱性的民間就常常像海洋深處靜靜涌動的浩浩蕩蕩。不管浮花如何,也不管浪蕊如何,都無礙于大海深處的浩浩蕩蕩。秦法迥異于周禮,秦制更有別于三代,可是,那外表天翻地覆般的變革,卻終究沒有撼動民間強大的延續力道。這力道,是歷史的氣運,也是歷史的消息,更是中國文明真正的核心。我們讀歷史,當然要留意那波濤洶涌、萬千變化的顯性世界,可是,又怎能輕忽這脈脈潛行、浩浩蕩蕩的隱性世界呢?
歷代寫史,最能內外留心、兼得顯隱者,司馬遷是第一人。司馬遷寫人寫魂魄,論事論精神。他明白文明的根本,也清楚歷史的消息,每每能抉開事物的表象,一下子,便直指最關鍵的核心。因此,在《史記·高祖本紀》一卷里,雖然通篇談劉邦,詳述劉邦如何打下天下,可到文末,在“太史公曰”里,卻跳開劉邦的是非得失,陡地拉高來談夏商周三代以降歷史氣運的更替與移轉,“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秦繼周而起,不知承周文之弊,救之以忠,因此才召毀致亡。直至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時代空氣為之一新,隱性民間的人心也有了安頓,這會兒,顯隱匯流,陰陽交泰,因此,司馬遷說:“得天統矣!”
同樣的視野、同樣的高度,《史記》在《高祖本紀》之后的《呂后本紀》中,細數呂后一朝種種令人慨嘆甚至令人發指的權力傾軋(你看呂后怎么凌虐戚夫人、又怎么連續逼死三位趙王),可盡管如此,到了卷尾,太史公依然從顯性世界的爭斗表象轉回到脈脈潛行的隱性世界,提醒大家,即便宮廷中一片腥風血雨,可當時另一個政治“實景”則是,“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嗇,衣食滋殖”。
能在腥風血雨之際,同時還看到“天下晏然”,這就是大見識。讀史,不就是要培養這樣的見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