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中,始終伴隨著前進與回歸的雙重變奏。上路的激情與回家的渴望同時塑造著人類的理想:沒有創造和自我發展的欲望,我們可能還處于穴居生活中;而失去家園的守護,人生的旅程便成了有去無回的不歸之路。
在農業文明時代,孔子在與弟子聊天時說,他最向往的生活莫過于此: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正因為有了“詠而歸”的精神安頓,“治國平天下”的宏圖才不會脫離人性的平衡、人本的關懷。
中國古代士人的生活亦常在“進”“退”“出”“處”之際尋求平衡,當仕進遭遇挫折,他們尚可辭官歸隱,守拙園田: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 《歸園田居》其一
在回歸的行動之中,身與心、我與人、人與世界都復歸于自然,人的生命由此而獲得了一份難得的從容,透脫出生命醒悟的釋然和自在。
隨著近代工業、科技革命帶來的迅猛發展,人類文明進入日新月異的現代文明階段,其集中體現便是不斷擴大的城市文明。在層層推進的城市化浪潮中,“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田園風光已逐漸隱退為桃花源式的理想,遭遇種種生活壓力的現代都市人,既不能“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也無法“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那么,失卻田園和自然的現代人,其身心該向何處安頓?當有一天,“家鄉”只能萎縮成字典上的一個詞匯時,人類的生命靠什么回歸?
回溯城市形成和發展的歷史,會發現它是人類創造性的載體和自我發展的結果,有學者甚至稱:“過去幾千年的歷史,是人類生活逐漸都市化的歷史,也就是文明人類趨向于聚集居住的歷史。”(德斯蒙德·莫里斯《人類動物園》第2頁,文匯出版社2002年11月版)城市的出現和發達可以說是人類文明進程的一種必然。然而,城市領域的不斷擴張、城市化腳步的日益加快以及城市文明成果的海量涌現,卻有意無意地造成對精神安頓和心靈回歸的忽視,種種身心的失衡、自他的矛盾、個體與團體及人與自然的對立,導致緊張、焦慮、恐懼、抑郁、隔閡感、疏離感等精神困境,物質的極大豐富與精神的貧乏無依形成鮮明對照。人類在不斷滿足自己的創造欲和進步追求的過程中,慢慢忘記了最初的起點,從而也迷失了繼續前進的方向。正如對現代城市文明進行深刻反省的西方學者所言,“我們時代的文明正在失去人的控制,正在被文明自身的過分豐富的創造力所淹沒”。(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第37頁,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年2月版)
失落了田園的現代都市人,注定也要喪失精神的家園嗎?怎樣避免讓“現代人的歷史”淪為“現代人和自己的成就作斗爭的歷史”?(德斯蒙德·莫里斯《人類動物園》引言)考察城市形成的最初起源,會發現人類聚居生活的重要源頭,是充滿精神感召力和情感交流色彩的宗教儀軌活動:“城市最早是作為一個神祇的家園:一個代表永恒的價值和顯示神力的地方。”(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第586頁)也就是說,在城市的起源中,本就有一種精神性的內驅力。我們是否能讓都市重回其原初的、精神性的本質?這取決于對現代文明性質與走向的深刻省思。
人類的生存狀態、生活質量、生命意義,其背后都是由某種價值觀念決定的,不同的價值體系形成了不同的文明類型,由此也推動著人類命運的殊異走向。現代人頻發種種都市病、精神困擾,正說明我們的價值體系出現了問題,以此體系為基礎的文明類型有很大缺陷和偏失。18世紀以來,“進步”成為西方現代化的一個中心觀念。然而,這種“進步”到底是物質和技術的進步,還是精神世界的豐富與提升?二者是否能相互混同或替代?許多現代西方文明的締造者并未慎思詳辨。“進步”的背后更多的是人對外部世界的征服、改造(包括破壞),而鮮少對內在精神世界的反省與超越。單純致力于外部世界的改造,就會出現精神提升的水平遠遠跟不上物質發展的速度,最后導致人的精神世界被過度發達的物質世界壓垮的后果。這樣的“進步”觀反映的是重物質輕精神、求外在忘內在的價值偏向,由此形成的現代城市文明必然會令人難以安頓身心,感到精神空虛。
包括佛教在內的東方文明,從一開始便將關注點放在了人的精神世界,通過啟發人的內在超越與自我覺悟,將價值體系的源頭、核心安置于每個人心中,這樣,自我的覺悟和精神成長,便成了實現外部價值的基礎和前提。孔子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禪宗更將“明心見性”視為人生第一要務,看作每個人的本分事。《維摩詰經》中,舍利弗見大地穢惡充滿,而佛陀以足指按地,三千大千世界皆為震動,百千珍寶處處周遍,光明嚴凈,難以言喻。佛對舍利弗說:“若人意清凈者,便自見諸佛佛國清凈。”這則公案明顯地體現出大乘佛教身心不二、依正不二、萬法唯心的價值觀與世界觀。所謂“心凈則國土凈,心平則國土平”,對外部世界的改造恰恰落實于內心世界的凈化、超越和完善。如此,每個人都可以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把每一天、每一個當下,都作為改變命運、改善世界的起點。
“挾太山以超北海”是人所不能的,而“為長者折枝”則人人可為;同樣,一個人想去改變世界乃至改善一個城市的環境,都是很困難的,但是,反觀內心、自我修持卻正是做人的基礎,由此推己及人,便會起到凈化環境、祥和社會乃至和諧世界的效果。希圖通過改造外部世界而取得內心的充實和平衡,往往適得其反;天天刷新自己的內心,憑借道德的實踐和心性的啟悟,則會擁有無窮的生命動力和精神活力。如《大學》所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月異的起點正在我們活潑潑的一顆心。“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社會的發展、人類的進步,終須回歸到此時、此地、此人。
當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時,也許這樣的話可以讓改天換地的手有一個冷靜的停頓——“城市應當是一個愛的器官,而城市最好的經濟模式應是關懷人和陶冶人。”(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第586頁)城市的主體功能不是追求經濟效益,而是愛的功能、關懷的功能和教育的功能,以此喚醒人的覺悟,點亮人們思想的光輝——彰顯人類作為高級生命的特殊價值。這樣的功能由何體現?啟動每個人心中的自覺之源,找到精神的回家之路,或許奇麗的風景便在我們明智的轉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