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并不想把這個故事以一個轉述者的身份說出來,因為這有可能涉及到一樁刑事案件,而我是除了當事人之外唯一的知情者。我無意于牽扯進任何一個我無力控制的局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不安與日俱增。來自明日的懲處尚未到來,可我內心的自我審判早己開始。
我奮力推開緊閉了數月的窗戶,如刀的冬風卷裹著天際的灰暗放肆涌入,房間里頓時昏暗下來,我扶住眩暈的腦袋立住了腳,再睜開眼時屋外的曠野正在被一束強光緩慢滲透著。我看見一個黑點從那束強光里走向了我。在那個黑點走向我的同時,我感覺我正逐步遠離自己原來站立的地方。
阿蕓在我對她的記憶中斷七年后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生活里。她拖著一個紫紅色的拉桿包,面容憔悴,像一尊雕塑似的僵在了我的宿舍門口,長時間站立帶來的酸痛在從她的后腳跟向上蔓延,她似乎意識到應該喚醒她的右手在我的房間門上敲幾下,否則她不得不一直站立下去。這時我聽到宿舍門輕輕地響了幾下,接著又重重地響了幾下。意外的打擾讓我有些怒不可遏,我以一張因過度憤怒而略顯扭曲的臉龐迎接了我的兒時摯友。
“童雪。”一個陌生卻美麗的女人站在我的對面。她的身體顫抖著,仿佛剛才聲帶發音產生的余震還在她身上延續。她微微仰了仰頭,露出精致的五官,盡管這張美麗的臉孔蒼白且毫無氣色,但仍阻止不了人們對它的紅潤想象。
“你是?”其實在開門的那一瞬,一個熟悉的名字就己在我頭腦中顯現,可我下意識避開了它。
“我是阿蕓。”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就軟了,淚水無聲地從我臉上滑落下來,七年來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阿蕓從十字街中學畢業后就去了廣東打工,而我則從十字街中學考上了縣一中,再后來又考上一所本省的二流大學。一別七年,這七年間我們只碰過一次面。那年阿蕓滿十八歲,聽說是回來辦身份證,所以就在村子里逗留了一段時間。我放了月假從縣里搭車回來,一下車就見阿蕓在村口那個破爛不堪的籃球架下來回走動著。她的著裝打扮非常時髦,金黃色的卷發披蓋著一件隨風舞動的黑色風衣,一雙長筒皮靴兜至膝蓋。我打量的目光不自覺地從她身上往她四周擴散,阿蕓背后的我們共同的村莊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老相,像一張可有可無的破氈子垂掛在阿蕓身后。
我知道阿蕓認出了我,我等待著她從我背上接過書包,刮一下我的鼻梁,說一句:
“童雪我回來啦!”
無論她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什么,甚至不說話只遞過來一個微笑,我都會挽住她海闊天空聊上半天。如果我提前知道她要回來,我會制一張表格,把我所有打算提及的話題羅列上去。我見阿蕓低了頭,心想她會給我什么驚喜,便傲慢地走近了我闊別三年的朋友。
阿蕓的頭低下去后卻沒有再抬起來,她專注于自己的腳步,她的高跟靴敲擊著地面,似乎沉浸在自己創造的極富節奏的敲擊聲中,無意間遺忘了我。
我滿懷欣喜地走近阿蕓后又無比悲傷地走進了村巷,再走過了幾個拐角,確定阿蕓無法看見我后才哭了起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好的朋友對我的拋棄,待夜幕降臨后,我又想也許阿蕓沒有將我拋棄,是時間將我們拋棄了。
發生漠視事件后,我決心把阿蕓從我的記憶中抹掉,考上大學后,我忽然明白我無需刻意去完成這項工作,記憶自有它的清掃程序。直到阿蕓敲開我的宿舍門的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錯了,阿蕓的形象并沒有從我的腦海中消除,它只是暫時隱藏了自己,如今它帶著凌厲的生命力復活了。
許多次,我想問阿蕓是怎樣找到我的地址,七年間我們互相全無音信,然而她卻準確無誤地站在了我的宿舍門口,就像一只候鳥時隔數年后找到了自己在南方早已面目全非的巢穴,這不得不讓人驚訝。阿蕓看出了我的疑問,但她顯然不打算告訴我。
學校早已放了寒假,宿舍里只有我一人留守,同寢室的五個姐妹中海燕和蘭欣兩個考研的在外租了房子,曾婭備戰公務員考試也租住校外,敏娜和麗霞兩個既沒有在外租房也沒有留宿寢室,此刻,包養她們的老總們正帶著去往天南地北。阿蕓像是故地重游似的在我的書桌前坐下來,端起了我的水杯小口抿著。她似乎在用她的行動告訴我她怎么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真切地出現在我面前。
“念書真好!”阿蕓掃視著空蕩的寢室,纖細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我整齊的書本上。她似乎忘記了曾經對我的傷害,從她的神態中我感覺不出半點歉意。
“好什么,不就這樣。”我合上了自己攤在書桌上厚實的寫作本,漫不經心地將它甩向一側。
“你不會懂的。”阿蕓的目光遲滯下來,“你在寫什么?”
我不敢告訴她我在寫小說,同時我也相信阿蕓對“小說”一詞存在著理解困難。
“那是我的畢業論文,現在寫了,明年就輕松了。”
“哦。”阿蕓若有所思地說,“是呀,你明年就畢業了。”
“嗯。”
我和阿蕓的對話進行得異常艱難,其實我們都有心拉近彼此的距離,但我們忽略了必不可少的預熱過程,盲目地拉近讓我們的接口發生碰撞。在思維的空隙里,我企圖對阿蕓此次的來訪目的進行破解,她是失戀了向我找安慰還是懷了別人的孩子讓我陪著去醫院拿掉,又或者僅僅是簡單地走親訪友?我在心里推算著種種可能,這對于一個初試寫作的人來說不咎是一份美差。臨近春節,工廠的生產轉入淡季,阿蕓會不會只是在回鄉途中順路來看我?直覺告訴我,最后一種猜測似乎更合情理。
“童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阿蕓的聲音有些哽咽,說出這句話像是耗費了她許多體力。她說完就瞇上了眼睛,然后我便看見兩行眼淚從她眼眶里緩緩流出。
“道別?”我心里愣了一下,剛見面就要道別,那你何必來看我,更何況這七年我們一直處于道別狀態,何來道別可言?“好吧,那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你?”
“也許很快,也許再也見不到我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把話說清楚!”
“我該說的已經說了,我要走了。”
“你走吧,你就不應該來!’我失聲地叫道。
阿蕓將散亂的頭發掃至耳際,立起身就去拿行李。眼前這個女人所表現出來的決絕不像是我所認識的阿蕓,她是誰?緊接著我聽到一個沉重的聲音從這個女人的胸腔里發出來:
“對不起!”
我克制住心里再次燃起的怒火,以乞求的口吻說:
“告訴我你怎么了,到底發生什么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預感到從阿蕓口中說出來的絕不可能是什么令人輕松的事情。種種跡象表明,阿蕓己然處在崩潰邊緣,她之所以還繃緊那根弦,是因為她對我的道別尚未完成。
阿蕓一聽到我乞求般的哭喊便像是木偶突然被人抽去了骨架似的頹然倒地。
“我殺了人。”
“什么?你殺了人?你殺了誰?”
“我把陳天華的兒子殺了。”
阿蕓癱坐在寒冬冰冷的地板上開始了她漫長的敘述,在接下來的黃昏、夜晚和黎明里,她就那樣癱坐著,在阿蕓的敘述里,黃昏、夜晚和黎明失去了它們原有的色彩,它們在阿蕓的語言長河里凈身,等它們泅上岸邊,我看見了它們怵目驚心的生命紋理。
那時候的冬天落雪是再平凡不過的景致,落雪的日子里阿蕓如果沒有跟我和藍朵一處玩,多半會爬上后窗去看雪,阿蕓喜歡看雪,她當時不能理解雪是什么東西,長大后有人告訴她雪是水變的,她便失望極了。在那時的阿蕓看來,落雪天就是節日,就是快樂,雪把天鋪滿了,把地鋪滿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雪,也能從天上飛下來鋪滿天地。
“蕓蕓,小心別從上面摔下來。”有一次阿蕓正在后窗看雪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紛飛的雪花把那人的身影弄散了。阿蕓伸出手想把雪從窗戶上抹掉一樣從天上抹掉,她扶住木框高高地蹺起左腿將大半個身體送了出去,她奮力揮著手,雪花被扇得呼呼作響,有些雪片落在她的衣袖上一眨眼就不見了,有些雪片被氣流鼓到她的臉上,癢癢的,讓她忍不住發笑。
“哎哎,你要做什么,就要摔啦!”一個聲音從飛舞的雪花后面傳來。
阿蕓愣了愣,聽出那是陳天華的聲音,那時我們都稱他華哥哥。
“華哥哥,華哥哥,你怎么在雪里面走路?”阿蕓說。
“你快下來,我來抱你。”陳天華舉起雙手卡住阿蕓的腰,一下就把她托到了地上。阿蕓興奮得噢噢叫著,當她還想繼續往遠處、往高處飛的時候,腳卻已經落到了地面,她想,下次爸爸再抱她的時候,一定要叫爸爸抱她飛個夠。
“怎么了,蕓蕓一臉的不高興?’陳天華說。
“我想爸爸了。”阿蕓的眼睛酸酸的,上次見著爸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都快記不起爸爸的樣子了。
“想爸爸?哈哈,他們早都不要你啦!”陳天華說。十五歲的陳天華許多時候就像是村里小女孩們的哥哥,更多的時候卻像是她們的父親,他帶著她們上山崗爬水庫,在她們被人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在她們孤獨的時候給她們溫暖。
阿蕓聽了華哥哥的話頓時就哭鬧起來,一個噴嚏打出,兩行清鼻涕掛下。陳天華意識到自己的玩笑有些過火,急忙安慰道:
華哥哥騙你的,我嘴臭、嘴臭,蕓蕓這么聽話,他們怎么會不要你呢?他們去很遠的地方都是為了蕓蕓呀,你看蕓蕓要吃飯、要上學,過年還要穿新衣服……
“真的?”阿蕓瞪大了眼睛再次相信了眼前這個既讓她笑又讓她哭的人。
陳天華把阿蕓哄好后又高高地托著她飛了一陣,雪花一層一層地堆在阿蕓臉上,很快,她便感覺不到自己的鼻子和耳朵了,嘴巴也麻住了,說起話來只聽見嗚嚕嗚嚕響,吐不出來。阿蕓萬分不舍地將臉上的積雪掃下,那些雪花順勢就飄落到了華哥哥的眉毛上和鼻尖上。接著她又命令道:
“不準掃,你不準把雪花掃掉。”
“好好,華哥哥聽蕓蕓的,不掃不掃。”
阿蕓繼續在華哥哥的肩膀上撲騰著,不一會兒她的背脊就濕透了,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蒙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她大叫著要下來。陳天華在下面應著,腳步卻沒有停止,等阿蕓雙腳再一次回到地面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里呀?”阿蕓好奇地看著這間屋子,興致勃勃地四處走動起來,屋子里有股很重的香氣,那種淡淡的香叫她說不上來。但她是記住了那種味道。
長大后阿蕓把那種味道定為女人身上獨有的體香,可那個時候陳天華屋子里哪兒來的女人體味呢?阿蕓告訴童雪,她前后交往過兩個男朋友,阿崗和阿信。阿崗是她交的第一個男朋友,阿崗在線上是個小組長,手上有點權力,長得也算帥氣,廠里不知多少女的為他神魂顛倒。阿蕓并非看重了這兩點才答應跟他交往,她自己也不知阿崗為何于千百人中選擇了她。遺憾的是,他們的愛情還來不及開始便匆匆結束。在他們正式交往的第三天,阿崗就要帶阿蕓去開房,阿蕓當然知道開房意味著什么,怕得哭了起來。阿崗見阿蕓哭,甩下一句話就走了:別人都這樣,你裝什么裝。
阿信是阿蕓換廠后交往的第二個男朋友,阿信跟阿崗不一樣,阿信其貌不揚,為人低調,做什么都會先問問阿蕓這樣可不可以、不可以又怎樣。找上這樣的男人阿蕓覺得也算可以了,相處半年后他們在外面租了個房子,當天晚上阿信進入了阿蕓的身體,事后阿蕓看到床單上見紅,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這么多年這個東西還在身上!她本以為阿信會萬分珍惜她,誰想阿信卻嚇壞了,說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阿蕓說:“難道你不喜歡?”
阿信沒有回話,那一夜他起身數次,每次都把沉重的嘆息塞滿阿蕓的耳腔。
在他們后來的相處中,阿蕓看不出身邊這個男人對她有多么珍惜,她的身體像她臉上的微笑一樣隨時為他準備,但他用起來卻跟用一塊抹布沒什么區別。不久阿崗便跟阿蕓提出了分手,理由是:
“我們兩家相隔了好幾個省,太遠啦!親戚走動不方便。”
阿崗和阿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但他們都跟阿蕓說過她身上有種很好聞的體香,這讓阿蕓不自覺地想起當年在陳天華房間里聞到的那種氣味,她意外地發現那間屋子里的氣味跟她身上的體味有著驚人的相似。但讓阿蕓費解的是,在她進那間屋子之前,那種味道就已經存在了,這又怎么解釋?
阿蕓在華哥哥的房間里四處捕捉那種香氣,她張開了紫紅的小嘴一口口吃著屋子里的香氣。
“這是華哥哥的房間啊,蕓蕓說冷,華哥哥這里有火爐,我馬上給蕓蕓燒起來。”陳天華說著就找出了一只鐵罐子,罐子的開口處用一根銅絲串住,下半部分布滿了筆頭尖兒一樣大小的風眼,風眼最上邊那層穿插著一面整齊劃一的細鐵絲網格,網子下面都是些碎碳。陳天華將鐵罐子呼呼地甩起來,阿蕓便看見有綠豆大的火星緩緩從空中墜落,剛觸地就熄滅了。阿蕓懷疑它們是漏到地底下去了。
哇哇!阿蕓高興地拍起手來,烏黑的鐵罐子漸漸顯紅。
“不要做聲!大婆在里屋睡中覺呢。”陳天華慌張地對阿蕓做了個“噓”的手勢,靜聽了數秒后才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大衣柜的門,從中翻出一個厚厚的棉花套子,包住火罐,交到阿蕓手中后便輕手輕腳出了屋子。
阿蕓抱著熱騰騰的火罐跪坐在陳天華寬大的綠皮書桌前,書桌正面靠著的墻上掛了一塊比她人還要大得多的鏡子,邊上貼了幾張顏色黯淡的照片,大致還可以看出其中一張有一個小人頭、一張有兩個小人頭、一張有四個小人頭。阿蕓好奇的目光沒有放棄任何一個角落,她很輕易就發現了書桌左前端散落著的、花花綠綠的橡皮筋,她伸手拿過幾個,把它們胡亂組合著形狀。后來她的注意力又被一本顏色鮮艷的圖畫冊吸引了過去,圖畫的封面上印著四個大字,她只認識其中一個“人”字,阿蕓滿懷期待地翻開了它,可上邊畫的并不是什么稀奇好看的東西,都是女人。阿蕓看見她們的頭發和母親的頭發一樣長而黑,只是她們都沒穿衣服,她們為什么沒穿衣服呢?母親要是不穿衣服會不會也是這個模樣呢?阿蕓小小的腦袋里裝滿了類似的問題。沒穿衣服的女人胸前的兩塊肉阿蕓是熟悉的,記憶中母親的也與這一般大小,而奶奶胸前的兩塊肉她也見過,奶奶洗澡的時候總是忘記拿這個那個,不是肥皂就是洗頭膏,要不就是小背心。它們長長地耷拉下來,像兔子的耳朵。阿蕓的直覺告訴自己,奶奶的一定不如這些女人的好看,而母親的應當是最好看的。
“蕓蕓你在看什么?”陳天華輕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扣上插環,彎著腰朝阿蕓走了過去。
“看圖畫呀!”阿蕓將那本圖畫冊高高地舉在手中。
“這……這有什么好看的。”陳天華一把從阿蕓手中奪過書塞進了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抽屜一開,一股濃重的霉味升上來。陳天華的臉漲得通紅,阿蕓指著他的鼻子笑話他。
“蕓蕓,你說華哥哥對你好不好?”
“好哇好哇,明天你還要讓我飛,后天也要。”阿蕓又將火罐攏在了懷里,陳天華把她和火罐一起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嗯!蕓蕓說要怎樣就怎樣。華哥哥有點困了,我們一起鉆到被窩里睡覺好不好?”陳天華沒等阿蕓應聲就解開了她的衣服,阿蕓感覺有點冷,便說:
“華哥哥你去把窗戶關上,蕓蕓冷。”
“不冷不冷,快躲進被子,讓華哥哥好好抱抱你。”
在阿蕓進行漫長敘述的那個夜晚,我心里的底線一點點被瓦解,我的憤怒失卻了它應有的力量,我的耳朵被阿蕓輸入的語音劃破,我嗅到了我的傷口上鮮血的腥味。
黃昏已經逝去,夜晚緩慢降臨,宿舍樓西側的澡堂子里時不時傳來水流沖擊著頭骨和地板的聲音,那些溫熱的水一次次從我臉上漫過,我睜大了眼睛享受水流帶來的酸脹。我坐在阿蕓對面,但許多次我的視線里忽然就沒有了她。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樣的事就發生在阿蕓身上,在她那樣小的年紀。她在同我說這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談論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我竟然沒有感覺到她的憤怒和仇恨,我無法想象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帶給我的將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局,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靠近阿蕓已經交出的答卷。
阿蕓說到陳天華把她褪盡衣褲擁入懷抱時,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童雪,我要吐……”
我手忙腳亂地找來一個垃圾桶,阿蕓立馬把頭埋了進去大聲干嘔著,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每一次拍擊都讓我心驚膽戰,眼前這個女人己經卸去所有防備,不堪一擊了。
“蕓,我們不要說了。”
“不!童雪我求你讓我說下去,我求你讓我說下去。”
那次之后,阿蕓隔三差五就會到陳天華的房間里去。每次陳天華都會用同樣的借口脫掉阿蕓的衣服,然后他會詢問阿蕓她出來她的爺奶知道不知道,如果阿蕓說他們不知道,他就會送給她幾個漂亮的橡皮筋;如果阿蕓說他們知道,他就會黑了臉、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給阿蕓套上衣服把她從后門推出去。漂亮的橡皮筋他會照樣給,但不會幫阿蕓箍在頭發上或手脖子上,而是從門窗的條格里扔出來。
慢慢地,阿蕓也長了記性,嘴上學得無比乖巧。陳天華再問她,她就說連她們家的貓狗都不知道她到了哪里去。剛開始陳天華還夸阿蕓聰明,后來就說這樣也不好。
“你得跟你爺奶說是去了上頭村子找藍朵和童雪玩去了。”
大多數時候是陳天華抱著阿蕓不許她走,壓在阿蕓身上親得她一臉一身的口水。他一親,阿蕓就忍不住笑。有一次阿蕓發笑的聲音太過尖銳,陳天華嚇得停下了他的所有動作,空出一張大手像關煤爐蓋子一樣捂緊了阿蕓的嘴。他越是這樣,阿蕓越是想笑。阿蕓只得躲在陳天華的手掌里笑,笑過之后她的牙齒連著整塊臉都是酸的。這次陳天華擺出了一副怒相,目光直戳戳地射進了阿蕓心里,像是要把她囫圇吞掉。阿蕓記得奶奶給田里的稻子引水與人發生爭吵時就是這種眼神,奶奶手握一把鐵鋤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跨立在水渠邊,讓所有競爭者望而卻步。阿蕓還記得爺爺喝醉了酒要找東西泄憤時也是這種眼神,爺爺醉酒后的眼睛紅得賽過兔子眼睛,眼皮一壓,叫人擔心會有血從里邊擠出來,所以爺爺一醉酒,奶奶就會抱上阿蕓躲進柴房,反鎖上門,天炸雷響也不開。
在陳天華的怒視下阿蕓停止了嬉笑,阿蕓突然覺得自己和華哥哥的游戲變得索然無味。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也讓她很不開心,她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是用一根棍子頂她的下面。
“華哥哥,蕓蕓尿尿的地方好疼。”
“是嗎?慢慢地就不會疼了。”
“可是蕓蕓還是好疼。”
“那你忍一下,你想想華哥哥對你的好……”
阿蕓在陳天華的強攻下幾次疼得流出了淚水,但她不敢再喊疼,她怕華哥哥在一怒之下對她不理不睬,她不僅會失去華哥哥的肩膀,還有他的橡皮筋。四歲的阿蕓在不知隱忍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隱忍。她童年時的隱忍只有一次出現了意外。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地上的積雪正在融化,土路上到處是積水,空氣也比平常顯得更為寒冷。這個上午,陳天華像條蚯蚓似的在阿蕓身上鉆營了很久,阿蕓覺得華哥哥好像要撕破她的皮膚鉆進她的身體里去,她閉上眼睛不敢說話,淚水卻早己打濕枕巾。突然,陳天華使勁頂了阿蕓一下,阿蕓憋不住疼得一嗓子叫出了聲來。
阿蕓這一嗓子像枚子彈似的擊中了陳天華,他呆呆地看著身下的阿蕓,她雙眼緊閉,稚嫩的嘴角已經咬破,一顆血色黃豆緩緩膨脹起來。陳天華長嘆一聲從阿蕓身上翻下來,他翻下的時候將幾顆冰涼的眼淚扔在阿蕓的胸口。阿蕓不知她的華哥哥為什么停了下來,她偷偷睜開了一條眼縫,她沒有瞄見華哥哥,她只感覺到胸前的冰冷。那天,阿蕓從陳天華的屋子里出來后才醒悟到華哥哥一定是哭了。
這天晚上,阿蕓只扒了一小口飯就放下了碗,爺爺罵她敗家子:
“白白的米飯都下不得喉,在舊社會,就是地主家也開不起這樣的伙食。”
爺爺罵過之后就把阿蕓那碗飯端在手上悶頭吃了。阿蕓的奶奶有點心疼阿蕓,把阿蕓拉到一旁塞給她一塊錢,叫她去村里的小賣部買包方便面吃。阿蕓抓著錢就跑出了院子。在村子里以方便面為主食的小孩遠比以米飯為主食的小孩要多,阿蕓也不例外。
“怕是肚子里長了蟲了。”阿蕓走后,她的奶奶自言自語道。
“哪里就那么嬌慣了,愛吃不吃。”阿蕓爺爺將酒碗啪地落在桌沿,然后又瞇瞪著眼往里推一把,幾滴酒不小心灑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黃色的舌頭朝烏黑的桌面舔去。待桌干面凈,他晃了晃腦袋,乜著眼睛問:
“打蟲的寶塔糖貴不貴?”
阿蕓奶奶沒搭她丈夫的腔,一鏟子將鍋里的剩菜磕進了菜碗中。阿蕓爺爺見有油從碗口溢出,又憤憤地罵了一句:
“都他娘的敗家貨。”
第二天,他們一起身就開始商量要不要給阿蕓買寶塔糖打蟲,阿蕓沒心思聽他們說話,抽空便跑了出去。屋外的雪已經停了好久,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阿蕓歡快地跑在板結的村道上,冬天里還有什么能比抱著華哥哥的火罐更舒服的呢?華哥哥總是給她備足了料,罐子一冷下來就替她甩熱,每當鐵罐子在空中呼呼地起來,阿蕓就會擔心罐子會從華哥哥手中脫落將屋頂上的瓦片捅下來,但華哥哥總是能在甩到最后一圈的時候將它穩穩停在阿蕓面前。
阿蕓腦袋里惦記著華哥哥的火罐,大著膽貼著墻壁溜進了他的房間,走到堂屋的時候阿蕓朝后院看一眼,發現大婆正坐在門檻上給一群小雞喂米。大婆眼皮耷拉,兩條腿敞得很開,一只手握成拳頭頂住腦門,就在阿蕓以為她睡著了時,她又忽然揚起手撒下一把碎米。
陳天華一見阿蕓,就心急火燎地跑上來抱住了她,對準阿蕓的脖子便是一通亂啃。
“你奶奶在門檻上睡著啦!”阿蕓俏皮地說,她似乎己將昨日的疼痛完全拋之腦后。“我要火罐。”
“嗯……嗯!”陳天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在滿足阿蕓所有的要求后,陳天華熟稔地脫去了她的衣服,將她壓在了身下,他的身體像蛇一樣在阿蕓身上扭動,一張嘴幾乎把阿蕓的鼻子和下巴同時咬住。阿蕓出不了氣,便使壞撓華哥哥的癢癢,誰知陳天華是最怕癢的,大笑著翻滾下了床。
阿蕓見華哥哥的狼狽樣,高興地拍著巴掌喊了起來。阿蕓還在繼續歡笑著,陳天華卻突然抽空了自己臉上的表情,還未站穩就急忙沖過來封住了阿蕓的嘴。他們安靜地注視著對方。
這時陳天華的房門響了起來,他一把就將阿蕓從床上抱出來塞進了衣柜里,并在她耳邊輕聲囑咐:
“蕓蕓要是出聲就再也見不到華哥哥了。”
阿蕓從來沒玩過這么刺激的游戲,雙手捂住嘴用力點著頭。衣柜的大門被合上之后,阿蕓悄悄松開了自己的手,透過木條她只見華哥哥將她的衣服、褲子和鞋子隨意一卷塞到床下,然后給自己套上一件暗紅色毛衣,再趿上一雙拖鞋,理了理頭發,走到了門邊。
“做什么?我在睡中覺!”奶奶的耳朵不靈便,陳天華只好賣力地朝著她的一側耳朵喊著。
“地動了一下?”陳天華奶奶張著一張空洞洞的嘴問道,脖子卻往一邊傾倒過去,目光努力地在屋子里搜尋著什么。
阿蕓在衣柜里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也因為緊張,她的手心里都發滿了汗,屁股上的肉一跳一跳,像有人要給她打針一樣。每次打針都讓阿蕓哭得死去活來。熱過之后,阿蕓的體溫又急速冷卻下來,她感覺有兩管鼻涕像兩條青菜蟲一樣從鼻管里爬出,滑溜溜的鼻涕差點引發了阿蕓不合時宜的噴嚏。
“沒有,我做了個夢,從床上跌下來了。”陳天華大聲吼道。老人遲疑著走后,阿蕓自作主張推開了半扇柜門。
“大婆走啦!”阿蕓說。
“快穿上衣服回去,嚇死我了……”陳天華看著赤身裸體的阿蕓,從床底掏出了衣服。
“好好玩。”阿蕓雙手摟在胸前,身體瑟瑟發抖,像一只剛從水洼里撈出來的小雞仔。
“快穿上衣服,小心感冒了。回去什么都不能說,蕓蕓聽到了沒?”
“嗯嗯!”要出門的時候,阿蕓的眼睛盯著陳天華的書桌不肯挪開,陳天華愣了一會兒,然后一拍腦袋苦笑了幾下,數也沒數就抓了一大把橡皮筋扔給阿蕓。
阿蕓不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得到陳天華的橡皮筋,也就是在這天,口袋里裝滿橡皮筋的阿蕓遇見了她的朋友藍朵和童雪。
“阿蕓,你的口袋里裝了什么?”藍朵帶著責備的語氣指著阿蕓鼓鼓的口袋說。
阿蕓在猶豫的時候,童雪站出來說話了:
“我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們都知道你去了哪里。”
阿蕓以為藍朵和童雪知道了她的秘密,慌張地說:
“你們千萬不要告訴我奶奶我去了華哥哥屋里玩,我把皮筋分給你們。”
“我們不會告訴你奶奶的,童雪,是不是?”藍朵說。
“只要你給我們分皮筋,我們就不會說的。”童雪說。
回到家,阿蕓就得了重感冒,隨后又發起了高燒。她感到胃里一陣陣惡心,吃不下東西,看人花眼,把爺爺叫成了奶奶,把奶奶叫成了爺爺。阿蕓的奶奶發現自己的孩子這天不對勁,拿手摸了摸阿蕓的額頭,夸張地喊了起來:
“我的天爺,燙得跟開水一樣。”
阿蕓奶奶迅速縮回了手,捧起阿蕓像捧起一顆小南瓜似的栽進了被子里。這時阿蕓爺爺咬著煙槍慢步過來,說:
“讓我看一看。”
阿蕓爺還在感受阿蕓額頭溫度的時候,阿蕓奶奶已經從神龕上取下了幾刀燒紙,在院門右邊石板上點著了,口中自是念念有詞。
這次感冒后來拖拉了半個多月才見好。前面幾天,阿蕓的爺奶一直盼著奇跡出現,他們已經去村祠堂燒過紙上過香了。他們每次都信心滿滿地去摸阿蕓的頭,但每次都陷入失望。三天后阿蕓額頭的熱度不減反增,他們這才慌了陣腳,極不甘心地從鄰邊村子里請了一名醫生。恍惚中,阿蕓聽到那名醫生將自己的爺奶臭罵了一頓,阿蕓不知道醫生為什么要罵自己的爺奶,她見爺奶乖乖地站在一旁領受責罵覺得很有趣,她很想睜開眼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眼皮上卻像壓了石頭,她很想說話,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在什么地方。
半個月后,阿蕓的病好了,又能跑能跳了。她活躍起來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華哥哥。她想自己病了那么久,華哥哥都不來看她,這讓年幼的阿蕓有些難過。阿蕓想找他問個明白。路上她又遇見了藍朵和童雪。她們倆很早就知道阿蕓生病了,但她們不敢踏進阿蕓的家,她們怕阿蕓的爺爺,這個遠近聞名的老酒鬼永遠瞪著一雙燈籠大眼。
“阿蕓阿蕓,你的病好啦?”藍朵欣喜地說。
“阿蕓阿蕓,你的病好啦?童雪也欣喜地說。
阿蕓見到自己的老朋友也十分開心,但是短暫的開心后她又記掛起自己的事來,她當然不能告訴她們她要去找華哥哥,但是她又實在不知怎么才能撇開她們,便說:
“我的病還沒好,我去找醫生拿藥呢!”
阿蕓說完扭頭就走,藍朵一把將她扯住了。阿蕓急了:
“我去拿藥,你就不怕傳染你?”
“拿藥你應該往村口走。”藍朵和童雪異口同聲地說,她們把胳膊抬得老高,朝村口指著。她們似乎確信了阿蕓的話,她的病是還沒完全好,不然她怎么會連出村的路都走錯呢?
阿蕓驚訝地向四處望了望,失落地朝著藍朵和童雪指的道路走去。經過一個草垛時,阿蕓快步躲了過去。在草垛后她側出眼看見藍朵和童雪在激烈地爭辯著什么,不一會兒她們就各自散了。阿蕓心中一陣歡喜,甩動雙臂快步跑回了村子。
時隔半月,阿蕓再一次來到了華哥哥屋門外。她斂聲屏氣穿過了庭院,來到了里屋。她沒有看見華哥哥,她看見了一把比她的巴掌還要大得多的鐵鎖掛在華哥哥的房間門上。阿蕓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華哥哥不喜歡他了,他走了。
后來阿蕓向村子里的其他哥哥打聽華哥哥去了哪里,他們說他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個地方很遠。
“有多遠?”阿蕓眼里飽含著熱淚,搖晃著村里哥哥們的衣袖。
阿蕓的眼淚讓村里的哥哥們很受感動,他們說:
“我們的爸爸媽媽走了多遠,阿華就走了多遠。”
噢!那是很遠了。
窗外,夜晚已經徹底降臨,寒風從擁擠的教學樓間穿過時發出巨大的聲響,未鎖緊的門窗齊聲搖動著。我和阿蕓安靜地在地板上相對而坐。說到陳天華離開村莊后阿蕓停頓了下來,我問她要不要喝水。黑暗中我感覺到她在搖頭。之后我要求她坐到我的床上去,地板太涼了。南方的學校一般不會給學生宿舍安暖氣,而且限電限壓,連一個功率極小的電吹風都帶動不了。阿蕓照樣沒有回話。我便自作主張從床上拿了一只枕頭墊在了她的后背。
在阿蕓的回憶中,我看見了我們孤獨的童年。那個叫童雪的女孩每天按時回家吃飯、按時回家睡覺,其他時間都在村莊里游蕩著,像一個廢棄的塑料袋似的,被風迎來送往,就是不曾消失。
我從阿蕓的話語中尋找著自己的存在。她的記憶力出奇的好,她的思維跳到哪個時段,她的語言都能及時跟上。阿蕓不厭其煩地描述著那些人、那些事的細節,好像沒有細節,她的敘述也無法繼續。這也正是讓我痛心的地方,阿蕓的每一個詞語都在我腦中營構出與之相應的畫面,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阿蕓,我經歷著她的經歷。陌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看客,對阿蕓的經歷心懷假意的悲憫。
誰又知道不是我竊取了阿蕓的未來呢?我忍不住去想,假如那個被陳天華褪盡衣褲壓在身下的女孩是我,那如今的傾聽者就會是阿蕓了。我知道這種假設不成立,但我愿意用這種方式去觸摸阿蕓心靈深處的滿目瘡痍。
陳天華走后,阿蕓悶悶不樂了很長一段時間,藍朵和童雪幾次來叫門,她都沒有回應。這個小女孩在還不知道什么叫憂傷的時候已經學會憂傷了。她長久地趴在后窗上發呆,雪早已停了,外面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阿蕓知道,華哥哥不會再來到她的窗下了。那些日子,阿蕓的奶奶拋開了所有雜事競一心一意照顧起了阿蕓的起居,這個善良的老婦心里隱隱有些擔心自己的孩子怕是活不太長了。
臨近年節的一個上午,阿蕓奶奶去圩上買年貨,就把阿蕓一個人放在了家里,阿蕓在院子里呆得無聊,突然竄進自己的房間,瘋了似的把華哥哥送給她的橡皮筋找出來通通丟進了灶膛,橡皮筋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叫著,黑色的煙一股接一股躥出來,那味道聞起來簡直比屎還臭。在這個過程中,阿蕓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慰。不過,快慰之后的那頓毒打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阿蕓的爺爺那會兒正在茅房里拉屎,村里的人一腳踹開了茅房大門將他拖了出來,這個老酒鬼剛想罵怎么他娘的拉個屎都不讓人舒坦,接著就看見自己的屋子上空冒起了黑煙。他來不及系好褲帶,拔腿便往家里跑去。
老酒鬼三步并作兩步竄進了柴房察看火勢。還好,火勢不大,僅僅是灶膛邊上的一堆柴火被燒著了,遺憾的是,他沒有看見縱火者。
遲疑間,村里的一些老頭老太己經抱著大瓢小盆趕來了。老酒鬼大手一揮,說:
“你們都回去,鳥大的火,老子一泡尿就把它澆滅了。”
老頭老太們半信半疑地立在門口,他們看見老酒鬼不慌不忙將一桶水送進了柴房,老酒鬼再出來的時候,一陣更為龐大的煙霧從房頂上升了起來,不過,煙霧顏色已經淡了許多。
阿蕓就是這時從人群里鉆出來的。她燒完皮筋后就出門找藍朵和童雪,不一會兒,一個叫一虎的小男孩跑過來,告訴她家里起火了。阿蕓覺得奇怪,她的家里怎么就起火了呢?她的目光向家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有很粗的濃煙升起。
“你給我過來!”老酒鬼見阿蕓從人群里鉆出來,兩眼放出了見到美酒時的綠光。“說!是不是你燒的火?”
阿蕓看了看自己的爺爺,看了看眾人,點了點頭。
老酒鬼兩步跨上來,將一只巨大的巴掌扣在了阿蕓臉上。這巴掌留下的印記在阿蕓的臉上了足足逗留了三個月才消除,也正是這個巴掌開啟了阿蕓在家中的苦難歷程。阿蕓在領’受了爺爺猛烈的巴掌后竟然迅速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這讓她的爺爺確信這個小妮子已經長大了,扛得住揍了。
阿蕓把爺爺的巴掌吃到了十二歲,這一年她的老酒鬼爺爺在一次醉酒后跌進了一條臭水溝,不可一世的老酒鬼就在一條臭水溝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阿蕓十二歲這年,她和藍朵、童雪三個一起考上了十字街中學,并分在了一個班。去學校報名那天,這個三個女生僅用了幾十分鐘就走完了從村莊到十字街的八里多路,路上他們遇上了一虎和曉雷,互相問過才知道,他們被分在了隔壁班。兩個男生很快超過了女生,望著一虎的背影,阿蕓拿眼瞟了一眼童雪,說:
“童雪,你喜歡一虎是不是?我就知道么!”
童雪聽了阿蕓的調侃,羞紅了臉,罵道:
“你個小妮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阿蕓和童雪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藍朵在一旁不屑地說:
“你們呀,就是瞎子笑跛子,何必呢?”
這三個十二歲的少女怎么不會想到,多年以后,一虎成了藍朵的第一個男朋友,藍朵跟一虎交往的第一天,藍朵就交待一虎:
“我曉得你知道我們三個都喜歡你,童雪已經考上了大學,她啊,你就不要惦記了,阿蕓在廠里也交了男朋友了,比你有錢也比你帥,能跟我在一起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你要是敢做出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看我不閹了你……”
處事一向霸道的藍朵毫不費力就調停了兩個好姐妹的口水戰,然后攏過兩個姐妹,昂首挺胸朝十字街中學進發。正式開課的時間定在星期二,上午是兩節生物課和兩節歷史課,小學只有語文和數學課,所以一拿到書大家都異常興奮,如饑似渴地翻看起來。不知是哪個女生首先叫了一聲,其他女生幾乎也在同時看到了生物課本上的那部分內容,一個個如見鬼魅似的喊叫著將書本重重合上扔進了課桌里。一旁的男生當然也發現了書本上的秘密,他們自發組成陣營,像打了雞血似的高聲朝女生們吼叫著,有幾個男生甚至竄到講臺上,故意將書頁紙弄得唰唰響,眼睛在全班女生身上來回掃視。
生物課本第一章講的是人體結構,字很少,各色彩圖倒是異常豐富。阿蕓、藍朵和童雪當時都看到了那些內容,她們紛紛羞紅了臉,將頭埋進了課桌。阿蕓在男生的哄笑中埋下頭后突然就想起了她當年在陳天華屋子里看過的那本圖畫冊,她的思想慢慢向記憶的軌道上駛去。她看到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小女孩跪在一張關節松動的椅子上,雙手捧著一本圖畫冊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臉靠得很近,似乎把圖畫冊當成了可以吃下肚的食物。她的鼻子聞到了紙和油彩的味道。緊接著阿蕓看到了這個小女孩的思想,她看到了小女孩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有關母親的零碎印象,她看到了她做的比較,她也看到了她在得出結論后洋溢在臉上的歡喜。
在記憶之軌的末端,阿蕓看到了她自己。
趁藍朵和童雪都沒注意,阿蕓心存僥幸地再一次翻開了生物課本,她用手將課本撐開了一個角,像個竊賊似的往里面瞄了一眼。這一眼差點要了她的命!阿蕓看到了男性解說圖上的那截東西,她知道人們爭吵時都會用到這個詞,但親眼看見它的形象尚屬首次,同時她也幡然醒悟,原來華哥哥當年就是用這個東西頂著她的下身……
“阿蕓,可以跳過這一節么?”黑夜里我懇求道。
我自認為豐富的想象力在這個夜晚天折,我沒有辦法回應阿蕓的懇求。過度的激動使我的身體出現了機械性顫抖,一幅真切的畫面在這種顫抖中形成:我躺在一張干凈的砧板上,死一樣的冰冷像亞馬遜森林里最兇悍的蟒蛇將我蜷住,一個手握屠刀、目如鷹眼、青面獠牙的人徐步走向了我。
我閉上雙眼,伸直了腿,等待著那一刻。
那天的生物課上,阿蕓好幾次要沖出教室都沒能如愿,帶著厚厚的眼鏡片的生物老師像是覺察到了什么,一直往阿蕓這邊看。阿蕓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但眼淚還是掉了下來。童雪最先察覺到阿蕓的異樣,偷偷拽了拽阿蕓的衣襟,阿蕓依然望向窗外,沒有理睬。
童雪壓著聲音說:“阿蕓,阿蕓,你怎么了?”
阿蕓還是不應,童雪又去叫藍朵,藍朵似乎對生物課有著濃厚的興趣,不耐煩地說:
“下了課再說,上課呢,被老師看到了,被老師看到了……”
阿蕓后排坐的是兩個男生,她后來才知道他們一個叫林勇,一個叫白文先。他們以為前座的女生是被男生的行為氣哭了,內心十分愧疚。那個叫林勇的小男生推了推阿蕓的凳子,遞過來一張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李蕓,不要哭了,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阿蕓看了紙條,不斷滑向深淵的思維被拖了回來,她擦干眼淚,回過身,給予了友好的后座以同樣友好的回應。
阿蕓和林勇從十字街中學畢業三年后奇妙地相遇了一次,那是在深圳一座大型工業園區里。林勇中學畢業后投奔了自己開洗車店的表兄,表兄的洗車店倒閉后他獨身前往深圳。而阿蕓那時剛和阿崗分手,阿崗帶給阿蕓的傷害遠未平息。那天,阿蕓從一家便利店里出來,迎面碰上了林勇,他們都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他們都以為對方會率先停下,但是他們都沒能止住自己的腳步,他們就那樣不可思議地擦肩而過。在深圳,規模再小的工業園區也隨隨便便有個幾萬人,遇上一個老同學的概率比買彩票中獎的概率還要渺小。事實是阿蕓和林勇就那樣走過了。
阿蕓心里是感激林勇的,但內心積蓄的痛苦讓她無法做出更多表示。在后面的生物課上她明明什么都沒聽進去,但一下課,老師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刻在她的心里怎么也忘不了,那些內容簡直就是催命符,阿蕓每想一次,心里就疼痛一次。持續的疼痛讓她開始拒絕思考,但這無濟于事,那一幕幕讓人惡心的場景總是反反復復地在她頭腦中回放,阿蕓擔心自己就是不死也會瘋掉。
明晰一切真相后,阿蕓感覺自己的頭顱瞬間裂開了一道口子,冬日的冰水源源不斷地朝著這個口子灌下,在這種致命的冰冷里,阿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是的,她在明白了一切之后,便失去了一切,她覺得自己比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還要骯臟,她不配繼續活在世上。輕生的念頭第一次閃現在阿蕓腦中后就從未消失過。
阿蕓曾經給自己設計了很多種死法。她十二歲曉事,十七歲進廠,這期間有無數種死法進入她的頭腦,向她的生活灑下死亡的色彩。但每一次阿蕓都在最后關頭扭轉了自己的人生航向。為什么還要活下去?因為如果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她知道自己將死不瞑目。
阿蕓十七歲進的廠,進廠后發生的一幕慘劇給了她非常大的觸動。在阿蕓入廠的第二天,與她同宿舍的一個姐妹便跳樓身亡,宿舍的大姐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去。阿蕓沒膽量靠過去,但是她從人群的縫隙中也掃了幾眼。那個姐妹安靜地躺在人群中央,一攤比她的身體要寬大幾倍的血像一張床罩似的鋪開,她一側的臉觸地,另一側臉上沒有表情,但很干凈,好像還稍微抹了一點粉。
阿蕓掃過幾眼后就躲回了宿舍,死人真是再難看不過了,她沒想過死亡原來那么痛苦。后來阿蕓又聽說那個女工是被線上的組長害死的,就更不想重蹈覆轍了。她們說那個組長原先一直追求亞琴,亞琴不答應,二人就撕破了面子。組長明著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想著法子折磨她。他給別人派八分的活兒,給她卻派十二分的活兒。線上一群男工閑聊的時候也作踐她,說別看她斯斯文文的,裝得清純可愛,好多次為了圖輕快,把他喊到廁所里掏出一對雪白的乳房就往他嘴里塞……
發生姐妹跳樓事件后,阿蕓一直在想,為什么死的是亞琴?她死了那個組長照樣活著,而且活得只會更好,也照樣會有硬骨頭的女人死命不從,照樣會有軟骨頭的女人對他投懷送抱。阿蕓越想越覺著哪里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么個道理。這使得她對自己頭腦中的輕生念頭重新考量起來,這么些年自己是怎么過的,那個畜生又是怎么過的,憑什么是我死他生,最不濟也得是個同歸于盡!
我的思維跟著阿蕓的敘述在時間里前后跳躍,阿蕓對自己已經逝去的生活影像了如指掌,她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從過去一切回現在,也可以從現在切向未來。足足有七年時光我缺席了阿蕓的生活,我無法準確得知這七年里她遭遇或者改變了什么,她拋給我的只是一個個結果,我卻愚蠢地在她遭遇或者改變的過程中空耗體力。
我隱約感覺到阿蕓把我當成了她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聽眾。這個危險的念頭一經出現就在我的頭腦中扎下根腳。難怪她今年這么早回家,又那么急于見到我。如果一切真如阿蕓說的那樣,那此時陳天華的兒子已經躺進了冰冷的墳墓。與此同時,一大批警察也正在撒開天羅地網搜捕罪犯。
警燈突然就在我眼前閃耀起來,我雙手在空中亂抓摸著,阿蕓問我怎么了,我意識到這是幻覺,連聲說沒事、沒事……
“你應該把那個畜生殺了。”
“沒有!”阿蕓不無遺憾地說。
“那他的兒子已經死掉了?”
“是的,已經死掉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阿蕓都在反反復復修改著她的復仇計劃。陳天華在阿蕓十二歲那年離開村子后就沒再回去過,他難道這輩子不打算再回這個山洼?如果一直見不到他,那何來復仇之說?不過,另一個人的出現很快打消了阿蕓的顧慮。
陳天華的兒子一出生就被送回了村子。他的兒子小名叫俊俊,俊俊的臉很寬,嘴唇肉嘟嘟的,鼻子挺得老大,比村里其他小孩的鼻子起碼大出一倍。村里人都說這孩子長大以后了不得。阿蕓在就要出去打工的前幾天見到了大人們口中未來有著光輝前程的小俊俊。
那天,阿蕓剛從河里洗了衣服回來,看見大婆抱了個小人在村口轉悠。大婆嘴里哼著土謠,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抱著懷里的小人像是抱了一塊金磚,誰要上來摸一摸都緊張得像遇了搶劫,生怕別人摸重了、嚇著了她的寶貝。阿蕓原以為大婆只是替村里的嫂子們帶帶小孩,便大大方方上去逗弄,大婆好舍得把她的寶貝給了阿蕓,阿蕓抱著俊俊又是唱又是跳,俊俊嗬嗬笑得不停往外吐唾沫,兩只小手一會兒靈活地在阿蕓的臉上抓上抓下。
“這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么可人!”阿蕓問。
阿婆憐惜地從阿蕓手上接過俊俊說:“這是我重孫子,你華哥哥的兒子呀!我可憐的兒喲,他父母也實在狠心,沒斷奶就送了回來,在我們那陣,吃奶吃一年的都見怪不怪,這世上沒什么比奶水更養人的了……”
阿蕓沒聽大婆說完就往身后不遠處那棵古椿靠去,大婆的身影一晃進村巷,她就直直地癱在了樹根上。那是他的兒子!他已經有了兒子,他也配有兒子?他的兒子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居然還像個老好人似的抱過的兒子,給他唱歌,給他逗笑?!
阿蕓日日夜夜地企盼著見到陳天華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誰想陳天華沒有出現,他的兒子卻出現了。在經受了短暫的痛苦后,阿蕓逐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要把他的兒子殺了!她殺不了他,但要殺他的兒子卻很容易,她要讓他知道他該為自己當年的獸行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然而動手的時機遲遲沒有到來。阿蕓當然不想去蹲籠子,她感受到了將計劃付諸實踐的巨大困難。
讓阿蕓感到奇怪的是,大婆好像覺察到了什么,雖然見了阿蕓依然話多,但就是不肯把俊俊交到她手中。她把俊俊用兩根布條綁在背上,在自己胸前勒出了一對八字奶,就是上個茅房,也把阿俊吊在木門上,實在叫人尋不著空子。
阿蕓想過把俊俊帶到馬路上去,讓來往飛馳的汽車把他輾死,想過把他摁在水缸里溺死,也想過用一瓣橘肉把他噎死,但這些方法都有太大的漏洞。阿蕓一遍一遍地假設,又一遍一遍地把這些假設推翻,她發現自己是那么沒用,連一個小小的人兒都能叫她束手無策。她感到萬分沮喪。
就在阿蕓的思想斗爭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她父母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回了村里,說再不過去就錯過招工淡季啦,說再不過去未成年人的工作崗位就滿員啦,說再不過去預先交到廠里的八百塊錢押金就要被扣掉啦……不久,阿蕓就和藍朵一起去了廣東,童雪則一個人留在了村里。三個好姐妹分別那天,阿蕓幾次哭暈了過去,藍朵和童雪都以為阿蕓是因為別離才悲傷成那樣,只有阿蕓知道自己的眼淚到底為何而落……
兩年后阿蕓回家辦身份證,也就是這一年她在村口迎來了從縣城放假回家的童雪。這一次,阿蕓距離成功只有半步之遙。
轉眼,俊俊已經兩歲,長到半個桌腿那么高了,兩只眼睛往外凸,頭發黃黃的,一看就是缺乏營養的那種。阿蕓見到俊俊的時候,俊俊正坐在自家門口的石板上舔食別人扔在地上的方便面調味包,許多年過去了,干吃方便面依然是農村孩子的最愛。阿蕓將一串塑料做的紅葡萄裝作不小心掉在了俊俊跟前,然后躲在拐角遠遠監視著。果然,俊俊毫不費勁地從那串葡萄上拽下一顆送進了嘴里,不一會兒,阿蕓就看見俊俊那張小臉憋得通紅,她心里突然怕極了……童雪一下車阿蕓就看到了,阿蕓幾次掏出手機想打個急救電話,又幾次把手機收了進去,童雪一走近,阿蕓的眼淚便一下子涌了出來,但是她沒敢看童雪,而是把頭死死埋在胸前,當童雪氣憤地從她眼前遠去時,她的心都要碎了。
整個下午,阿蕓都沒有聽到大婆重孫子死了的消息,阿蕓心有不甘地跑到那邊院子去看,活見鬼!俊俊不僅沒死,反而拖著一把掃帚在院子里攆著一群小雞仔!阿蕓嚇得兩腿一軟差點暈厥在地。第二天她才聽人說是大婆將她的重孫子救了過來。那日大婆去園子里擇菜,一進她家院子所在的那條巷口就見她的俊俊倒在地上打滾,一張小臉漲得血紅,兩只小手抓撓著喉嚨。一旁是一串鮮艷的葡萄。大婆一看就知了事情大概,撂下鋤頭,用手支開了俊俊的嘴,食指和中指深深地摳進去。人們說大婆那架勢就跟閹豬差不多,不過大婆閹出來的不是蛋子,而是一條人命。
“童雪,你倒杯水給我喝,我渴。”阿蕓微弱的聲音從遙遠的對面傳來。她抓住了我麻木的膝蓋,我只感覺到有個東西落在上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黑暗中,我感覺到她靠近了我的臉。
“我腿麻了,讓我緩緩。”
阿蕓拋給我的海量信息在我的記憶中不斷沖撞、融合著,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對那些過往是那樣的生疏,那些曾經讓我氣憤的、著迷的、愛的、恨的,原來都是些表象,這證明了我的淺薄還是真相的可怕?我要的到底是真相還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我對面坐的阿蕓是我所認識的阿蕓么?我對面的女人是誰?
腿腳終于從麻木中解脫出來,我站起身來,擰開了自己位置上的燈,那強烈的白光突然就放出來,把我嚇了一跳。
“要溫水還是涼水?”
“隨便。”
“那就溫的吧,我去走廊上打。”
“喏,給你。”
“過了十二點還有熱水打么?”
“什么時候都有,只要你有錢。”
“大學真好,都說現在滿大街都是大學生,可我一個也沒遇見過,線上那些人只要一聽你是個高中生,心里都羨慕得不行。我跟他們說我的一個特好的姐妹在念大學她們都不信,他們說既然你們那么要好,她都能念大學,你怎么連個高中也沒上?也怪我那時沒找著你的聯系方式,要不然……”
“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我自私地把話題扯開。
“呃……兩千多,如果每天有加班至少得有兩千七八的樣子,能掙著錢都靠夜班多。像藍朵,她們廠加班就多。她原先跟我在一個廠,后來也一直沒換過,現在都漲到三干左右啦,多一年的工齡,漲一百塊錢。”阿蕓的語調忽然變得輕快起來,我聽不出她是羨慕藍朵還是后悔自己的頻繁換廠。
“女人經常上夜班會老得很快。”我說。
“沒有錢,老得慢又能怎樣?”阿蕓說。
“我明年就能畢業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我說。
“童雪你開什么玩笑,你以后出來沒有一萬也得有個七八干。”阿蕓說。
我沒法兒跟阿蕓解釋,我意識到這個話題無法繼續下去。便問道:
“那個小畜生后來怎么了?”
不知道為什么,阿蕓本來是想置仇人的兒子于死地的,可一聽說俊俊沒死又不禁暗自慶幸。她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怕,如果俊俊死了,那串塑料葡萄肯定會被當成一個重要線索,很容易就會查出是阿蕓從廣東帶回來的,這樣一來,阿蕓即使判不了死罪,也少不了承擔一定的責任。阿蕓意識自己玩了一次火,但如果說到后悔,阿蕓心里倒是從未有過。她離開村子的時候就想,讓你再多活幾年,你年齡越大,你給你的父親帶去的痛就會更深一層,我就是要讓你的父親體驗一下什么叫切膚之痛。
時間一晃就到了今年,阿蕓早早地跟廠里請了假回鄉,阿蕓回來的那天藍朵和一虎來送她。阿蕓一見藍朵就驚呆了,大冬天的,藍朵就穿了一套連衣裙外加一個小馬褂,胸前的領口低得不行。
“一虎,你是怎么回事,她這樣你就讓她出門了?”阿蕓說。
“反正我說她她也不聽。”一虎委屈地說。
“你們兩個點到為止啊!”藍朵不改當年的霸道與刁蠻。“你這么早回老家是不是你奶奶出什么事了?你爸媽那邊怎么說?”
“沒事,就是想回去陪陪老人,在這邊過年沒什么意思,我爸媽那邊無所謂,有我弟弟呢!”阿蕓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把這次和藍朵見面當成了永別。她還是那樣容易動情,握住藍朵的手就哭了。
藍朵當然理解阿蕓的軟心腸,忍住淚塞給阿蕓五百塊錢,說是孝敬阿蕓奶奶的……
阿蕓回到家后,連續三天沒出過大門。爺爺去世后,奶奶衰老得更快了,眼睛也不好,一只眼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另一只眼只能看清三米之內的東西。阿蕓一進屋門就喊了聲奶奶,這個獨自生活了七年的老婦人先是一愣,接著眼淚就像屋檐水那樣傾灑下來。阿蕓實在想象不出奶奶這些年是怎么活過來的,奶奶抓住她的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問阿蕓餓不餓,然后顫顫巍巍把阿蕓領進了柴房,告訴她鍋里邊還熱了些粥。
到了第四天,阿蕓決心出去走走。同奶奶朝夕相守是她所期望的,但這個期望落實到具體的時間里就會顯得無比單調和漫長。阿蕓從未忘記過自己的使命,她意識到那件事情不能一拖再拖了。
阿蕓走向了村子后山的水庫。水庫的堤壩上人聲鼎沸,小孩們嬉笑追逐著,他們的牛則在一旁安靜地吃草。阿蕓在堤壩上坐下來,回想起了自己家那頭叫“太君”的牛,如果“太君”沒死,它還能爬得上陡峭的水庫堤壩么?“太君”在阿蕓七歲的時候落進了壩下那口古井里淹死了。阿蕓記得那次她像往常一樣牽著“太君”來井里飲水,“太君”剛低下頭顱,阿蕓就突然興起把水潑到它的眼睛上,“太君”猛地一甩頭,身體便栽進了井里。阿蕓急急地去拽“太君”的尾巴,尾巴沒拽著,倒被“太君”一腳蹬到三米外的水田里去,阿蕓摸了摸肚子,以為肚子給踹沒了,眼前一花就昏死了過去。
事后阿蕓知道“太君”并沒有被村里人救上來,因為村里邊基本沒什么使得上力氣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把那口井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可惜都只能望牛興嘆。最后還是支書從山里請了幾個獵戶才把“太君”弄上來,這過程中抬桿斷掉一根、繩子斷掉兩根,都記在阿蕓的老酒鬼爺爺賬上。那些山里人到底是山里人,見不得財,一口咬死分掉了一半的牛肉。那次阿蕓的爺爺差點把阿蕓生吃了,要不是有阿蕓奶奶攔著,恐怕后來也就沒有阿蕓了。
想到“太君”離奇的死法,阿蕓腦中靈光一現:何不讓陳天華的兒子和“太君”一樣失足淹死在那口井里呢?
三年不見,阿蕓以為俊俊能長到她的大腿高了,可那天阿蕓在堤壩上見了他,發現他這幾年里根本沒怎么長個兒,臉倒是顯老了,嘴唇上邊掛著兩管濃鼻涕,鼻涕快要觸著嘴皮子的時候就猛地吸回鼻管。他一邊吸著鼻涕,一邊還不忘對身邊的伙伴指手畫腳。
俊俊終于走下堤壩去井邊喝水了。他手里拿著一把木彈弓,四處尋找著目標,衣服的兩個小口袋撐得鼓鼓囊囊。
“你是俊俊?”阿蕓一路跟著俊俊來到了井邊。
“嗯,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俊俊攥緊了手中的彈弓好奇地望著眼前的漂亮姐姐,兩管鼻涕從鼻腔里緩慢墜下來,一只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上的彈弓。
“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阿蕓頓了頓說,“怎么?你想用這把破彈弓打到鳥?”
“怎么打不到,怎么打不到,我昨天還打到啦,不信你去問他們!哼!”俊俊慪氣地指著水庫上的幾個影子。
“我就是不信,你要是能打到井里的魚我就信,你要打到了,我還給你買方便面吃。”阿蕓聳了聳腦袋,出神地盯著井里的游魚看,臉上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打就打!你不準耍賴皮!”俊俊氣呼呼地說。
“誰耍賴皮誰小狗。”阿蕓知道自己開出的獎勵開始對俊俊起作用了。
俊俊高抬著胳膊連射三發均落了空,他臉上的硬氣開始弱下來,時不時試探性地望望阿蕓,皮筋拉得一次比一次長。他見眼前的漂亮姐姐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更加急于證明他的射擊技藝。這一次,他一下子就在彈弓皮塊里邊包了四個橢圓形石珠子,他的左手往下定在膝蓋處,右手把皮筋直扯到耳垂,頭向后縮在肩上,眼睛卻瞟得不能再下。“嗖”的一聲,四塊石珠像四顆子彈一樣往不同的方向刺進水里。阿蕓忍不住湊了頭過去看,不一會兒,當真有一條魚翻著白肚皮慢慢浮了上來,俊俊一見打中了魚就開心得不行,看見魚時仿佛看見了已寫了他名字的香脆可口的干吃方便面,他嘴里高聲地喊著:
“那不是,那不是!”
一邊伸了手就去夠,大半個身子跳在了水面上。當時阿蕓已經站了起來,摸索著身上的零票子,心想就算是花錢買了個開心吧,摸來摸去身上最少的一張票子是五塊的,五塊就五塊吧,可以多買些,小孩們分著吃。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俊俊“呀”的一聲怪叫著落進了水里,先前那幾秒阿蕓還愣著,也就是那幾秒井水浸濕了俊俊厚厚的棉衣棉褲,這樣一來,他還沒來得及撲騰幾下就迅速沉了下去……
直到周圍完全安靜下來,阿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的大腦已經混亂得不能思考,那張五塊的鈔票還握在她手上,她不知是該把錢揣進兜里還是就那樣抓著。水井不深,阿蕓還能看到水中的那個黑影,先前那幾條游魚時不時蹦出水面,那條被石子擊穿肚皮的魚被涌到了岸上。阿蕓突然醒悟過來,這不就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結果么?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阿蕓的聲音由微弱減至虛無,我看見她滿足地將頭靠在了身后的衣柜上。她的故事已經將她身體里的所有水分帶出,此刻,她就像一塊被擰干的棉花,安詳地躺在棉垛上享受生命里最后的陽光。
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用剩下的一丁點意志從床上搬下鋪蓋在地板上展開,然后像托著一件雕刻精美的冰雕將阿蕓扶了上去。她太疲憊了,再也經受不住任何一絲驚擾。安頓好阿蕓后,我獨自走向了陽臺。我敏銳地從空氣中嗅到了一場夜雨的訊息,濕潤的寒風讓我的面頰體驗著一種針刺般的疼痛。夜色如墨,無數人在黑夜中沉沉酣睡,我醒著。我的醒著并非為了欣賞這個夜晚,我的醒著是為了讓自己能徹頭徹尾地擁有這個夜晚。我知道,明天這個時候,阿蕓斷然不會繼續停留在我的身邊,那么她又將停留在誰的身邊呢?或許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就會被一個永遠的夜晚和一個永遠的房間禁錮起來,那現在的這個夜晚,將會是我和她相處的最后一夜。想到這里,我的眼眶再次淌出了淚水。
黑夜之后,黎明悄然來臨。阿蕓的臉上依然沒有血色,但她自始至終都在拒絕我的挽留。
“蕓,那是意外,你是無罪的。”
“就像你說的,那都是報應,過去的一切都已經結束,讓我們開始新的生活。”
“你去鏡子前看看你所擁有的,你的年輕、漂亮,你有足夠的資本去經營出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切并非你的過錯。”
“蕓,你千萬不要傻……”
阿蕓吐出一口瀕臨絕望時的悲傷之氣,說
“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們一起回家!”
“我要找到他。”
“可是你已經復仇了?!還找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要找到他!”
【作者簡介】李硯青,原名李彪,生于1992年,湖南新田人;湖南省作協會員;作品見于《文學界湖南文學》《百花洲》《大家》《短篇小說》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