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行

電影《后會無期》里，生澀地講了很多道理，而它打動我的，僅僅是那一種在路上的感覺。

2013年，我和父親決定自駕去敦煌。

第一天從海拔500米的成都開到海拔4000米的果洛藏族自治區。第二天到瑪多縣，海拔大約4200米，原以為會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可那個外墻剝落內部設施還比不上連鎖酒店卻要價700一晚的所謂四星級酒店也己客滿，我與父親挨個詢問，一家破落的糧油賓館還剩一個標準間，無法挑剔，交錢入住。走廊上晾著衣服，殘破的地磚上留有積水，白熾燈刺眼地亮著，還有雜糅的難聞氣味。父親拖著行李，走到走廊盡頭的最后一間房門口，費力地用鑰匙開了門，等我進去，他又回身關上。裹上防寒防風沙的大衣，我們出門磨蹭地吃了些東西，回房已疲倦不堪，徑直睡去了。

次日起身，頭痛不己。前天在果洛搭帳篷看星星有些激動，昨日又疲于趕路，父親與我都忘記吃藥，高原反應來勢洶洶。我們退了房坐回車上，父親遞給我氧氣瓶和葡萄糖，我先是在副駕駛上蜷著，后不得已吸了氧，很有效果，沒多久就出神地看起風景來。父親也有高原反應的，可他只是皺著眉，努力集中精力開車。

海拔還在上升，那日上午的目的地是4600米的黃河雙湖。路很爛，并沒有鋪過，大概是車痕交錯碾軋出來的，而一路上同行者極少，陪伴我們的只有隨處可見的高原鼢鼠和不知名的羚羊。那一路真是極盡蒼涼，我和父親仍因高原反應疼痛的壓迫而沉默無語，車道右側是陽光下土黃干燥的山坡，左側則有時看到大片的湖水，因太純凈而藍過高原的天空。

不知顛簸了多久，一聲巨響，父親靠邊檢查，車左前輪爆胎。計劃勢必被打亂，而我竟有些輕松，那本是十分困難無助的情景，莫名地微妙起來。信號不好，也未必有人走過這一段荒蕪之路來拯救我們，來往車輛極少，放眼望去天地間僅有我們兩人，于是我們自己動手換胎。事實證明后來有車經過留給我們的也只是揚起的厚厚塵土和人情淡漠，他們為了一睹那標志性的牛頭碑與之合影留念而馬不停蹄地趕路，遺憾又必然地錯過了我們這樣的經歷和情緒。

之后的幾十分鐘，在我的記憶中可以無限拉長，因時間無起點或終點，日光沒有多大偏移，而黃河雙湖和包裹我們的大地已經以那樣的姿態過了千年，在目光所及皆叵久不變的萬物里，車載計時顯得虛弱無力。或許在微妙里與自然心意相通而感受到它無視了時光束縛的力量，我們似乎遠離塵世而短暫地活在了永恒里。

過了一秒，一小時，或是一萬年，我們換好胎，繼續上路。

很多時候我們拒絕去極負盛名的地方是怕擁擠，但不知道你發現沒有真正的原因，——是它們總是令人失望。

傳聞中的青海湖，水清天藍草綠，接壤一望無際的草原和連綿的巍巍高山，碧波萬頃，水天一色。我們都曾沉醉在想象中仙人之境一般的青海湖上，掬一捧碧綠的湖水，拋向湛藍而曠遠的天空，看草原上的蒙古包和成群牛羊星羅棋布，或許此時一陣疾風清亮地劃過耳畔。這種關于自然風光的極致想象我曾不分對錯地安在青海湖上，因此它更美而令我神往。后來我常矛盾地想，若我沒有聽說過青海湖是否會更好，因此它定不是一個5A景區或旅游勝地而維持著原有的純凈，可我又該如何得知這一片凈土，安放我的想象，追逐我的幻夢呢？或許一切就是這么陰差陽錯的必然。

公路離青海湖有一段距離，入了風景區檢票口也長久未見那片夢中的湖。過了很久，我無意向車窗外一瞥，發現那一抹湖藍正以一種安靜的姿態浸入天空。可惜路邊張揚的彩旗和絡繹不絕的游人平添空虛繁華。被晾擾而難以入眠的青海湖呈現的安靜，或許是疲憊無語。

要接近青海湖須從公路拐出去，前幾個點收費太貴，父親特意開得很遠，選了條游人己少的岔路。坐在破爛的塑料太陽傘下的異族男子遠遠看到我們，腳插進拖鞋里便向我們走來。跟他討價還價一番作用甚微，眼看著湖邊還有很遠，父親交了錢便駛入了草原。我回頭看他，他已慢慢往回走了，又要躲進那一把巨大的爛傘下。他的背影可以說是有些落魄的，可或許只是風吹起他的發和衣角給我的美好錯覺，他是麻木在這無邊的青色草原上了罷。

通往湖邊的甚至不能算作一條路而僅是兩道淺淺的車轍，于是父親也未小心地沿它行駛而肆意地飛馳在草原上，無所束縛也無所顧忌。只是漸漸也沒了路，凸起的風干的泥土劃了好幾次底盤，后輪也似陷入了淤泥，怕更往前去便是沼澤，我和父親停車步行。剛下車便感受到草原的疾風，隨青海湖的波紋吹刮而來，伴著令人作嘔的氣味。那不止是牛糞羊糞，而是一種非自然的侵蝕，待我們越走越近，看到了湖畔綿延如山的垃圾和成群的蚊蠅。

我們終是無法真正親近青海湖的，踩一踩水或得一張湖邊唯美的相片。而誰又能真正親近呢？這已面目全非的，不是青海湖。只有當年的草原和候鳥，帶著對青海湖最后的記憶，和它一起長久地逝去了。

我和父親在渾濁的風里沉默良久，我凝視著青海湖與天相接的遠方想找一些古老的痕跡，同時待他靜靜地吸完一支煙。他將最后一口煙盡數吐入風中，對我說，走吧。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再回頭，我走到一半回頭用力地看了一眼青海湖，并不是想要記住什么，只是我知道，那就是我這一生看它的最后一眼。

每個人都有個夢想叫環游世界。

接近敦煌的那段公路很好，盡管兩側黃沙肆虐，僅有的綠色沙漠植物也在飛速倒退中與沙漠融為一體。熾烈的陽光下，我們開著空調放著歌，在平直的公路上盡情馳騁，面對起伏連綿到視野終點的偌大沙漠也不覺畏懼。幾十公里內僅有的幾輛車被父親超了，直至我們遇見一輛瘋狂的福特猛禽。它控制在180的時速和高底盤讓它看起來一不小心要隨著風飄進漫漫黃沙里。父親心情很好地玩起你追我趕的游戲，減速看重卡漸行漸遠后加速到200超車，反復幾次，仍興致高昂，不知重卡的司機是否無語。也多虧它，我們提前到達敦煌，沒有錯過鳴沙山的夕陽。

然而這游戲不久被茫茫黃沙里出現的一個人影終結了。我起先并沒有太關注，而父親與之擦身而過后卻看著重卡絕塵而去，慢慢靠邊。他下車向那個人影招手，那人一楞也遠遠向他招手回應，這一幕從沙漠中拉出一個長鏡頭照下，我想是很有感覺的，畢竟，在廣闊到令人寂寞的沙漠中的相遇，是一件感動又神奇的事。

那人漸漸走近，我看清他是個背包客，父親上前詢問是否需要載他一程，他有些靦腆地笑，好，謝謝。走過的長遠的路讓他風塵仆仆容顏模糊，長久的風餐露宿又讓他滿身黃沙而有些異味，可這樣的滄桑感是極富吸引力的，我看著他，知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風吹日曬讓他顯得老成，父親以為他至少已過而立之年，可他其實不過23歲。我能夠明白父親的訝異，這并非辨認容顏的失誤。每個人都有個夢想叫環游世界，而上路需要的勇氣卻常在年輕時錯失，我們總是想太多，計劃又計劃，準備又準備，來保證旅行的萬無一失，而那一天來到時，許多人足夠幸運還沒到看不動風景的地步卻也沒有了那一份對旅行原始的激情。我們如此向往過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卻顧慮太多而未能成行，我看著那個背包客，恍然覺得或許年輕的熱血就足以代替一切了。

他老家云南，大學畢業開始旅行，離家走滇藏路青藏路，50多天才走過大柴旦鎮。其間遇到好心人搭過幾次車，大部分時間都是步行，住過幾個青年旅館，也曾在沙漠中搭帳篷。我想起在連保玉則搭帳篷的夜晚，繁星滿天，凌晨五點被凍醒，回到車上烤暖氣。他是怎樣熬過這些酷暑嚴寒的，這些除了他再無人知曉的生命的秘密，流轉在他看過的沙漠和星空里。他要走遍中國，有一天也會走遍世界。我相信著并羨慕著。

我們人生軌跡的交集就到這里了，他走后，只有車上還殘留著很久沒洗澡的氣味，可正因這氣味，我們明白此人有同車之緣，確實來過。

父親說，那個背包客是來提醒他，讓他回頭想想自己的青春。

【尾聲】

《后會無期》里鐘漢良說，你世界都沒觀過，哪來的世界觀。我不置可否。

孔子的弟子里我最喜歡宰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

曰：“安。”

我想這是宰我從心的回答，而并非不孝。

因此世間許多想法都無謂對錯，安即可。有人一生都活在故鄉里，看透草枯草榮而倍感心安，那也就成為了一種選擇，畢竟，他看過的一切構成了他的世界。

而我，可惜不是這樣的人，也慶幸不是這樣的人。于是我總是不知疲倦地為了更大的世界而不斷出發。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還以為這就是世界。

【作者簡介】韋一，女，15歲，學生。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