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從貨架上拿下一包女生用品,卻見店里有幾個同班的男生來回走動,便心生羞澀放了回去。
她瞥見了我的顧慮,拿紙捏了捏鼻子,從柜臺上扯下一個大紅色的塑料袋,站起來走到我這邊,把它包裹其中。我把錢遞給她,她嘴里嚼著一根乳瓜,從容不迫地做著每個動作,像個大人一樣。
她并非女漢子性格,她整個心腹間,像是塞滿了一個熙攘的溫柔水鄉,也像我們共同的家鄉。
我們家鄉,盛產蟬衣,每逢溽暑,蟬鳴浩蕩。
聽說從宋朝起,那里便理水為鎮,成為煙火萬家、富豪如云、流水愜亭、鱗次櫛比的江南雄鎮。不過她的這種富,早已沉淀多時,她不像上海,富得尖銳,不像蘇杭,富得宣揚。甚至于說,她早已告別了稚嫩的“富”字,走向了深層的“貴”字。
她就像靜佇于西湖南邊兒上一位備受冷落、心碎看破、辭別宮廷、墜入民間獨自生活的富貴妃子。每每暖風推柳、輕水推舟時,她古樸。夜色闌珊,月光淋沐時,她孤郁。這謐莊重之上,又難免染著一股柴米油鹽的凡人味。
——啰嗦再多,仍不透徹。若請易安之筆來講講家鄉,那她應該是:
“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那時候,她家離高中校園很近,臨著街,開了間小商店。
當年的小鎮上,可不比此刻窗外喧囂個不停的江城,那里學校少、街道少,商店也少,她家生意總是不錯。
中午放學的時段,她媽媽總是在街邊持鍋熱油,切菜燒飯,她便負責看店。
“姑娘,你心思還不少,這有什么啊,真是的。”
她找錢,回到座位上,繼續對著鏡子抿起嘴,嘗試著各種暖色調的口紅之類。
那是我們第一次交涉,我掩門而出的時候,心里有種感覺,被夏日烘沸,流成湯湯水水的樣子,溢滿整個胸膛。那味道大概和她媽媽在門口翻炒著的紅燒茄子類似。
她的媽媽是聾啞人,中年離異,愛笑,愛打麻將,贏時滿目激動,輸時一臉頹敗。
在養育女兒這方面,這個清瘦的女人,在本就殘破的家庭里,除了食物和衣物外,實在難以給她帶來更多應有的管制和建議。
我家剛剛因為我的學業搬去那大宅院里的時候,便聽街坊時常說著,她是個沒人管的爛學生,不好好念書,整日在附近旅游區的歌舞場所里瞎混。
那幾年,一些退休后無事可做的男女,就像午后閑來無事的麻雀,三五成簇,支起馬扎,曬著免費的日光。我從寫字臺的右側,透過玻璃聽過去,他們的談資少得可憐,單調無味,如同鋪滿桌子的練習題冊。
他們指著她在夏曰里挽起褲腿后,露出的殷紅的腳鏈,指著她短版T恤露出的雪白腰線和深邃肚臍,小聲議論,“從小就學會這樣露肉兒了,長大了還得了。”
但凡有自家兒女路過,他們都得小聲勸誡,“看見沒,像那壞學生一樣,瞎胡混的,怎么能考上大學喲!”
那時候我們并不熟識,她高三了,而我剛剛高一。
不過我從朋友口中偶爾聽得到她的名字,她們講起這位學姐的時候,眼神里毫無大叔大媽們的鄙夷與否定,更多的是獵奇,是無法名狀的憧憬,是“洞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類似于這樣的情愫,——那個年紀的我們整日埋沒于題海,生活大多顯得枯澀,而她比起我們來,活得像縷不羈的風。
我們學校就擠在景區與居民區之間,房子古舊了,街巷也狹窄,巴掌大的地方,她便常常能出現在我們視野里。
她和學校周邊一些灰色的勢力玩得來,總是被一些擁有轟鳴引擎的、二十出頭的男人載著,穿梭在散碎的林蔭里,長軟的頭發被風拉得與地面平行。
她的校服總是不穿,只背在書包里,而代替那身藍衣服的,是甜色的短裙,或是緊身精致的牛仔。她會在摩托車后座擺弄打火機,偶爾大笑,笑起來毫無遮攔。她畫得極紅的唇和發光的白牙,是周圍紛繁的景色里最有鮮明對比的一種。
周圍有很多不上學的男生總是簇成一伙,在校門右邊拐角的花園里抽煙,等她出來了,就指桑罵槐地諷刺她,說她臟,說她亂,說她差勁——明明想靠近,口中卻用著污穢的言辭發起挑釁,來引起她的注意——這種稚嫩到可笑的追求方式是她所厭棄的,我總能看她閑庭信步般經過那些燙染過的蓬松頭發,手捏著水杯,面無表情。
不過有一次,那些男孩的嘴里突然冒出她媽媽的名字,還有“聾子”、“啞巴”之類的碎片,她突然一改常態追著他們打。他們笑起來,跑在前面,似乎長久的夙愿終于得逞。
她追著追著就蹲在地上,雙臂環繞著膝蓋,抽泣是她留給我的背影。飛出去,卻沒有砸中他們的水杯,叮當作響,摩擦著硬朗的瀝青地面,傾瀉出的開水,劃著笨拙的水印。
她家就住在小賣鋪的后屋里。從我的書房隔著巷子橫看過去,便可看見她家的兩扇窗。她的臥房不常拉窗簾,她大多數時間也不在里面,那更像是她的旅店,并非家園。
室內裝備簡約普通,衣柜、床、寫字臺,三兩盆吊蘭,一兩幅畫框,并無更多。青綠色的地瓷磚把本就顯得古舊的擺設,襯托得如同深處荒蕪的青苔叢中一般。
偷窺,大概真是容易成癮的事。
盛夏逐漸被燒紅,熟透了,一股腦撲在我們臉上,帶來一臉腥熱。家鄉小鎮的夏,不比我現在居住的江城,那兒的夏天,毫不嬌羞,它來的時候,像個三天未曾飽食的壯漢,急切,完整。
和以往不同了,她開始長久地逗留在臥房里不愿出去。她總是穿著短褲和背心,不穿鞋襪。我們那兒的夏天甚至能逼瘋空中的飛鳥,使它們狂躁地啼叫,以光速亂飛。她卻不愛像我一樣儲備足夠的西瓜、飲品之類,她大概更愛流汗。
她會躲著媽媽,緊閉房門,點起一支又一支煙,傍晚以前,再掀起被子朝窗外鼓風,試圖驅趕煙氣。她從不握筆,也不翻書包,而樓下也沒什么像樣的風景——居民樓年代太久了,滿滿的槐樹瘋狂滋長,成噸的、鮮活的、可怖的綠葉,圍堵了所有的視線。
她只愛翻弄滿桌子擺放雜亂的小說。
如果有高倍的望遠鏡就好了,興許,我能窺到她手中書的書名。不過她看書時的習慣性動作,我是熟知的。大聲發笑,前俯后仰的樣子。一臉厭棄,自言自語地咒罵書中某個角色的樣子。而每每持續時間最久的,便是她把書貼在胸口,抓捏一縷頭發,閉眼凝神的樣子。
窺視,逐漸成了我無法根除的習慣,這種頑疾,也因為對她的疑惑,長久未泯,且根深蒂固。
直到有一天,她偶爾開窗透風,向外打量天色時,她看到了我。
彼時我一臉通紅,一腳蹬向墻壁,借著反向的力,和座椅一同彈得老遠。那是一種血脈爆沸的觸覺,心跳的聲音屏息可聞。尷尬和羞愧一同襲來,掩耳盜鈴的我,終于欲蓋彌彰。那天,我第一次收下她正臉的剪影。她下巴很尖,眼眶里有閃閃的東西,似乎像是咆哮的海洋里浪尖上的百花。
那天之后,我依舊愛打量她的生活,她在晾曬衣服的間隙,或是開窗聞風的間隙,也會朝我這邊望過來。起初她沒什么表情,后來她沖我笑笑,我便回一個笑。此番默契,不知所起。
夏天逐漸走向深濃,洗衣粉和汗漬在母親的手中來回揉搓,蟬鳴得過分啦!它們從不同角落竄出,箍緊了樹皮。
在夏日的心瓤里,最熱的幾天,是蟬群的狂歡與福祉。蟬大概不會流汗,他們沉淪在燥熱里,會歡脫得如兔子遇見草原。
某天上學路上,烈陽將自己完全釋放著,光線縷縷帶毒,折煞了綠地上的芽兒。
難耐之時,她從身后舉著陽傘將我籠罩著,我停下來抬頭看她,這才知道我的身高還不及她的脖頸。
“走啊,快遲到了。你看你,女人曬成這樣還怎么有人追哦。”
真正有交流機會的時分,我卻毫無話題可以開啟。不過她臂間環繞的各種舊書,是我長久以來的興趣。
“姐姐,這書可以借我看看嗎?”
她笑起來,薄薄的唇,是嫩透的粉紅色。
“干嘛叫姐姐啊,好規矩的孩子喲。”
我頓時尷尬無言,只聽她繼續說,
“這書是我從門房那個大叔那兒拿的,答應好了今天得還。改天給你幾本別的。”
那些書的外貌大多清素,沒有硬殼,沒有金邊,和書店里被瘋搶的暢銷書比起來,仿佛來自不同的維度。作者的名字很是搞笑,我便提問。
“蟬子…原來三毛歷險記里的三毛,還真的有這個人。”
她笑得更大聲了,陽傘傾斜,手上斑駁復雜的鏈子啦啦作響。
“天吶,三毛是個女作家哦,不是頭發前面三根毛的小屁孩啊!你們這代人,讀書都讀傻啦。”她明明只大我約莫三歲上下,卻用著長輩的語氣討伐著我的稚氣,可說不上為什么,我毫無反感。恰是相反,我會覺得,在她講話的時候,我身旁行走著的是一盞人形的暖燈。
而我的下一個問題,卻將燈芯里熾熱的火光碾碎,當時的我,因無知而無辜。
我問她,“這書這么舊,三毛她已經死了吧。”
她前行的步伐頓時放慢,眼睛里突然被某種力量徹底冰封的樣子嚇壞了我,“是,如果說,死去的意義,是身體埋入地泥的話。”
我什么也聽不懂,剛好也走到校門口了,她囑咐我說。“別跟你媽媽說你跟我認識了哦,小心她不給你做飯吃!”
之后她便如一陣熱浪般消失在高三教室的樓道邊。
我不知道,她在旁人的詬病和蜚語之中生活了多久的時間,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言,深入她生活的細枝末節,從她身上的衣服到她手上的配飾,從她坐著的車到摟著她的人。拋開這些真假不談,至少在我的視線里,她總是一個人穿梭在校園里面,一個人買零食買礦泉水,一個人經過人滿為患的操場,一個人在跑道上慢跑而過。而她在學校里喜歡穿的白色球鞋,也總是有著刷洗過的痕跡,布料被刷子磨出了毛茸茸的棱角,反射出亮亮的光。
她的心臟,似乎是一座巨大的熔爐,可以將語言的風波悉數融化。因為后來每次一起回家的時候,她從未悶悶不樂過,從未皺眉過,從未向我傾訴任何與苦衷有關的東西。
忘帶鑰匙是我的陋習,每次如此,我就只能等到八點媽媽下班,才能進家門。
很多次我沒帶,就在樓梯上坐著,她在小賣鋪門口朝我招手,手中拿著兩個已經拆封的冰糖雪糕。
我背著書包走過去,把錢遞給她,她說,“姐姐請你的。”
她媽媽那時候正在門口做飯,雞肉和青椒發燙后冒出的煙氣聞得我肚子直叫。見她媽媽一直看著我,我便開口,叫了句“阿姨好”,那時我并不知道她媽媽的缺陷。
阿姨沒說話,只是點頭笑笑。
她在一旁捏住我的手,“哈哈,她聽不見的。不過應該知道你說了阿姨好。”
之后,她又對阿姨做了幾番手語,我看不懂,只是那復雜的比劃里,有一個手指指向菜鍋的動作。阿姨點頭,看了看我,欣然地笑。
我便提前在她家吃了個飽飯,當時我真是能吃,在她毫不客套的鼓勵下,我吃了兩碗米飯,又用菜湯泡了一碗,一并吃了。每次我禮貌性地放下碗筷,她都要講一句:
“好啦!把你那客氣啊什么的都收一收!再來一碗。”她還說,“你們這些愛讀書的娃娃,費腦子,最容易餓啦。”
說到吃,她帶我吃過很多東西。
有個周末的閑暇,她站在樓底下故意劇烈地咳嗽,以引起我的注意——為了防止我母親知道我和她有來往,她也只能這樣做。
我一路小跑跟她步出小區幾個街區開外,她這才安心。那天她穿著一件粉透了的束身連衣裙,每次望見她胸膛上的隆起,和她露得過多的腿,我都難免臉紅。不過,在溽暑里,她這身打扮,映著長街上的黃色線段和兩側開到癲狂的牡丹,實在入景。她也從上到下地打量我。
還問我,“你怎么周末也穿成這個樣子啊,還穿校服……”
“女孩子嘛,被稱為少女的年頭屈指可數,少女的裙子就像……”她一時想不出極好的比方,“對,就像搖滾的電吉他,還像國旗上的小星星,那是光榮啊,我的寶貝兒。”
見我無法應對這樣的言辭,她便拉著我進了飲品店,拍拍我的肩自言自語,“不過也是,你是要考大學的好學生喲!我可不能把你教壞了。”
她點了很多我從未嘗試過的糕點,提拉米蘇原來和蘇格拉底不一樣,它不是個詩人的名字。抹茶原來和茶葉也沒什么關系。這兩件事,我是當天才知道。
我們吃完了全部涼透心扉的好吃的,我吃的分量大概是她的三倍。之后,她不但沒給錢,那個衣著時尚簡約的男經理還對我們笑笑,還說有時間再來。
我問她,為什么吃東西可以不花錢啊,她頓了頓,轉頭看著我,眼里又有幾顆冰碴子掉出來,又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因為,大部分男人們,喜歡把物質的饋贈當做給女人最好的愛。”
“額……”
“哈哈,你怎么啦,笨蛋啊你,就是說那個開店的男生喜歡我啊,所以咱倆可以隨便吃他店里的東西啊。”
能有一個喜歡自己的人真是太好了。
——這是我當時單薄而不諳世事的大腦里所能醞釀出的思維的極限。
夏天在那個時間里,毫無休止地延續,學校開運動會的那段時間,我什么項目也沒報名,只能極度無聊地坐在班級陣隊的最末尾。人群的喧囂在百米比賽的時段達到飽和狀態,刺得我耳膜生疼,那分貝終于壓過了周圍林間長久不息的蟬鳴。
不久后我便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她正朝我走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擺放雜亂的板凳和零食袋。白色,剛剛過膝的襪子,穿在她身上特別動人。也許由于負面名聲的緣故,她經過的地方,必定有無數目光的注目,可我說過,這些零碎,對于她來說都如身前背后的空氣,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她就這樣徑直走向我,挽起我的手臂,“走走走,太無聊了,去我家吃冰棍去。”
她很聰明,專挑班主任不在旁邊的時段來牽我。我也利索,毫無顧慮地起身就走。
當然了,至于我離座之后,同學們那些驚訝和鄙視的眼神,是必然會有的,以及“她怎么跟她混在一起了”,“以前沒看出來她是這種人”,這樣的小聲議論也如我所料悉數進出。也不知道當時的我是哪來的智慧去看淡這些雜談的,總之,她的手臂大概受陽光所染,總是有種吸引人的暖意。
我不覺得她壞,所以就跟她走啊!這是一個極其簡單而自我的邏輯,絕對沒錯,打死都沒錯。
那是我們聊得最久的一天,直到暖風花心,染紅了云朵的臉頰,過了半晌,又親手撕碎它。
我逐漸了解了她的家事,原來,她母親并非先天聾啞。她說,自從她媽在一場面部神經炎后落下后遺癥,生活開始變得空洞而蒼白,她爸似乎就沒法從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什么趣味和色彩了,就開始經常外出。
到最后,也不怎么愿意回家了。一紙離婚協議恰好拍在了她開始識字的年紀,離婚兩字的意義,以小學三年級的知識儲備,也足夠看懂。
“我特討厭學習,不過小時候我可認真了,《詠鵝》老師讓抄五遍,我覺得這詩寫的好啊!鵝鵝鵝,開門見山的!多好啊!就抄了十幾遍。結果,學了半天功課,原來是為了看那兩字的,哈哈!”
聽著她這些詼諧的句子,聽著她每句話結尾處牽強的笑聲,除了悵然若失的生疼,我沒感受到任何其他。
長久地無言后,她一句話驚呆了我。
“告訴你個秘密,其實她是能聽見的。”
她指著不遠處那個向鍋中傾倒植物油的女人。
我的眼神里全是驚訝,也第一次主動地握上她的手。生硬冰涼的骨頭,是冷澀的觸覺。
“蟬鳴樹深,夏織錦瑟。”
我又沒聽懂,“你說什么?阿姨她真的能聽見啊。”
“哈哈,每到夏天,蟬子叫成一團的時候,她都喜歡躺在家里,打開窗子。她不愛吃西瓜和冷飲,她似乎更愛流汗。她用手語給我說,她雖然什么也聽不見,但是能聽見蟬鳴的聲音。”
“真的嗎?!”我把這當做一種特異功能,便把興奮的眼神和語調帶給她。
她不看我,眼里,又換上了那個,與冰原有關的熟悉的景色。
“蟬子唱的歌,人類聽不懂,便把它當噪音。我媽用手比劃著告訴我,蟬子的歌好聽得不得了,它們很講究節律,即使樹林里有成千上萬的蟬,不過只要它們要發聲的時候,那聲音,從來都是共生共滅的。”
天色純黑了,我以運動會之名逃過媽媽的質問。坐在書桌面前,心中有很多壓抑血脈的石子,讓我無力翻書,那天的滋味,煎熬異常。
推開窗子朝小賣鋪的方向看過去,她再次鉆進一輛黝黑的轎車,褪去校服后的她,穿得成熟極了。至于這輛車,和里面總是接她去玩的人,我從沒問,她也從沒提過。
我們的關系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年的初冬。
那個季節,蟬子們似乎集體旅行到了另一個宇宙,徹底消失了。有一天,她說要我陪她去醫院,她說她一個人不敢去。
“去完醫院,我再帶你去吃好吃的。”
一想到提拉米蘇和奶茶,我的心氣立刻高漲,趁媽媽不在家,再次小跑下樓。
到醫院門口,她指了指一旁的座椅,“你先坐著,我一會就出來。”
“我陪你進去唄。”
“不行,里面空氣有病毒!”
她進去的時候,面上有紅光。出來的時候,她捂著腹部,臉色卻是慘白的,摸上去冰冰的。參差的冷汗在她黃色的發線里跟陽光一起,氤氳一團,我擔心她的身體,
“你得了什么病啊?”
“沒什么啦,你今天想吃什么?”
那天我們吃了當地最貴的火鍋,一分錢一分貨,一點兒不假,那里的蘸醬都是蟹肉打出來的。
我把魷魚片咀嚼在嘴里,問她,“姐姐你有沒有男友啊?”
“哈哈,我不談戀愛!你也不許談,聽見沒,你得好好學習。”
我自顧自吃著,她自顧自說著。
“愛情的本質呢,就是一種,隨著對方的反饋,而時刻改變著運行方式的硬性進程。只要人和人突破了陌生的界限,愛情就脫離了它的本源,愛情應該停留在渴望里,渴望才是不死的。”
“額……”
她見我叼著花菜,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哈哈,你就吃你的!我想起了幾句書里的話而已。”
我嘗試著問她,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確,“隨著對方的反饋,而時刻改變著運行的方式……也就是說,就像你媽媽聽不見了,你爸爸就改變了運行方式,不想和她在一起了。”
她突然不說話了,低著頭,唇上的血色,在牙齒的擠壓下,紅得深濃。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可能我……”
“沒事,沒事,你挺聰明的。”
有她做朋友的生活延續了很久,我們聊天、大笑,我開始學她喝水的動作,學她騎自行車時飛快的速度,學她向花池里吐口水。我們早起,到離鎮子不遠的湖壩上看日出。我們把吃剩的面包捏成碎屑,扔給河道里的魚。
直到那個冬天開始變得嚴峻,雪飄不斷,也帶來了與冬天同樣讓人心涼的噩耗。
某日放學回家,我媽媽一巴掌打在我的頭上,讓我不許吃飯,跪在地上。她哭得我揪心極了,就跟她一起哭。她因抽泣而抖動的聲線,聽得我撕心裂肺。
“你跟那個小商店的壞丫頭玩得可好?!”
“嗯?你不知道她是個混混子?我和你爸每天累得像驢一樣,花錢就讓你干這些事交這樣的朋友!”
“她混她的社會,你考你的大學!早就說過讓你不要搭上那種人,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聽!”
“幸虧街坊告訴了我,要不然我得什么時候才知道?嗯?那種貨色你都能把她當朋友!我看你學校也不用去了!讀書讀到誰腦子里去了?”
我哭得逐漸兇過她,興許畢竟是女孩,她不久便讓我站起來去吃飯,語氣也漸漸歸于平和。
“媽媽是想讓你有一個是非的判斷,什么樣的人我們該交、什么樣的人我們不交,這是從小就要學會的,對不對?”
“將來你走上社會了……”
母親的聲音到我耳中,愈發模糊。
“行了,不哭了,快吃吧。我就說你最近的成績怎么忽高忽低的,一點都不穩定……”
大概媽媽方才喊得過重,所有聲音輕輕松松傳到了她那邊。我回房間打開窗子朝她的臥室看的時候,那里第一次拉起了純黑色的窗簾。
里面的燈映出了皮影戲一般的她的身姿。她以以往我所熟悉的看書姿態靜坐著,只是黑影中,卻缺少了書本的部分。
我答應媽媽,再也不與她聯系。從小到大,長輩們經常用“知錯就改”來夸我。不過,唯獨這次的答應,在我口中說出時,帶著從未有過的遲緩。
后來她再也沒有找過我,每當有高跟鞋的聲音在周末的時段響起,我都要推窗去看,可是無一例外,樓下經過的都不是她。
如果八九點的時候,我想吃點零食,也只能忍著,忍到第二天,去附近的大超市買。我怕看見她,我怕相對無言。而她,向來是個聰明和懂得分寸的女子,她刻意回避著一切可以讓我遇到的機會,她謹小慎微,她放棄了熱衷自由行走做事的天分。
過年以及整個寒假,我都是在祖母家度過的。等我再次回到樹深處的小鎮時,冬天已經過去。
日子回到清淡的模樣后,就過得很快。高三年級就要迎來最大的挑戰了,因為夏天又要到了,蟬子又要降臨在這個世界了。
那是認識她以來的第二個夏天,第一次有蟬鳴的午后。
我時隔多日,終于再次在一輛中型貨車的尾部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和工人們協調著家里家具的擺放位置,她指著一個顏色發紅的木箱說,這個得慢點放,放在最上面,里面都是書。
那天她穿得樸素極了,寬松的灰色褲子、民族風的花色背心,白色的球鞋被洗得多了,發黃。她像極了一只美麗的蟬——這身裝扮特別符合她的名字,以前她說過,如果說爸爸帶給她什么好的東西的話,也就是一條命和一個好名字了。她姓夏,名蟬。
什么樣的人是值得深交的。在我單純或許錯誤的理解下,我覺得,興許可以說是極其幼稚地覺得:一個能在自己心中埋下火種的人,就是值得交的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給我的星星之火,壓抑了一整個冬天。那天,在夏天的烘焙里,它早已令我的血脈溫熱,無限趨于沸騰。我隔著窗子,不停地留著眼淚。
一切裝車完畢后,她站定不動,看看天,看看草地,閉著眼睛靜了好久。蟬鳴至沸,覆蓋了整個宇宙。
師傅幾聲催促,她便將閉眼聽聲的母親攙扶進副駕駛座,自己則兩步登上后座,隨著一聲轟響,徹底離開。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十五分鐘前,傍晚的新聞回放,有關于她的訊息,用了幾十秒而已,草草而過。
我立在窗前,對著江城陰霾的天氣,長吁一口氣——也許,將自己和某人的全部往事徹底回憶一遍,就能徹底告別,不再因她的離開而傷痛,也許不能,因為我是有機會沖下樓去挽住她的胳膊告訴她,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有很大的機會,用后面這種方式,而且,這或許會讓她感覺這世界其實是有足夠的暖意,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蒼涼、寂寞,像個孤兒院。
我趴著窗框向十幾層下面的長街看過去,人頭攢動,密集的車流是嗜血的蟻群,巨碩的中央噴泉,流著白花花的水。地鐵在這時,從地下蠕動而過,顫抖的低吼傳到我的心窩。
她的消息,于熙攘的人世,大概只是一條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腳面的血早己開始外滲,江城己然迎來盛夏,空氣摻拌江水,濕熱難耐,充滿整個屋子,血因此凝得慢,從皮膚深處,源源不斷。
母親在這時,從廚房里拐出來,“天啦,你看個電視也能碎個杯子哦,我下去買些紗布吧。”憂心忡忡的眉眼,亦如當初的盛夏里訓斥著我,讓我承諾不再與她往來時的樣子。
方才的屏幕上,電視臺記者身后的畫面里,各式鮮花開得毫不客氣,在綠草墓地上,包裹著死者的棺槨和遺像,兩個國家的國旗一同覆蓋其上。
她那笑容一如曾經,只是長發明顯已經不再染黃,黝黑黝黑的,和眸子一個色,純純的中國人。當地的意大利男女紛紛駐足,黑西裝,金色發線,排隊,默哀,彎腰,放下花枝。
記者手中緊握的話筒里,傳來她官方而生硬的語氣,“死者是意籍華人,中文名夏蟬,多年從事風力帆船運動。在挑戰‘獨自完成印加航線’而有望成為第一位獨自完成這一航線的女性的途中,與指揮臺失去聯絡,經三十五天海上搜救無效,當地政府宣布尋找終止。我們在此,深切緬懷這位敢于挑戰人類極限的華人女性,她享年三十歲,愿逝者安息。”
我試圖從過往的碎片里,翻找她愛上極限運動的原因,幾番尋覓,如夢如醒,這一個碎片,讓我一身冷汗。
她曾經在我耳邊喃喃過幾句書里的話,“蟬子蛻繭時,那種生疼、煎熬、悸動和釋懷、飛升、海闊天空,我們做人的……”
她喝水的動作向來像個男生,喉嚨朝天,咕咚咕咚。“唯有臨淵而立時,一切方能明了。”
當時這些文字對于十數年前的我,完全是虛渺的夢話。
我問,“呃……那個‘臨淵而立’是……”
她答,“就是讓你在懸崖邊兒上站著!哈哈哈。”
蟬子,和你相處過的日子里,我曾想過,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勸你醒一醒,你活命的方式太過較真,你總想找到巔峰上的巔峰,找到大海的盡頭。可是,你這顆心,并不適合這個早己被柴米油鹽征服的世界。
不過我從來沒有勸過你,這絕對不是我的失職,因為我從未真正明白,你的生活和我的題海,我的朝九晚五,我的鋼鐵森林,我的電器之音,究竟哪一個是夢,究竟我們誰該醒來。
可是蟬子,你一定得明白,你曾怎樣顛覆、滲透、雕琢和改變過一個女孩的生命,使她堅定不移地將你視為最好的甚至最后的朋友,這比她二十幾年生命里經歷過的任何愛隋都來得生動、刻骨。
使她此刻背后的書柜里,擺滿了某位你愛的女子的書籍:使她毫不介意在眾人面前大口喝水、大口吃肉:使她愛上了將摩托車變成流光,穿梭在無人的夜色里:使她愛上了蹦極,將那高高的跳臺當做懸崖,閉上雙眼,臨淵而立。滿腦子都是,蟬鳴樹深,夏織錦瑟。
“生死之交/當日未覺罕有/至你我變節了/仍覺未夠
多想一天/相約一起喝酒/共渡山澗晚舟
葡萄早己熟透/晚霞也是悠悠”
【作者簡介】涼炘,男,原名趙翔宇,生于1994年,寧夏銀川人,某理工大學化工專業在讀:2013年開始寫作短篇小說,散見于《最小說》《萌芽》等:主要作品有:《經過》《沒有墓碑的花》《鹿之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