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經變壁畫中6世紀中國北方城市圖像解讀

[摘要]公元6世紀時期的中國北方地區，已相繼出現了如長安、洛陽、涼州、平城等華夷交馳、萬民涌動的具有近代城市意義的大型都會，城市成為各族人民商貿交流、文化互動、民族融和、宗教傳播等人類所有生活的物質與精神層面廣泛交流的重要載體。由于中國古代城市多為土木構筑，歷經王朝興廢、戰爭摧毀等因素，如今，我們除了在古代文獻描繪中尋覓古代城市的容貌外，已經無法看到一座千年以上古城的完整肖像了。公元6世紀時期的中國北方城市究竟是何等樣貌，若單純在文字典章中追覓這一答案，顯然令人難獲滿意。所幸，在中國古代藝術品中尚保留了極少量的古代城市圖像。在天水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經變壁畫中，即保存有一幅完整的6世紀時期中國北方城市圖像，這一城市肖像畫為我們了解1500余年前中國北方城市的諸多細節，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今天，若以圖證書，則城市榮光依稀尚存。

[關鍵詞]麥積山石窟；經變畫；中國北方城市；城市肖像

[中圖分類號]K879.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4）06-0009-05

在古代文學作品中，有許多以大量筆墨記錄了公元6世紀南北朝時期中國北方城市情況，如《水經注》、《洛陽伽藍記》、《鄴中記》等作品中，均對城市有實錄式的描繪，使得后人在1500余年后的今天，能夠感知古代城市之面貌。另外，歷代文人墨客亦在文學作品篇章中對城市多有吟詠。此期翻譯的佛敎典籍中，亦由于傳法環境之需，對城市場景有一些觸及。可是，由于中國文學的“簡淡”傳統使然，對于城市的描述，既無全景式的記敘，亦乏百科全書式的實錄，往往在美麗的辭藻之下，只是給人一個依然抽象的城市概念，根本無法使后人對彼時城市有些許感性認識。

考古發掘的城市遺跡，無論是長安、洛陽、鄴城、龜茲故城、元大都等，均只是揭露出了古代城市的地表基本輪廓，少數保存完整的建筑遺跡，僅可了解地基的基礎布局情況，這就使今人只能識別城市之規制，至于城市根基之上的相貌，亦是不甚了了。城市圖像的記錄倒是較多出現于歷朝佛教石窟寺的壁畫或石刻中，尤其是那些早期繪制的大型經變畫中，正是由于古代藝術家們超現實主義寫真般的真實描摹，才使今人得以略知古代城市概貌。在保存至今的這些珍貴城市圖像中，尤以天水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窟頂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壁畫“回宮報信”中所描繪的6世紀中國城市圖像最為重要，亦最為具體生動。

一、麥積山石窟中遺存的北朝時期古代建筑資料

麥積山又稱麥積崖，位于甘肅省東南部天水市（古稱秦州）的秦嶺支脈間。麥積山石窟即坐落其間，此地地處黃河、長江兩流域的分水嶺，是北朝時期長安文化圈的重要所在地。麥積山石窟的開窟造像活動至遲在北魏初期已開始，現存洞窟194個，保存有自北朝至宋元間的石胎泥塑、泥塑、石雕、木雕等造像（碑）近8000余軀。由于地處潮濕多雨地區，因此，洞窟壁畫僅存1000余平方米，數量很少。但是，由于中國現存最早的大型經變畫均保存于此，以其場面宏大、繪制精美、表現成熟等諸多要素，成為早期敦煌壁畫也無法替代的中國古代重要文化遺產，也成為我們今天了解古代秦隴地區乃至中國北方先民佛教信仰、宗教藝術、文化交流等諸多領域的重要寶庫。故此，麥積山石窟向來受世人垂愛、學界重視。

麥積山石窟中保存有大量的古代建筑實物資料，石窟中現存有九座北朝所鑿仿建筑形制的窟廊，①有八個洞窟內部保存有雕造的古代建筑室內裝飾，②四個洞窟的現存壁畫中繪制有古代建筑圖像。③另外，保存有我國年代最早、級別最高的瘞窟——第43號窟西魏文皇后乙弗氏④的“寂陵”⑤。麥積山石窟現存的這些珍貴的古代建筑實物或圖像遺存，不但保存完整、形制齊全、種類多樣，而且建筑級別高級、等級明確，是研究北朝建筑的重要實物資料，這其中尤以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窟頂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畫中的6世紀中國城市建筑圖像最為珍貴。

二、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東披壁畫中的6世紀中國北方城市肖像

第127號窟位于麥積山石窟西崖西端最高處，是麥積山石窟現存北朝早期三大窟之一（圖1）。⑥同時，由于窟內四壁及頂披保存有目前中國最多、最早、最完整、最精美的北朝早期《七佛經變相》、《維摩詰經變相》、《西方凈土經變相》、《涅槃經變相》、《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睒子本生經變相》、《十善十惡》、《帝釋天出行》八幅巨型北朝壁畫，故而號稱麥積山石窟之“壁畫洞”。

關于第127號窟的創建年代，目前學術界有“北魏末建”與“西魏開鑿”兩說。“西魏開鑿”說認為此窟為西魏武都王元戍開鑿，興建目的與紀念其母文皇后乙弗氏有關，但僅為推測，實證不足。從其位置、形制、規模、同類洞窟考古學排比以及藝術水平等情況來綜合判斷，此窟功德主絕非普通信眾或一般豪貴，因此，亦不能完全排除本窟為兩魏皇室所開鑿的可能性。在綜合考古學分析研究之下，關于第127號窟的創建年代，比較傾向于北魏末期，即在公元6世紀初期營建。

第127號窟坐北朝南，窟口偏西約25°，窟內部平面呈橫長方形，窟頂部為橫長方形式覆斗頂。窟頂正中高4.5米、橫寬8.6米、縱深5米，四壁面均高3.95～4.1米。窟口有淺甬道，窟內前壁（即南壁）開門，正壁及左、右兩壁開有三個淺佛龕，龕型外寬內收，呈倒放的簸箕狀。龕均高約2.2米，龕內最寬1.84米，龕底深0.5米。龕內尊像均為一佛二菩薩，其中正壁龕內為北魏石雕一坐佛二立菩薩組合像，雕造精美，水品上乘；左、右二龕內均為一佛二菩薩泥塑像，且主尊佛像頭部在宋代均有改塑。在北魏開窟時窟內正中原無造像，宋代添塑了大型一佛二菩薩泥塑造像，從而使窟內空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徹底改變了北魏營窟之初的空間概念。

在麥積山石窟現存洞窟中，洞窟平面呈橫長方形、頂為帳形覆斗頂的洞窟內部造型是北魏后期至北周的典型洞窟形制，如今第4、26、27、141號等窟內均有極為華麗的枋帳式結構。至北周時期，這一裝飾手法成為此期麥積山開鑿洞窟的主流窟龕形制。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第127號窟開鑿的時代應在北魏偏晩時期。

第127號窟內部完全仿照北魏時期貴族居所室內的枋帳形式，在每個窟面墻頂上部均雕有帳楣，窟頂四角雕向心斜出帳桿，與四壁四根水平帳桿相交，構成了窟頂的覆斗形帳頂。在帳桿和帳楣上均雕畫有束蓮，斜桿與水平桿的相交處畫有蓮形（一說為鏡）裝飾。窟內所有壁面包括建筑構件上均施彩描繪，繪制有精美圖案，其全窟藝術水平代表了麥積山石窟北魏一朝的最高藝術成就。同時，放眼于全國的同期遺跡，亦屬最上乘之作。

目前，第127號窟內四壁上部及頂披部仍保留有較完整的八幅我國現存最早的北魏時期大型經變壁畫。⑦其中東披部壁畫中繪制有一座形制完整、結構明確的北魏末期城池的俯視圖，這幅1500余年前的城市肖像，是本文研究的重點內容（圖2）。

窟頂東披此幀城市肖像壁畫和第127號窟窟頂披的西、北二面披的壁畫共同構成了一個佛傳故事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畫》。全圖用中國傳統的長卷式連環畫形式作為表現手段，展開《薩埵那太子本生》的連續故事情節，從北披開始向西、東兩披接續，依次表現了“三太子出游”、“游獵山中”、“值遇餓虎”、“太子登崖”、“解衣掛樹”、“舍身飼虎”、“虎食太子”、“回宮報信”、“收太子骨”、“起塔供養”等多個故事關聯情節，城市肖像即畫在有“回宮報信”情節部分所在的東披中心位置。

早在上世紀70年代初，我國古代建筑史學家傅熹年先生在麥積山石窟短期工作時，即首次對這幅珍貴的5世紀時中國北方古代城市肖像壁畫，做了精準之介紹，并做了一些相關研究。⑧傅熹年先生寫道：

這幅壁畫故事內容尚待查，⑨主體畫一座城，城內一所宮殿。

城墻上畫深淺石綠色磚塊，表示是用磚包砌的。城的正面和左右側面都有門，規模形制基本相同，以左側為例介紹如下：

城門有門墩，突出在城墻之外，墩上開一個門洞，門洞上部畫由平梁叉手組成的三角形門道木構架。門墩頂上設有平座，直接在上面建有三層高的門樓。頂層為單檐廡殿頂，上有鴟尾。門樓的面闊和進深間數不明，各層正面都畫兩個門，側面畫l個門。門墩左右各附有l小墩臺，略低于門墩（此小墩臺僅左側城門有，正面暨右側城門無）。從門樓側面有踏歩可降到小墩臺上（正面、右面城門則降到城墻頂上）。

城門的兩側又從城墻上向外突出兩個方形墩臺，臺上各建方形的三層方亭，下兩層有腰檐，無平坐，頂上為廡殿頂，用鴟尾，但正脊極短，近于攢尖頂。兩亭夾門而建，與城墩間間隔一小段城墻，我們暫且按唐宋以后的名稱稱之為“朶樓”。

城墻畫石青色磚，門樓、朶樓屋頂也作石青色，表示是灰磚瓦，但城樓和朶樓下的墩臺則畫成綠色的，和城墻顏色明顯區別，構成一個建筑群組。

朶樓的左右外側，在城墻之外畫有一對二重子母闕。母闕作黑色，闕身高而瘦，下大上小，收分明顯，而且和門墩的直收不同，呈明顯的內凹曲線。母闕身上建三層闕樓，每層都有平坐，樓身各面上部微向外傾，和漢闕檐下形式相近。下兩層有腰檐，上層也是正脊極短的廡殿頂，用鴟尾，瓦作石青色。子闕附在母闕的后側，連在母闕和城墻之間，與一般附在母闕外側者不同。子闕闕身作石綠色，高度僅及母闕闕身之半，上有平坐欄桿，建單層闕樓，樓也是黑色，上為單檐歇山綠瓦屋頂， 有鴟尾。在城墻的四角各畫一座角摟，下有突出城墻的方墩，畫有綠色磚，上層建三層方亭，形式色彩和門樓兩側的朶樓全同。

城右側的城門、朶樓、闕和左側的全同。城正面的也基本相同，僅屋頂畫作綠色，闕身附城墻上，無子闕等，稍有差異。城正面門外畫有城濠，有大量人馬越濠而過，濠上橋為人騎所掩，未表示出。

城內畫一所宮殿，也是在正面和左右側有宮門，和三面城門相對。宮門間連以回廊，構成方形殿庭，殿庭后部正中為殿。宮的正門高三層，下有門墩，和城門完全相同，但城墩畫作黑褐色，與門墩作綠磚者不同。左右側宮門為單檐廡殿藍瓦頂，用鴟尾，面闊三間，開三門。門和回廊的地面畫有石青色方塊，表示方磚墁地。正殿由前后兩殿相接而成，共建在一座磚砌殿基上，殿基前設東西兩階，都畫青色磚塊。殿的面闊間數不詳，進深各畫為兩間，都是單檐廡殿頂，筒瓦畫深石青色，瓦當、脊及鴟尾作石綠色。鴟尾背上的鰭突出作棘刺狀。兩殿前后相接處具體構造未表示，從前殿后坡角脊畫作下達擔端看，它不是勾連搭天溝，而應是兩屋頂相并共享一水槽子，這在古代叫“對溜”。宮門、宮殿、回廊的構造只看得出有柱和闌額，檐下模糊，有無斗拱不明。

這幅壁畫完整地表現了一座城池宮殿，其中所畫的闕、城樓和宮殿的形象是了解北朝建筑的重要資料‥‥‥⑩

三、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東披壁畫中6世紀中國北方城市肖像的重要學術價值

眾所周知，由于中國古代木構建筑的獨特營造材料，加之各種人為及自然原因的徹底破壞，雖然我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建筑大國，但真正保留下來的實體建筑數量并不是很多。從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我國現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筑實體是由梁思成、林徽因先生等于1937年之夏發現的，位于山西省五臺山佛光寺（即南禪寺）內的大殿建筑，建于唐代建中三年（782）。唐代之前的木構建筑，至今尚未有任何發現。我們今天研究中國古代木構建筑的資料，漢代建筑的數據多源于畫像石與畫像磚，其他的主要是歷代文獻記載，圖像則以歷代各類壁畫、碑刻以及歷朝佛教石窟寺的壁畫或石刻中所保存下來的海量的各類建筑的直觀圖像。石窟寺的這些建筑圖像，為我們直觀了解古代各類型建筑樣式、建筑細節和古代建筑的風格流變，提供了極為重要和不可替代的重要參考價值。

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畫》壁畫中6世紀中國北方城市肖像，是我們今天認識6世紀時中國北方城市樣貌最為直接、最為重要，亦最為具體生動且級別最高的重要資料。

第一，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壁畫中的6世紀中國北方城市肖像是一幅運用鳥瞰視點、全景式地表現古代城市的巨幅畫卷，其在表現古代城市細節上的精確、全面、詳實及宮廷建筑的級別之高，世所罕見。

我們知道，麥積山第127號窟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中的城市肖像是表現在“回宮報信”這個故事情節中的，佛經中所記載的故事原發生地點即在皇宮中。從《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所描摹的城市結構、城墻細節、城墻裝飾等部分的精確程度來看，古代藝術家對于城市的觀察之細微、刻畫之生動，幾同于現代工程中的施工圖紙，這在同期任何形式的繪畫作品中都是罕見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第127號窟東披《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中的城市肖像完全是可以被當作當時中國北方如平城、長安、洛陽等城市的“標準像”來看待的。如果我們再結合平城、長安、洛陽等地的古代城市考古工作的成果，兩相映照，是完全可以復原出6世紀時期這些城市的華麗容顏的。

但材料帶給我們的驚喜還尚未結束，這幀壁畫在《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的故事情節中用來是表現薩埵那太子悲壯舍身，被餓虎食后，其二兄長策馬“回宮報信”，告知國王與王后這一不幸消息的情節部分。依據佛經中所記載的故事內容，其原發生場地即在皇宮中。

在中國古代城市中，對于城市的功能，是有明確規劃和嚴格區分的，皇宮所在的皇城（或稱宮城）是城市中的城市，而皇城又是中國古代城市建設中的最精華部分所在，并且完全是普通人民的禁地。如果沒有對皇宮這一地點建筑景觀深入、細微、毫發畢現式的觀察，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后的繪畫作品中將皇宮如此忠實地描繪出來的。如果再從《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所描摹出的皇室成員華麗的服飾、儀仗的細節等因素綜合考慮，假使沒有親身的皇室經歷，怎么可能如此細致入微地描繪出北魏皇家生活中的點滴細節？即使我們今天將這些作品置于同時期中國美術史的長河中，做最嚴苛的審視，其第一流的光芒亦絲毫不受任何影響。這也至少說明了繪制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壁畫的這一批藝術家是有在皇宮之內及皇室身旁近距離的仔觀察的親身經歷的，他們在當時亦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泛泛而論中的普通丹青畫師。

正如前文所述，對于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開窟年代，有部分學者認為此窟與西魏文皇后乙弗氏有關，對于這一推論，若單從本堵《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市肖像而視之，亦有一定的正確性可言。從另一個角度亦可證明，此窟功德主亦在彼時代絕對具有非同尋常的社會地位。關于這一問題，尚有待于在今后研究中進行深入討論。

綜上所述，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市肖像，以其高度的寫實性，全景式地真實描繪了6世紀時期北方古城如平城、洛陽等處的城廓面貌、皇城一角。在詳盡、可靠的觀察基礎上進行了十分仔細的描述，其學術意義重大，可開拓的學術研究空間亦十分廣闊。

第二，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市肖像中對城墻外觀的描繪，如墻上貼磚之制度，是北朝時期北方諸城市，如北魏的洛陽、東魏、北齊的鄴城城墻，均是如此處理。這一規制亦反復出現在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西方凈土變相畫》和第27號窟的《法華經變相畫》壁畫中。城墻外墻上貼磚后，在客觀上對墻面起到了保護作用，兼具美化墻面的功能；同時，城墻外墻上貼磚之后，亦可提升城墻的防御能力，這一點在冷兵器時代亦十分重要。由于這種實用性，遂在歷代建筑中被廣泛使用，如今天我們所見的西安古城墻、嘉峪關關城、明長城等古代建筑中，均沿襲了這一做法。

第三，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市肖像中關于“對溜”的描繪，為我們今天了解古代這一建筑的形式和用途，提供了詳實而又可靠的第一手資料。文獻上訓詁“對溜”，作如是解釋：“對溜，溜者，承溜也。”《釋名·釋宮屋》：“溜，流也，水從屋上流下也。”《禮記·檀弓上》：“池視重溜。”鄭玄曰：“承溜以木為之，用行水，亦宮之飾也。”《文選·左思·〈吳都賦〉》云：“玉堂對溜，石室相距。”《洛陽伽藍記·城南》“景明寺”條曰：“山懸堂光觀盛，一千余間。復殿重房，交疏對溜。”{11}由上列文獻可知，“對溜”是古代人為增加建筑的進深時，兩殿（復殿重房）相接，共享的一種木制或銅制的用于房檐下導流（雨、雪水）的裝置，可使相鄰的兩座建筑間不受雨水侵擾。這一裝置巧妙地解決了兩座建筑之間過渡空間地帶的防僻雨、雪降水問題，客觀上起到了改善居室環境、人為成倍增加建筑內部的可用活動空間的作用，也起到了提升生活質量的實用效果。

第四，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市肖像中關于城門上城樓和城闕的描繪，是迄今為止所見最為詳盡、準確的重要古代城市建筑資料。這是我們今天了解北魏{12}、隋代洛陽城，東魏、北齊鄴城{13}和南朝蕭梁都城{14}形制的重要第一手資料。此外，北魏洛陽城中的一些重要皇家建筑的門樓，亦應盡如是圖所繪。{15}

另外，壁畫中的城市城樓的兩側各繪一方臺，臺上有方亭，方亭兩側各有一座城闕，充分反映出北朝城門是由五座建筑組合而成。此制成為后世皇城宮門的定制，一直到明清紫禁城的午門都在延用這種形式。這種倒“凹”字形結構，除了禮制上等級制度威嚴的政治需求外，更多地則是增強了整座城門的防御能力，使居者更有心理上的安全。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城門上城樓和城闕的描繪，正是對上述情況忠實而客觀的反映。

第五，城市發展到今天，絕非昔日可比，無論其規模、功能、面貌等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今天的城市，亦產生了諸如城市規模龐大、功能過分復雜、居住環境惡化、承載量透支等所謂“現代城市病”，而這些問題幾乎是當今各國大型城市所共同面對的難題。

中國古代城市功能的集中展示：防御、安全、美觀、合理規劃功能區，對于今天的城市規劃亦具有現實意義，甚至變成了一種今人思古的追求，如近年被熱議的山西大同市的古城復建、西安古城墻改造等工程。古代城市功能的規劃首先是符合“禮”的原則，城市規劃中的“秩序”感，又反過來彰顯了“禮”的外在形式。

在建國之初，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對新北京城的遠景式規劃和舊北京城的保護設想，均充分顯示了卓越的前瞻性和預言性。但之后，北京城的命運，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的境遇，則是盡人皆知的心酸故事。今天，我們重溫梁、林先生的先見之明和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的《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北朝城市 肖像的諸多細節，實際上所冀以救贖的根本，正是目前各地城市所面臨的種種困境。

今天，世界各國的城市都以驚人的速度擴展，進而產生了一系列所謂難以根治的“城市病”，甚至有人夸張地驚呼要“逃離城市”。現代城市的出路究竟在哪里？研究中國古代城市的構筑思想及內涵，或許不失為一種拓展思路的有效之法，此亦正是我們今天研究麥積山石窟第127號窟《薩埵那太子本生經變相畫》壁畫中的北朝城市肖像的現實意義之所在。

[注 釋]

①即麥積山石窟今編第1、3、4、5、28、30、43、49、168號九個洞窟。

②今編第3、4、15、26、27、43、127、141號八個洞窟。

③即今編第4、27、128、140號四個洞窟。

④西魏文帝的文皇后乙弗氏，在西魏大統五年（539），由于宮廷內部不斷升級的政治斗爭所致，被迫于麥積山先行出家，并在隨后依文帝之詔，覆被自殺。當時，即鑿麥積崖龕而葬之，時稱“寂陵”，后又遷葬于陜西鎮平，與文帝合葬。事見《北史·后妃列傳》第506～507頁、《資治通鑒》卷158等史籍記載。文皇后乙弗氏“寂陵”是我國目前確知級別最高、形制最大的禮制型“瘞窟”，其葬俗中所反映出的文化內涵是多方面的。相關研究成果，參見劉淑芬：《石室瘞窟——中古佛教露尸葬研究之二》，初載《大陸雜志》，第98卷第4、5期；2006年修訂后收入劉淑芬著：《中古的佛教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⑤關于第43窟西魏文帝乙弗氏文皇后“寂陵” 內容的詳盡情況，參見麥積山石窟藝術研究所屈濤：《麥積山石窟第43號窟——西魏文皇后乙弗氏瘞窟“寂陵”考古報告》，待刊。

⑥現存的麥積山石窟北朝著名的三大窟分別是第127、133、135號窟，此三窟均以其規模宏大、內容豐富、保存較為完整、學術價值高而著稱于世。

⑦第127號窟窟內原壁畫數量超過八幅，除窟內頂披，門壁（即南壁）上、下部，左、右、后壁上部壁畫今可辨識外，原左、右、后壁下部亦繪有大型壁畫，惜因漫漶，今已無從準確辨識。但從右壁十分模糊的現狀仔細分析，左、右壁下部原可能是繪有用方格型分隔的佛本生故事畫面；而正壁下部也可能是接續上部《涅槃經變相》內容，畫的也是《涅槃經變相》中的除“八王爭舍利”、“ 舍利八分”、“起塔供養”等內容之外的一些情節。由于本窟四壁的下部壁畫漫漶十分嚴重，關于第127號窟的窟內壁畫的釋讀工作，目前仍在艱難進行中。另外，本窟原始的開窟動機和供養功能，亦是兩個學術難點，目前尚無說服力的破解。

⑧1972年夏季，傅熹年先生在“文革”中下放天水，應當時麥積山石窟文物保管所張學榮所長之邀請，到麥積山石窟做短期考察性工作。在短短數月的調查工作時間內，他便將麥積山石窟現存文物中的幾乎所有古代建筑內容系統而又完備地整理了出來，工作成果的精湛和徹底，至今仍然是個典范。這一成果的后續發表，使得麥積山石窟內容中的古代建筑遺存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重視。傅熹年先生的麥積山石窟古代建筑內容方面的研究論著，雖然距正式刊布已過去了近40年，但毫無疑問的是，直到今天，仍然是這一領域最為重要的基礎性經典研究成果。

⑨在傅熹年先生1972年夏季到麥積山短期工作的時候，這幅壁畫的內容尚未完全釋讀出來，故有此說。

⑩參見傅熹年：《麥積山石窟中所反映出的北朝建筑》，初刊《文物資料叢刊》，第4期；后收入麥積山石窟藝術研究所編：《麥積山石窟研究論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7～125頁，本文所引主要見第108～109頁。

{11}見《洛陽伽藍記·城南》“景明寺”條，第112頁。

{12}北魏洛陽城門樓均兩重，高有百尺。參見《洛陽伽藍記》。

{13}鄴城在后趙石虎時，城市“東西七里，南北五里，飾表以磚，百步一樓。凡諸宮殿門臺、隅雉皆加觀榭，層甍反宇，飛檐拂云，圖以丹青，色以輕素。當其全盛時，去鄴六、七十里，遠望苕亭，巍若仙居”。 參見《水經注》。

{14}南朝蕭梁都城在當時，亦作宮城門樓三重，并開二道。事見《梁書》。

{15}北魏洛陽城中的一些重要皇家建筑的門樓，如永寧寺的“南門樓三重，形制似今端門”。見《洛陽伽藍記》“永寧寺”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