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和三姐夫有著較深的感情,但得知他患上癌癥的消息時,我卻一直很平靜,因為對于這種無法抗拒的災難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近些年,老家——魯西北平原上一個不足三百人的小村,癌癥光顧頻率竟如家常便飯,好端端一個人頭天還活蹦亂跳,第二天可能就被查出患上癌癥。單就我們那條一百米不到的胡同,就有四個院中叔叔、三個哥哥和四個侄子,先后被癌癥奪去生命。他們大的不到六十歲,小的也就二十七八歲。后來,村人們聽說誰去了醫院做檢查,腦子里出現的是不敢想又必須想的一個字:癌!
對于癌患家庭,除了親人逝去的痛苦和巨額醫療費用,生者精神和心靈上的創傷,外人無從體驗。而對于任何一個親歷者,曾經的記憶便是任何方向都是黑暗。
“我這條命就交給你們,交給醫院了!”一年零三個月前,盡管大家瞞著三姐夫,說只是肺積液,需做些對應性治療,但他還是從護士那里輾轉打聽到了自己的病情。因此,他聽著兩個剛成家不久的兒子以及醫院里子虛烏有的熟人天花亂墜的介紹,冒出這么一句話。
三姐夫說過那句話,家人們不知如何接話,巨大的壓力使大家只能沉默寡言。而我見到他時,也同樣用了一套安慰的說辭,告訴他沒有人不長病,接近六十歲的人,小病小災很正常。他沖我苦澀地笑笑:“什么也別說了,命該如此,躲也躲不掉?!?/p>
大家也就真的什么也沒再說,一切聽醫生的。
醫生成了三姐夫的救命稻草。從縣醫院到省里的幾家大醫院,大醫院的醫生是大稻草,小醫院的醫生是小稻草,從三姐夫到全家人,每一雙眼睛對“稻草”們流露出的都是乞求的目光。但無論縣醫院還是省里的大醫院,“稻草”們的意見竟然出奇一致:腫瘤過大,不適宜做手術,最好的辦法是化療和放療。
在醫生面前,病人和家屬別無選擇。先是在縣醫院,后是在省里的幾家大醫院,反來覆去的化療放療,三姐夫完全成了一個“病獸”,任由“稻草”們宰割。不到一年時間,先后九次化療、三次放療,他也由開始的活蹦亂跳,到了奄奄一息的程度。那些日子,醫院的病床和家里的床,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而每天的生活,似乎都在填補一個沒有盡頭的窟窿。
巨額治療費讓三姐一家難以承受。僅僅兩個療程,7萬多元就在醫院里消耗殆盡。于是,三姐第一次面臨無奈的選擇。異地醫保只能先墊付,然后回老家報銷。醫院預算費用是一個化療療程接近5萬元,全部十幾個療程下來差不多50萬元。三姐夫是農民,三姐是退休教師,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資,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這樣的花費遠遠超出承受能力。于是,親戚們硬著頭皮湊,這個三萬,那個一萬,湊來湊去也僅夠一個階段的治療費用。兩個外甥很孝順,主張“砸鍋賣鐵”也得救父親。我心里揣著的一句話沒能說出來:你們的心很好,可砸鍋賣鐵救不了你父親,拉下巨額債務這個家怎么辦?你們94歲的奶奶怎么辦?
這些問題外甥們確實無法回答,他們打工掙的那點錢扔到醫院里連塊磚頭都不如,每一家醫院里的高樓大廈都是由無數塊磚頭堆起來,那些磚頭里蘊涵著的不是泥土,是“黃金”。
連醫生也沒想到,九次化療、三次放療之后,三姐夫病情突然惡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原來壯得像頭牛的身板成了皮包骨頭。醫生們明白,是化療、放療擊垮了他的身體,因為腫瘤嚴重侵蝕內臟,引發胸腔囊腫和腹瀉不斷,每天除三四個小時的睡眠,洗手間成了他唯一的生活空間。即便如此,縣醫院無良醫生還一邊點撥著外甥給他送紅包,一邊主張繼續化療。三姐著急地問:“再化療人可要死了!”無良醫生說:“死了也得化療,別的沒辦法?!?/p>
有些醫生幾乎從來不說不!即便是治不了的病,他們也能拿出辦法,讓患者和家屬身心疲憊,甚至家破人亡。三姐夫和院中四個叔叔、三個哥哥、四個侄子患癌之后,無不如此。
“每一個癌癥病人,最后都是醫生的實驗品?!边@是癌患家屬常說的話。三姐夫確診肺癌晚期后,沒有任何醫生說過這病治不了,即便他們心里明白真的治不了,卻依然絞盡腦汁變換治療方式,除了化療、放療,今天打一次500塊錢的進口針,明天來一瓶“內部人士”才給的特效藥,30多萬元的醫療費丟在醫院里卻沒任何效果。當外甥對昂貴的藥劑稍稍猶豫時,無良醫生便抓住其孝順心理進行動員:“得了病要選擇積極的治療方案,否則后悔終生?!?/p>
山東省千佛山醫院心內二科主任閆素華曾說:“醫生應該學會說不,治不了的病就是治不了,醫學科學只是在不斷發展進步,尊重科學才是最大的文明?!睂ν炀劝┌Y患者生命徒勞時,醫生們為何不盡量讓其生命的最后時刻多一些尊嚴?說一聲不,對醫生來說難道就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