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鴉片戰爭到“大總統”的收禮學:中國式“送禮”的規則與潛規則
英國社會學家蒂特馬斯說:“在一些社會,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禮品饋贈都旨在換取和平,表達情感,聯系群體,聯絡情感,實現契約上的義務和權利,表達懺悔、羞愧、丟臉以及象征人類的其他感情。”
這一特征在中國社會體現得尤其明顯。
禮的歷史,在中國由來已久。漢字中,“禮”本意為“敬神”,到后來才演變為一種行為規范。歷代名儒先賢皆十分重視禮儀,所以儒教又稱“禮教”。《禮記·曲禮上》說:“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
古人常有因禮數不周或禮品不及時而大動干戈的記載。春秋時期,楚國因未按時向周天子送一車茅草,中原各國聯盟因而大舉伐楚。鴉片戰爭相傳也和英使馬嘎爾尼拒向乾隆爺下跪脫不了干系。
小小禮物背后,有人情倫理,有上下尊卑,有利益交換——“禮數”才是“禮”的實質。從人類學角度看,這些禮數是在維護一種“意義”,借以維持和強化社會秩序,解決矛盾。
社會學家梁漱溟把中國人這種凡事以關系為依托的文化特征叫做“關系本位”,關系、人情和面子是中國式人倫構建的三個主軸,而“禮”則是其中的核心。新中國成立后當政者試圖以“同志關系取代禮品關系”,卻慘遭失敗。結果更使新設立的制度滲入到傳統民間文化的“禮”當中,使民間交往具有更多的“實利內容”和“等級關系”。
社會學家閻云翔根據對黑龍江省雙城市下岬村長達十余年的觀察,發現了中國人禮品觀的基本邏輯:親朋好友間的婚喪嫁娶“隨禮”,被認為是“表達性禮物”,它以交換本身為目的,反映了送禮人和受禮人之間長期形成的社會聯系。而委托某些實力人士(尤其權貴)則被視作“工具性禮物”(即“送禮”),則以功利目的為特征,帶來的是短期關系。
當然了,這也導致了一項富有中國特色的再分配制度:它保證有限的資源能向年長者、權威者、權貴者集中。
這就是中國式禮品的潛規則:禮品、贈品和宴請是為了交換和加深個人關系,培養一種相互依賴的網絡,而接受禮物的一方隨之產生一種人情上的“負債”,即俗稱“人情債”——光收取不回報會極大地損害你的社會聲譽,即所謂“貪有貪德”。
民國初,袁世凱為大總統,很少收取部屬的禮物。但袁世凱有個部下靳云鵬,靳云鵬的母親每年都要送袁世凱四包禮物,袁世凱卻一定要收。這四包禮物,是10枚雞蛋,4塊豆腐,6斤煎餅,1罐咸菜。而禮單上寫的是:吉子(雞子諧音)拾美,都福賜快(豆腐四塊諧音),堅兵祿金(煎餅六斤諧音),賢才一貫(咸菜一罐諧音)。這種送禮方式,禮物不值錢,但禮單諧音卻極是吉利,說好聽點就是送的祝福,所以袁世凱每次都要親收禮物。所謂惠而不費,靳云鵬的母親稱得上最有智慧的送禮人。
官場五千年:禮品中的厚黑學
根據中國禮品產業研究院2013年的測算,中國個體年禮品需求在5055億元,團體的年禮品需求在2629億元,所以國內禮品市場年需求總額合計7684億元左右,整體市場接近8000億規模。在2012年12月之前,中國的禮品市場一直處于一路狂奔的“黃金年代”,“天價月餅”、“天價白酒”層出不窮,直到“八項規定”與“六項禁令”的出臺。
“反腐”與禮品息息相關,回溯到民國時期,就曾有過對于官場潛規則的“移風易俗”。
1931年,快要過年了,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下了一道手令,禁止機關在舊歷年送禮,理由是,“廢歷年節,互相饋送,此種繁文殊背節約之旨。”
對大多數普通老百姓而言,他們依然習慣了過舊歷年,走親戚拜年,鞠躬作揖,親戚間互送禮品,肘子、肉、桂圓等,是常見的送禮佳品。
官員們則有另一套過年送禮的規則,他們大抵是送支票等錢財物,十分高端,也易滋生腐敗。因此,國民政府在推行新生活運動時,也不忘出臺各類限制公務員大肆宴請、年節送禮的規定。但正如廢除舊歷春節法令難擋民間的過年習俗一樣,各類禁令雖然出臺,也難阻官場陋規年節送禮的舊習。
在這里,法令、制度與官場、民間舊習,它們犬牙交錯而又涇渭分明,各自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存環境和空間。
1913年,北洋政府頒布的《官吏服務令》,要求官員不得饋受財物。民國北洋政府高官李景銘認為,官員之間的年禮饋送意味著積重難改的官場陋規,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李景銘在民國二年(1913年)被選為政治會議議員,出任北京政府財政部賦稅司司長。民國四年(1915年)舊歷年前,崇文門監督何棪派屬下馬弁送了李景銘一份“特殊”節禮,里面只有一張5000元的支票。
5000塊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四年后魯迅在北京八道灣11號買的一座三進的四合院才3675元,這被李景銘視為何棪試圖賄賂自己,他把這事兒寫進了當天的日記。
為什么何棪在春節前送了這樣一份“大禮”給他?李景銘自己分析,是因為他向時任財政部部長的周自齊建言取消崇文門稅關“三分加一”的陋規,何棪意欲請他放棄這一建議。
事實上,李景銘并不是唯一一個收了何棪舊歷年厚禮的財政部官員。次長張壽齡、部長周自齊分別收到支票5000元和10000元。
報明袁世凱之后,這三筆錢被朋分之:—批作財政部“參司年終津貼”,李景銘和其他各司司長各得600元,其余科長以下根據政績津貼不同,每司所獲不超過3000元。財政部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這個關于年禮的故事,僅僅只是當時民國官場上前朝陋規難消的滄海一粟。民國初年,盡管沒了“皇帝老兒”這座大山,積疴難消的前清陋規,依然在或深或淺地影響著民國當局政府。
奢侈品與社交平臺的身份價碼:變的只是器物,不變的是中國人的人情文化
有中國特色的人際關系,就有中國特色的禮品經濟。
根據貝恩公司2011年12月發布的《2011年中國奢侈品市場研究》,2010年,中國消費者的奢侈品消費總額達約2120億元人民幣。2010年、2011年兩年,禮品消費占中國奢侈品消費的份額超過30%。路易威登、香奈兒和古馳是最受歡迎的奢侈品牌。
“中國的送禮文化是我們收入的主要來源。”在向投資者談及近來公司業績下滑的主要原因時,Burberry公司首席財務官Stacey Cartwright曾坦言。
多年來,中國人已習慣于從廉政新聞中學習奢侈品常識,被廣大網民鑒寶而落馬的“表哥”與“包嫂”一個接一個,有媒體還提議有必要對紀檢干部進行奢侈品知識培訓,以增強對奢侈品的識別能力,更好地開展反腐工作。
重慶沙坪壩區征地辦公室普通干部丁萌,連個“蒼蠅”貪官都算不上,卻被稱為“最時尚貪官”,他會給提審他的女檢察官上課:“我的西裝沒有1萬元以下的……你是女的,皮鞋都沒有我尖,皮鞋要經常保養,買支幾百塊的滋潤霜擦一下嘛。”有“LV女王”之稱的遼寧省撫順市政府原副秘書長江潤黎用190平方米大宅專門存放奢侈品,其中包括48塊勞力士等名表、253個LV等手提包、1246套高級名牌服飾。
高歌猛進的中國奢侈品市場2014年首次出現下滑,這是一個經濟命題。
今年2月,彼時的奢侈品業還沉浸在一派節日派對氣氛中。《紐約客》雜志提醒道,別讓奢侈品行業的積極笑容蒙騙了你,這是它們最艱難的時期。由于中國政府打擊腐敗的努力,“從北京到日內瓦再到巴黎,品質精良的亞麻布和精致的鐘表早已蒙上了一層灰。”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消費趨勢是,當“奢侈是一個很臟的詞”(某奢侈品高管語),低調成了一種更實際、更長期的趨勢。
過去那種高調張狂、金光閃閃、目的曖昧的禮品消失或起碼表面消失了,禮品恢復了它的本來面貌——表達心意、抒發情感或傳遞信息。
關于要不要送這么多的禮,傳統禮數該保留還是該消失,社會學、人類學界已經爭吵一百多年了。滿清時送煙土送姨太太,民國時送古玩送字畫,解放初期送白糖送暖壺,現在送茅臺送iPad,變的只是器物,不變的是中國人的精神。這種特有的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作為一種文化的傳承和延續,已經刻在中國人骨髓里。事實上,只要有中國人在,禮品業就絕對是一個蓬勃的大市場。
從“高端、大氣、上檔次”過渡到低調盛行的中國禮品市場,不過兩年光景,你不禁要感嘆中國時勢轉換之快。但可以預見,這是一個漫長周期的開始,低調將是接下來數十年中國社會的關鍵詞,不僅局限于禮品行業。它意味著更篤定的個人認知、更寬廣的視野、更成熟的趣味、更豐富的個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