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盛夏,穿行在河西走廊的山水間,是一種別致的體驗。以前只見于書本上的種種風物和軼聞,好像一時間活了起來。上古帝王遣使西游,以重金求美玉,開通了西玉東輸的孔道。數個世紀之后,沿著這條蜿蜒的玉石之路,天竺佛法越過蔥嶺,遠渡流沙,東傳人中土。隨著弘法高僧的次第到來,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相繼由北印度輸入大月氏、安息、康居,再由此傳人疏勒、莎車、于闐、子合等國。在經歷了曠日持久的文化拉鋸戰之后,佛教終于在4世紀初年扎根中土。此時中國的北部,五胡十六國的歷史剛剛拉開序幕,佛教初入華土的輝煌和喧囂,恰好與這個充斥著“亂與篡”的時代彼此重疊。敦煌就在這個時刻登場了。
抵達瓜州的那一晚,我站在住所的窗前向西望去,在散盡余溫的清涼夜色里,我仿佛能夠嗅到來自西邊沙漠的氣息。敦煌近在咫尺。次日一早驅車前往,遠遠望去,崖壁上的石窟如鳥巢累累,鼓動著探訪者的好奇心,在烈日的蒸烤中,我們一行人拾級而上。
推開158窟的大門,酷暑頓時消隱無形,潮濕陰涼的空氣里夾雜了一絲塵土騰起的氣味。當眼睛逐漸適應了黯淡的光線之后,石窟開始顯示出一種夢幻般的視覺幻境。一尊典雅的臥佛赫然橫陳于西壁前的通壁橫長的佛壇上,雙目半閉,唇含笑意,天衣下垂呈水波紋狀。洞窟的南壁塑有迦葉雕像,北壁塑彌勒,臥佛身后繪有兩排舉哀者像,上排繪19身菩薩像,下排繪17身羅漢像,以及14身天龍八部護神像;在涅槃像足部上方北壁,繪有《各國王子舉哀圖》,表現了在俗信徒因得知釋迦入滅而陷入極度悲痛的場景。
斜陽慢慢墜入對面的山坳。從狹窄的洞口射入的余暉,是觀想佛像時最佳的光源。講解員關掉手電筒,剛才還吵吵嚷嚷的一行人突然陷入一種毫無征兆的沉默中。這樣的沉默以一種神秘的力量重構著我們的知覺世界。佛陀從者哀哀痛哭的場面,仿佛在我頭腦中啟動了一個發散式聯想的開關按鈕,剺面、粟特人、火祆教、開紅山、二郎神……這些名詞攪動了洞窟里的靜謐空氣,將我的思緒從西北的黃沙中一直拉到中國南方的山嶺間。好吧,那就從這幅《各國王子舉哀圖》說起吧。
壁畫所見的哀悼者13人,或縛頭巾,或披發于肩,或戴裘帽,多高鼻深目,濃眉虬髯,與古籍中記述的胡人形象大抵相類,他們的身份應當是中亞或西域的帝王。面對釋迦的人滅,他們的哀悼方式顯得十分慘烈,割耳、削鼻、刺胸,令人目不忍睹,前排左起第一人蓄長發,裸上身,手持雙刀,刺向自己袒露的前胸;第二人身穿翻領長袍,頭纏窄巾,左手捏鼻,右手持刀切割;第二排右起第二人頭戴小冠,身著圓領窄袖花色長袍,左手揪耳,右手持刀而割。
由于時空阻隔,當代人已經很難從情感上理解這種藶面截耳以致哀念的驚人舉動了。考諸史籍,漢文文獻中關于“剺面”的記載最初見于漢代,《后漢書》卷19《耿秉傳》稱“匈奴聞秉卒,舉國號哭,或至梨面流血”,梨面即贅面,匈奴人以這種方式來哀悼巡邊七年的東漢度遼將軍耿秉,此事在《東觀漢記》中也有記載:
耿秉為征西將軍,鎮撫單于以下,及薨,賜朱棺玉衣。南單于舉國發哀,剺面流血。
古籍中有關藶面的文獻相對集中出現在《周書》、《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如《周書·異域傳下》記載:
死者停尸于帳,子孫及諸親戚男女,各殺羊馬,陳于帳前,繞帳走馬七匝,一詣門,以刀嫠面且哭,血淚俱流。
《隋書·突厥傳》云:
(突厥)有死者,停尸帳中,家
人親屬多殺牛馬而祭之,繞帳號哭,
以刀劃面,血淚交加,七度而止。
女性也有剺面之事。《舊唐書》卷195《回紇傳》記載了唐肅宗幼女寧國公主嫁回紇葛勒可汗去世后的情況:
其牙官、都督等欲以寧國公主
殉葬,公主曰:“我中國法,婿死,
即持喪,朝夕哭,臨,三年行服。今
回紇娶婦,須慕中國禮。若今依本
國法,何須萬里結婚。”然公主亦依
回紇法,剺面大哭,競以無子得歸。
《洛陽伽藍記·宋云行記》里這樣記載于闐國的葬禮:
死者以火焚燒,收骨葬之,上
起浮圖。居喪者剪發劈面以為哀戚。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以刀毀傷面部的哀悼方式,在犍陀羅和印度本土的佛陀涅槃圖中難尋其蹤,在漢譯《大般涅槃經》、《摩訶摩耶經》等佛經中也無記載,也就是說,剺面舉哀原本不是佛教的葬禮。既然如此,它為何會出現在敦煌158窟釋迦人滅的場景當中?
從圖像學的角度來追索剺面的痕跡,有可能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新疆克孜爾石窟224窟(即摩耶洞)后甬道前壁的《荼毗圖》中,出現了割耳、割鼻的場景。上排的五個人裝束各異,中間一名男性身著窄袖翻領服,頭蓄短發,右手持一小刀向額頭扎去:下排右起第二人著突厥服飾,右手持刀劃向額頭。
在中亞粟特故地片治肯特2號遺址南墻的正廳上,有大型壁畫《哀悼圖》,我們在此也可以看到藶面習俗的盛行,畫面上繪六位粟特人,下繪五位突厥人,同在死者帳前剺面截耳。
從族群源頭上來看,剺面舉哀原本是北方歐亞草原游牧民族的標志性葬儀,自東漢至隋唐時期,流行于以粟特人為主體的西域諸民族中。粟特人在漢文史籍中又被稱為“昭武九姓”、“九姓胡”、“雜種胡”,其本邦位于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珊河流域,西方文獻常將這一地區稱之為“粟特”,亦即索格底亞那的簡稱。史載,粟特人“善商賈好利,丈夫年二十,去傍國,利所在,無不至”。隨著粟特人來華經商,敦煌地區的粟特聚落在公元4世紀初年就已形成一定的規模。
考察剺面之俗,必然要追索到中亞粟特人對火祆教的崇奉。火祆教即瑣羅亞斯德教,又稱拜火教,曾作為薩珊波斯國的國教興盛一時。該教以《阿維斯陀》為經典,基本教義是認為宇宙存在善與惡兩種神靈,善神阿胡拉瑪茲達,意為智慧之王,是光明、生命、創造、善行、美德、秩序、真理的化身;惡神安格拉是黑暗、死亡、破壞、謊言、惡行的化身。禮拜圣火是祆教最重要的儀式,祆教教徒在祭祀時非常注意保持火的潔凈,只用清潔干燥的木柴香料和供品置于火中,用火烹調時也要十分小心,不可讓器皿里的食物溢出滴到火里,而且必須讓火保持經久不熄。
唐五代至宋初,隨著粟特聚落在敦煌地區的形成,祆教文化在此地臻于鼎盛,其影響甚至波及當時的政治中心。據蘇鶚記載,唐懿宗的愛女同昌公主得病時,曾召請粟特術士米蜜作“燈法”療疾,這位粟特術士所謂的“燈法”就是在祆廟中燃燈祈禱的儀式。又如S.2241《公主君者狀上北宅夫人》記載:
孟冬漸寒,伏維北宅夫人司空小娘子尊體起居萬福。即日君者者,人馬平善,而口口,不用憂心,即當妙矣,切囑夫人與君者者沿路作福,祆寺燃燈,倘劫不望。
所謂“祆寺燃燈”,顯然是有禮拜圣火的含義。在歸義軍時期,政府定期支出一定的燈油用于祆寺燃燈,敦煌卷子P.4640《歸義軍衙內布紙破用歷》就保留了公元899~901年張承奉時期賽祆活動中支出“畫紙”的記錄。S.1366《歸義軍使衙內面油破用歷》載:
十七日,準舊城東祆賽神用神(食)五十七分,燈油一升,耖面二斗,灌腸九升。
S.2474《歸義軍使衙內油糧破歷》記載:“城東祆燈油二升。”又據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卷3記載,沙州東1里處有祆祠,“其周迥一百步”,約合150米,祠內立襖主,廟內一年四季都懸掛有畫著粟特神祗的白畫,并時常舉行設供、燃燈、雩祭等祭祀活動。
玄奘在貞觀年間行至敦煌,親睹粟特聚落的拜火之俗,他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一書中記載了康國的拜火盛景:“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為道。”近數十年來,考古工作者在粟特本土和中國境內的粟特人聚居地發現了若干祆教祠廟遺址,祆祠壁畫中多次出現火壇的形象。如1999年7月山西太原發現的粟特人虞弘墓石棺床座上有圣火壇;2000年5月發現的陜西西安粟特人安伽的石棺墓,門額正面刻繪祆教祭祀圖案,中部為承載于蓮花三駝座上的火壇,駱駝站立于覆蓮座上,背馱仰覆蓮上承圓盤,盤內置薪火。
在烈焰騰騰的圣火壇前舉行剺面之儀,這樣的場景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了圖證。日本滋賀縣美穗博物館館藏的粟特人畫像石就是一例。畫像石的后屏上是展現火祆教葬儀場面的淺浮雕。一位身著長袍站立的長者立在火壇前,后面尾隨四人,兩跪兩立,均持小刀作藶面狀。
直至20世紀初期,西北的剺面之風仍有殘留,胡樸安《中華風俗志》下篇卷8對新疆哈薩克葬儀的記載中就提到:
其俗,夫死,婦皆毀容。戚友吊唁者對之痛哭,以爪抓面,流血為戚,否則鄙笑之,以為無情。
如今,西域粟特人的蹤跡已經隨著千百年來的民族融合而湮沒難循了。然而,文化傳統的綿長生命力,如同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總是在不經意的時空里突然閃現。在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隆務河兩岸的熱貢農區,每年農歷六月都要舉行祭祀二郎神的“六月會”,其中有一項奇特的“開紅山”儀式,當地法師(即“拉瓦”)會用匕首劃破男性舞蹈者的額頂,令其血流滿面地到場內獻舞,來祭祀阿米木洪(即二郎神)。“六月會”上的“開紅山”,會不會就是這幅壁畫中剺面風俗的遺存或變形?
這樣的聯想仿佛是過于跳躍和冒昧了,然而考慮到二郎神阿米木洪原本是西域祆教神祇,這一想法又似乎并非無據可依。作為中國古代神魔小說、民間說唱文學、戲曲神話中的著名形象,二郎神在民間信仰體系中的知名度頗高,尤其是在四川地區,《蜀都碎事》謂蜀人奉二郎神為川主,歷代香火隆盛,自北宋以來就有“雄踞兩川”的勢頭。今天我們一提到這尊額開三目、攜犬伏魔、喜歡羊祭血食的戰斗神,通常會立刻想起《西游記》中齊天大圣與灌口二郎神楊戩的那場著名的戰斗。在《西游記》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中,觀音保舉玉皇大帝的外甥、“顯圣二郎真君”下凡擒拿妖猴,這位道教小郎君伶牙俐齒,驍勇善戰,把齊天大圣殺得團團轉。有意思的是,在元、明時期的《二郎神鎖齊天大圣》、《二郎神醉射鎖魔鏡》、《灌口二郎斬健蛟》等話本雜劇中,二郎神也無一例外是道教神祇,元代《搜神廣記》干脆稱他為“清源妙道真君”。這些重重疊疊的道教色彩,掩蓋了二郎神作為西域祆教神的原貌。事實上,三目、攜犬、喜用羊祭的特征,都指明了這尊神祇的西北血源。
二郎神信仰的分布北起青海、甘肅,南抵滇中,這正是被稱作“藏彝走廊”的地區,古代一直是羌胡的活動范圍。早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大夏與蜀地之間就已經有了民間商貿往來;漢唐時期,“昭武九姓”的粟特商人因利所趨,往來僑寓行商,自青海一岷蜀古道南下,在成都平原形成了粟特聚落,當時成都西門外有大秦寺,專門供奉西域祆教神。又如《隋書·何妥傳》記載了川西郫縣的何氏家族:
(何)妥本為西域人也,父細
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
隨著粟特人的南下,火祆教信仰亦隨之流布,藏彝走廊一線的二郎神崇拜正是其遺痕。
元、明、清以來的小說、戲曲中,二郎神的形象都是額開天眼,手持三尖兩刃槍,牽哮天犬,作三頭六臂之變化。吳任臣《十國春秋》卷37《前蜀三·后主本紀》載,五代時前蜀主王衍出行,“披金甲、冠珠帽,執戈矢而行,旌旗戈甲,連亙百余里不絕,百姓望之,謂為灌口祆神”。對于當時蜀地百姓而言,灌口祆神一定是一個相當熟悉的神祇,所以才能見蜀主而想起與其裝扮相類的灌口祆神來。這位豐采照人、高調出鏡的蜀主,令人不禁想起祆教大神維施帕卡。在前文提到的片治肯特壁畫中,維施帕卡三頭六臂,身著鎧甲,手持三又戟,灌口祆神與維施帕卡的聯系,可謂一目了然。
灌江口的川主二郎神可能是源出西北火祆教,這一判斷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證據,就是藏彝走廊一帶在祭祀二郎神時普遍用到的羊祭。奉羊為犧牲,是粟特系祆教祭祀的傳統。據敦煌出土的《吐魯番文書》二冊《高昌章和五年取牛羊供祀賬》記載:
羊一口,供祀清山神。次六月
十六日,取屠兒胡羊一口供祀。
至少在五代時期,蜀中就已有火祆廟見諸史載,這一時期灌口地區也可能存在著以粟特人為主的胡人聚落。
《朱子語類》描述了蜀人祭祀二郎神的盛況:
今逐年人戶賽祭,殺數萬來頭
羊,廟前積骨如山,州府亦得此一
項稅前利路。
南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5記載:
灌口二郎神乃祠李冰父子也。
冰秦時守其地,有龍為孽,冰鎖之
于離堆之下。故蜀人德之,每歲用
羊至四萬余。
范成大《吳船錄》記載:“祠祭甚盛,歲刲羊五萬。”
洪邁《夷堅志》亦載:
永康軍崇德廟乃灌口神祠,爵
封王,置監廟官。蜀人事之甚謹,每時節獻享。及因事有祈者,必宰羊,一歲至萬口。當神生日,郡人醵迎盡敬,官僚亦無不瞻謁者。
今天青海熱貢地區的“六月會”上,還可以找到用羊祭祀二郎神的風俗,據《青海同仁地區民間宗教信仰考察報告》稱,殺活羊祭山神的“燔羊祭”是整個熱貢地區“六月會”期間的重要活動之一。在隆務村,“六月會”常年以七只活羊為供祭,直到1984年,當地法師極力勸阻殺牲血祭,才開始改用糌粑拌的體型不大的七只仿造的羊為替代品。蘇乎日村的“六月會”到1994年還以四只羊作為祭祀二郎神阿米木洪的犧牲。這些來自田野民族志的信息,與我們在古籍中看到的用羊祭祀川主二郎神的記載,可謂一脈相承,藏彝走廊沿線的粟特火祆教遺俗如同散落的珍珠一般,白北而南地閃爍著零星的光芒。
至此,我們或許可以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敦煌《各國王子舉哀圖》了。它與熱貢“六月會”上“開紅山”之間的關聯,遠遠不是火祆教的單一因素能夠解釋清楚的。的確,在火壇前行剺面儀,以求通達上天,這是粟特祆教的典型儀式,不過也要考慮到氐羌族系沿藏彝走廊向南移動的問題。在粟特商人沿青海古道南下之前數個世紀,氐人的南遷就已經開始了。三目神盛行的地區,與氐人的活動區域是一致的,三目風俗擴散的范圍,也與氐人的遷徙路線大致重合。從隴南到川北、康藏一帶,自古以來多有三目神。在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區尖扎縣尕隊村的“六月會”上,二郎神的形象是青面獠牙,三日圓睜,頭戴五方蓮花帽,右手持寶劍,左手持金元寶;周屯二郎神也是三目,紅發,懷抱兵器;郭麻日村山神廟里的二郎神像同樣是三目,頭戴文官雙翅帽,身穿土族長袍。《邛崍縣志》卷3記載:“蜀中古廟多藍面神像,面上塊壘如蠶,金色,頭上額中有縱目。”民國年間,莊學本《嘉戎民族考察記》云其在嘉絨地區親見有額中嵌入一粒石頭的康巴藏人;川西雅安地區的青衣神、岷江白馬氐人祭祖的面具也都是三目。
早就感覺敦煌是一個有著神奇氣場的地方,身臨其境,卻讓我產生了一種力所不能及的渺小感。我們走出洞窟,站在山下向上舉目望去,密密麻麻的洞窟里,究竟隱藏了多少驚人的秘密,我永遠無從知曉;幾代學者為之獻出了韶華歲月,敦煌卻依然是一個謎。受職業訓練而習以為常的那種求知的過程,事實上并不能幫助我融入這窟幽暗的涅槃圖,所有那些關于佛陀入滅、從者哀悼的知識,都顯得無力而啰嗦。我時常覺得,學術生涯雖然能滿足求知的快樂,但求知的過程,卻是一種以考證、類比和推論來取代直覺體驗的過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久立于寂寂無聲的洞窟中,我突然明白,學者之書觸碰到的,也許只是真理的皮相,唯有直覺才能夠捉住流動不定的真理內核,或者說,發端于直覺的漫想,才應當是把握真理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