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

流亡一樣的失眠

雨果說：流亡就像長期的失眠。丁蓓覺得，失眠更像是長期的流亡。

一開始你或許是被某個事件或畫面刺激，牽連進一種“不得不想想”的思緒里，隨后，你開始被這種思緒追殺，為了擺脫它，不得不想盡各種方法奔突逃逸。于是大腦飛速運轉，持續亢奮，每分每秒都有萬馬奔騰，即使想停下來數山羊，山羊也會成群結隊跳過柵欄。習慣了鼓膜被最微渺的音波震動，神經被突來的一閃念撥刺，每一次將將墜入昏聵，又被某種不知名的恐懼陡然驚起。情緒完全失控，信心潰不成軍，腦電波就是一個亡命的浪子，沒有故土也不求安穩，要它結束流浪，除非死去。

失眠，簡直就是慢性自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里，丁蓓就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失眠。每當失眠她就恨張橋恨得牙癢癢，可是等到東方發白，她又必須承認她還愛他。三十多歲的失戀，比之于干凈利落哭過一場就結束的二十歲愛情，它來得更加雋永，它像潮涌，一次次退回去，又鋪排上來，拍打心岸，讓人不得安寧。

作為導致丁蓓失眠的根源，張橋其實很無辜。就像丁蓓無法控制失眠，張橋也無法強迫自己愛上一個為他失眠的人。張橋說，欺騙比拒絕更殘忍。

兩年前的秋天，張橋離開了丁蓓。隆隆的火車帶他去向遠方，那是丁蓓無法跟隨的方向。在那種有節律的機械聲中，丁蓓終于意識到，她和他之間欠缺的不是買一張車票的勇氣，而是他永遠沒有安排她同行的人生計劃。

丁蓓只能艱難地學習遺忘。

報了法語課程和瑜伽班，辦了好幾張健身卡，周末絕不一個人待在家，去公司加班加到保安來敲她的窗，跟她說公司就要鎖門，她何時下班。

白天的時間里，丁蓓可以說是成功了。她的法語進步神速，瑜伽也練有小成，在公司受到老總嘉獎，升任董事辦經理。可是到了夜晚，失眠依然讓人崩潰。去做頭發，她的娘娘腔發型師說，你睡不好吧，頭發掉得好厲害呀。丁蓓很無奈，養頭發的錢可沒少花。娘娘腔只好說，胡思亂想會短命的，要不，你再找個男朋友吧。

談一段什么樣的戀愛

看電影時，馬龍在黑暗中握住丁蓓的手，丁蓓暗自心驚了一下，卻沒有掙脫。散場后馬龍就說，丁蓓你給我個答案吧。

張小嫻把所有處在戀愛年齡的女孩子分成兩派：一派說，愛對方多一點是幸福的，另一派說，對方愛我多一點才是幸福的。可她說也許我們都錯了。愛的形式與分量從來不是設定在我們心里，你遇上一個怎么樣的男人，便會談一段怎么樣的戀愛。

馬龍表白的這天晚上，丁蓓思考著幸福的邏輯，又一次失眠了。她想，也許愛情正是如此，沒有誰規定你只能為一個人失眠，同樣，也沒有誰規定你只能談一種模式的戀愛。

丁蓓決定跟馬龍試試。

馬龍的確對她很好，好到甚至帶著某種陰謀的味道。馬龍之前有過一次婚姻，前妻熱衷于做一枚時尚買手，結婚沒到兩年就甩掉馬龍去了歐洲。失婚后的馬龍，似乎特別急于抓穩一種關系，也因此對丁蓓有種近乎于寵溺的好。

不久，丁蓓的媽媽半夜來敲女兒房門，端著一碗熱騰騰的中藥湯，說是馬龍踏破鐵鞋才尋得的安神秘方。丁蓓怕苦，媽媽說，來，吃顆糖，你最喜歡的口味，馬龍從日本帶回來的。丁蓓苦著臉說媽媽你放過我吧，媽媽笑臉一垮，馬龍哪里不好？你就說打麻將，贏了不戀戰，輸了穩得住，牌品觀人品吶。

丁蓓啼笑皆非。

的確，遇到什么樣的人，就會談一場什么樣的戀愛。如果你愛上一個浪子，你就要做好被拋棄的準備，而如果你遇上一個婚霸，你就得提防著被逼婚。

馬龍的手段并不復雜，反反復復還是那句話，丁蓓你給我個答案吧。

平心而論，答應馬龍也沒什么不好，可丁蓓總覺得不甘。他們之間的交互并不等價，他愛她，是因為愛她令他得到快樂，而她做他的女友，不過因為失眠。況且，為了馬龍要的答案，丁蓓不得不繼續失眠，他并沒有治愈她，而是加劇了狀況惡化。

睡不著就回來找你

接到張橋的電話，丁蓓感到非常意外。

還記得當初在火車站告別時，張橋對她說，丁蓓，其實愛情沒有你以為的那么嚴重。就像是淋雨后一場小小的傷風感冒，吃顆藥，睡一覺，清晨起來神清氣爽，又可以開始下一場了。當時丁蓓可憐兮兮地說，可是張橋，我睡不著，因為睡不著，所以我好不了。張橋就把她抓住他背包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來，說，丁蓓，那是你的問題。

丁蓓哭起來，越哭越大聲。她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張橋，你不能這么沒良心。

站臺上看熱鬧的人太多，張橋終于心軟了。好吧丁蓓，他說，如果有一天我也因為想起你而睡不著，那么我就回來找你。

現在，他給她打電話了。

——我感冒了丁蓓，我睡不著。

有些人天生就是擅長談情說愛的。在遙遠的內蒙古，張橋打來這樣一個電話，什么多余的話都沒有，可是丁蓓已經哭得稀里嘩啦。

這天晚上，丁蓓是一個幸福的失眠者。她可以想象到彼時彼處，呼倫貝爾草原上星輝漫天，成排的木柵欄守護著月下的草場，風徐徐吹過草尖，牛羊都安靜了，是在一燈如豆的蒙古包里，還是在隨便哪個不知名的小山坡上呢，信號很微弱，卻又連張橋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楚。張橋在那邊輕聲唱歌給她聽——想念帶來了約會，失眠逼出了體會……

張橋說，丁蓓，我很想你。

不過一剎那，丁蓓的愛情起死回生了。

窮追猛打的陰謀

丁蓓的任何一點變化都瞞不過馬龍，但馬龍并不說破，只是加緊進攻。

所有的攻勢都顯得簡明實用。丁蓓的工作對電腦的時間比較長，他不聲不響就在她書房里安裝了一臺全身按摩椅，一開始丁蓓不太會用，他看完說明書，就在便利貼上把各種功能和使用步驟簡單地標注成一二三四，后來有一次丁蓓按著按著在椅子上睡著了，隔天下班，他就帶了一塊質地上乘、花色又極稱她心的開司米披巾來。

就連偶爾的浪漫也太過實在了。因為她夸一家餐廳的紅酒燴蝦做得好，他連續半個月去那里打包，后來他一番苦練終于會做了，結果她已經吃到膩味。

但是馬龍的殷勤畢竟帶給她感動，即使軍心渙散，分手的話也遲遲開不了口。

馬龍逐漸心急起來，開始結盟布局，聯合丁蓓媽媽進行圍追堵截。他不聲不響地裝修了新房，當著親友的面請她收下鑰匙，鼓動眾人起哄，丁蓓媽媽就趁勢對女兒威逼利誘；從歐洲出差回來，他兩手空空來見丁蓓，媽媽故意板起面孔，他趕緊送上兩只錦盒，一只是送媽媽的郁金香型胸針，另一只當然就是送她的Tiffany。一邊是他的誠意拳拳，一邊是媽媽的虎視眈眈，丁蓓豈敢說不要。可很快那兩人就開始熱火朝天地討論起金價漲跌和品牌鉆戒的保值問題，她這才搞懂，原來方才那是在唱雙簧。

鑰匙，戒指，無論哪一樣，都無法不讓丁蓓失眠。她有一種慘遭算計，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因此，所有的掙扎都完結在這種窮追猛打的陰謀里，丁蓓更進一步確定，她沒有愛上馬龍，如果愛，就不會覺得不甘和委屈。

不會跑也不會飛了

丁蓓收拾好行李，決定去內蒙古找張橋。

她在網上訂好了機票，而后寫了很長一封信給馬龍，打算向他們的愛情交代遺言。知道丁蓓的這個決定，媽媽非常生氣地撂下狠話，憨頭，有本事將來別來我跟前哭。

丁蓓還是一意孤行，她安排好一切，臨行前給張橋打了個電話。

張橋又驚訝又感動，開心得像個得了糖果獎勵的孩子。他哽咽著許諾，丁蓓，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要讓你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丁蓓有種作為浪子最后一個女人的榮耀感。她說張橋，我沒有退路了，從今往后我不準你再丟下我，如果你要飛，我就折斷你的翅膀，如果你要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張橋頓了一下，啞啞地笑起來，不會，不會跑也不會飛了。

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我會像棉花糖一樣溫柔可口。丁蓓得意地笑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

張橋沉默了一會兒，最后他說，丁蓓，在你來之前，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不久之前我出了一次車禍，現在的我，可能變得跟你印象中不太一樣。

——我的腿出了點問題。

——我暫時下不了床了。

失眠者有件事必須先去做

丁蓓又一次失眠了。

失眠中她反復假設兩個不同的選擇，預想著兩種不同的結果：

一個選擇是，她堅持去內蒙古見張橋。張橋終于不再流浪，因為車禍所致的殘疾，孤狼馴服，倦鳥歸巢。可是或許，張橋的傷比她想象的更嚴重，也許從此病榻纏綿，無法自理。為了對得起這場義無反顧的奔赴，她勢必得負擔起他余下的人生，從此，她將繼續失眠的日子，在黑暗中，憂心他的病痛，憂心生活窘迫。她還將憂心母親不肯原諒她的任性，憂心日后周遭親友異樣的眼光，憂心將會令她疲憊、憔悴、早衰，到最后，她也許會變得孤僻、焦躁、粗暴，終有一天心生怨恨，悔不當初。

也可以有另一個選擇，回頭答應馬龍的求婚。不必擔心真實的生活會對愛情做出慘無人道的摧毀，只要她安心做人妻，為人母，相夫教子，靜候白頭。若生活庸常點，就逛超市、看韓劇，心安理得地發福變蠢；想日子精彩些，就打孩子、斗小三，天涯上討教如何威逼男人交出私房錢。可她想她依然會失眠吧，太平靜的日子總會放大每一點風吹草動，黑暗中死水最容易泛起微瀾——她對張橋的掛念，還有未來也許會遭遇到的感情誘惑——內心的不甘如此容易被撩動，西伯利亞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大洋彼岸就會引發一場颶風。

世事安得雙全，總會不得不選擇。

輾轉間，丁蓓似乎明白了失眠者為什么會失眠。因為心里有貪婪，有自私，有多疑，還有卑怯和畏懼。思考權衡越多，這一切越會狼奔豕突，天涯亡命，非死不能結束。

幸而，天總算漸漸放亮了，吝嗇的睡意終于開始造訪。

迷迷糊糊間，丁蓓突然想到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不要魚，也不要熊掌，因為有件事她必須先做。她得先去看醫生，徹底治好她的失眠癥，無論日后是繼續糾結還是深刻自省，她都必須先有一場墨一般深沉的睡眠。

只有昏聵了黑夜，才能有清醒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