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嚴格的儒家社會模式,將士紳置于頂層并將商人置于底層。但在明代中葉,因為有些商人得以進入士紳的圈子,而有些士紳又接納他們,并從文化傳統中尋找先例去為商貿辯護,兩個階層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例如,16世紀40年代初期,一位河南的知縣提出,《易經》視市場為良好社會秩序的一部分,用以表明“蓋以利民而通貨也”。他進而以傳統的方式爭辯道,商人應該被征以輕稅。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會使國家與人民競逐他們可能從商業貿易所得的利益。這位縣令顯然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推論,即國家調節市場的利益旨在防止壞人驅逐好人。但是他并不像許多明初評論者那樣,相信商人是壞人中的一類。不能調整市場使之作為公平交易的地方,不僅會把商人趕離當地市場,也會迫使他們投身走私活動以繼續他們的貿易。他總結道:“驅農以為商,尤可也;驅商而為盜,不可也。”他并不特別認為農業絕對優于商業,可是他接受他作為知縣的角色安排,包括確保市場良好運作。
生活在明代中葉商業環境的經歷,未必會導致士紳知識分子中的大多數采取推崇商業的態度。但商業貿易擴大了士紳生活圈子里的貨品種類,對此,士紳們并不抗拒。他們愉快地將這些貨品吸納到他們鑒賞精致物品的文化消閑括動之內,這也同時刺激了貨品的生產。當這些貨品進入商貿網絡的時候,收藏品的品類擴大到包括稀有植物和外來食品。以張岳編纂的1530年《惠安縣志》里很長的土產表為例。他懷著鐘愛的關注去討論每一項貨品。在果樹部分最前面的條目里,張氏告訴我們,最佳的荔枝產于楓亭和泉州南部之間的地區。惠安并沒有生產這些外來品種,它只有兩種荔枝,其主要好處是耐風寒。它們只是果農甚至在天氣變差時能夠有所收成的普通荔枝,而不是那些講究的奢侈品種。龍眼必須根據三種尺度去加以區分:“龍眼”、“人眼”和“鬼眼”。他抱怨說,本地人不能對之加以區別而簡單地稱它們為“龍眼”。在柑橘類水果的條目下,張氏編入柚子,但注明《禹貢》并沒有提到它。因此柚子不包括在古物的分類里,不能夠享有高質文化意味的投入。張氏告訴讀者,最佳的柑橘產于漳州以南,而產量有限的本地水果質地較差。
張氏由柑橘類轉而談到花木。他指出,惠安有四種不同的櫻樹,每一種在六月至九月間不同月份內開花。他沒有提及逐月開花的重要性,但這點對他的士紳讀者們的花園布置來說,是不言而喻的。他指出櫻花的顏色比梅花好,但梅花比櫻花香。他建議關于哪一種花更美的長期爭論,可以通過采納“不得而兼者”的觀點去解決。他注意到,有幾個不同品種的揚州李樹在惠安栽植,比在江南其他地方所種植的更好。張氏進而把其他果樹與土產品種一起品評(在關于魚的部分,他偏離主題,告訴讀者某一種魚在南京是怎樣烹調的)。
張岳所開列的植物名稱,超越了人們通常在明代中葉地方志中“土產”部分內所能找到的標準目錄。為什么他會對惠安縣的植物以及應該如何欣賞它們有這樣濃厚的興趣呢?如果我們考慮到他是關注某些在植物鑒別以外的東西,一個可能屬實的答案就會浮現出來。張氏是在鑒定該縣的生態環境內的植物;他同時也在將它們作為當地士紳文化產品的意義上展示給讀者看。明白要去鑒賞哪一些植物并不是可有可無的知識,而是某些人為了能在精英分子的文化圈子里而與他人分享所需要掌握的知識的一部分。在這個文化圈子里,這些東西是重要的。分辨梅樹的優劣,是一種區別有更高社會地位的人和其他人的方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辨別在明代中葉時變得可能做到,正是因為有商業貿易網絡像運送其他貨物般地運送植物和水果。一些植物要在縣里成為稀有物品,意味著它們至少已是可以獲取的??色@取性是一種流動的功能;那些植物必須要到達該縣,通常是作為商業往來的副產品。這也是新環境里作為商品的那種植物的生存力的一種功能。也就是說,某些人要費力生產這些植物以供本縣人士購買。然而可獲取性必須有其限制:稀有植物一定要少量生產以免降低其文化上或經濟上的價值。例如,那種在惠安縣無處不在的荔枝,可能會為那些大量生產的人帶來利潤,然而它既普通又便宜,故無文化上的聲望。這種審美的活動把惠安置于不利的地位,因為最好的幾乎不存在,而很多所謂好的東西卻來自其他地方。于是,一位惠安的士紳不想會被人看到仿佛平民一樣,吃普通的荔枝。為了這個緣故,張氏告訴他的有教養的讀者,哪六種荔枝是一個士紳所喜歡吃的。他指出只有少數品種是在惠安栽植的。其他品種當然要通過商業交易的網絡從別處買入。這些荔枝的稀有性與精英分子的需求以一種糅合經濟與文化價值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這種品位的鑒別,在明代中葉的地方志中仍然是少有的,但將會在晚明變成時尚。事實上,我們可以從張濤知縣所編的1609年《歙縣志》中見到這種情況。張濤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并不傾向擺出有品位的士坤的姿態。盡管如此,假如他能在八十年后讀到張岳對果樹的評論的話,他也會欣賞它。張濤知道張岳其人——曾在《歙縣志》中提到他?;莅参挥诟=ㄑ睾#陟h南面很遠的地方。雖然如此,一條水路和陸路交通線確實將歙縣和福建出版業的中心建陽連接起來。所以誰會知道哪些福建的書籍會傳到北方?在他自己的縣志內,張濤也沉迷于評論地方植物。吸引他視線的包括密茂花朵的櫞樹、花多于葉的寶珠茶叢、綠色的“香青石榴”樹、“白木槿”和一種近來曾被
雜交配種以加深顏色和加重香味的本地“臘梅”。他忽視本地土生的植物生態。像木蘭這些在任何鄰近縣城都可以找到的花是不值一提的,不是嗎?每一種值得提及的植物原先都是從本區以外流入來的:白木槿來自開封,石榴樹來自北京,茶叢來自四川,橘樹來自福建。歙縣作為一個商人的縣份,看起來好像所有這些植物都是徽州商貿帶過來的,在本地生態環境中搜尋到適當位置的副產品,張濤聲言本地泥土已適應那些植物而不是相反。他避而不談他所記錄的植物的經濟價值,雖然他的確提到某種他喜歡的橘樹的果實可以用來制糖和制藥。
早在八十年前的惠安縣,張岳是日常生活情形更為精明的觀察者,也許是生活在明代園藝文化發展的早期階段以及盆景的商品價值在士紳的作品內被抑壓之前等因素,妨礙張岳受鑒賞家的靜態世界觀的影響。因為他意識到,惠安缺乏良好的果樹,不是因為農夫文化或精神上愚昧,雖然這的確妨礙他們進入有教養的社會。總結關于果樹部分的論述,他指出這些樹只需要相當程度的照顧:施肥和澆水須在適當的時間內進行,而枯枝和寄生物亦要加以處理。但是更為嚴重復雜的因素是反復出現的旱災威脅。疲于照料他們的小塊土地的惠安農民,未能保護自己免受災害的襲擊。張岳問道:“況于果實,豈有余力?”他因而承認投資于果樹是一個昂貴的賭博。沒有大量的本地需求,是不值得投下這些注碼的。在惠安,園藝是只有富人才能負擔得起的嗜好,而富人們多半也喜歡千方百計地維持它。對物品作精細區分的同時,也清晰地將人們加以區別。如果沒有人能負擔得起的話,揚州的梅樹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