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林則徐的人,估計沒有不知道“虎門銷煙”的;知道“有容乃大,無欲則剛”這句話的人,不一定都知道是林則徐說的。在重大事件中,人的精神會得到考驗和升華;在片言只語中,也會有最直接的人格表達。
“五一”長假剛過,我就出差來到了福州。僅有的半天空閑,我獨自去了位于三坊七巷附近的林文忠公祠。
擋眼一棗紅色屏墻,左右各一石拱門,門上橫額:“中宗宗袞”、“左海偉人”。視線越過屏墻上沿,內有古榕參天,濃蔭蔽日。穿過拱門,迎面又一棗紅色門墻,牌樓形,居中設正門,石刻門額:“林文忠公祠”。
進門即儀門廳,兩側回廊陳列了二十多面執事牌,上書林大人歷任官職。廳后,有石道直達御碑亭,亭內陣列三座石碑,成“品”字形。正中是“圣旨”,兩邊分別是“御賜祭文”和“御制碑文”,均為咸豐皇帝得知林則徐病逝時所賜。亭北為樹德堂,中祀林大人官服坐像,楣額掛有“福壽”匾額,乃道光皇帝在接到虎門銷煙奏報后,稱贊“大快人心”,御筆所賜。堂西為南北花廳。花廳西有兩層的曲尺樓,原為林家子弟讀書處,今為林則徐生平史料展覽室。
在二樓展室緩緩移步,我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部可歌可泣的歷史記錄片。
1838年的一天,道光皇帝打開了一個奏折。湖廣總督林則徐上奏,鴉片危害至極,如今我大清上至官吏,下至士兵,已有二百多萬煙民。如不禁煙,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國庫將無可以充餉之銀。道光帝猛然一驚,向后仰去,龍椅幾乎翻倒。
1839年3月,林欽差抵達廣州禁煙。三個月后,在虎門鎮的海灘上,滾滾濃煙持續了二十二天,二百多萬斤鴉片全部銷毀。
英國人驚呆了。有人逃回倫敦哭訴,整個議會大廈一片嘩然。貪婪的本性促使他們鋌而走險。
1840年5月底,48艘以蒸汽機為動力、以洋槍火炮為裝備的英國鐵船駛出了英吉利海峽,向遠東進發。英軍經廣東、浙江,一路向北,駛進了長江口。狡猾的英國人把目標對準了鎮江,這座城市正好扼守著長江與運河的交匯處。
1842年7月21日早晨,英軍開始攻城。上午10時許,城破。守城官兵雖已死傷大半,但個個誓死如歸,英勇殺敵。最后時刻,指揮官海齡及家人全部自殺殉國。
英軍趁勢兵臨南京城下,驚慌失措的清政府被迫求和。1842年8月29日,欽差大臣耆英慘白無力的手落在了《南京條約》上,為第一次鴉片戰爭畫上了句號。這個句號是如此的怪異,它像英國人嘴角上輕蔑的嘲笑,又像是大清帝國沉重的嘆息。紫禁城緊閉的大門內從此失去了驕傲與安寧,維多利亞的名字在中國最大的港灣飄蕩,哭泣的香港日夜目睹著西洋人的狂歡。
恩格斯說:“如果這些侵略者到處都遭到鎮江軍民那樣的抵抗,他們是絕對到不了南京的。”是的,如果清廷官員都像林大人那樣堅決禁煙,鴉片也絕對進不了中國。
西方文明用血淋淋的事實給古老的中國上了第一課,昏庸的清廷卻沒能讀懂“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穆彰阿、琦善之類寫滿怨恨的嘴臉重復著同一個名字,道光皇帝舉起剛剛放下御筆的那只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民族的英雄瞬間成了朝廷的“罪人”。西方列強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東方大國成了他們瓜分財物的寶藏。
1841年7月14日,林大人從鎮海前線踏上了流放伊犁的漫漫戍途。8月,剛到揚州,從河南傳來了黃河決口的消息,林大人又奉旨前往開封治河。臨行前,在鎮江遇到老友魏源,林大人將自己組織翻譯的《四洲志》交給了這位愛國思想家,并囑托編撰《海國圖志》,以喚醒國人,放開眼界。“師夷長技以制夷”。
七個月后,治河工程結束,林大人繼續前往伊犁。
戍途漫漫,林大人憂思綿綿,他想得好累。
大清以天朝自居,閉關鎖國。閉上的是遠望世界的眼睛,鎖住的是科技發展的腳步。然而,那禍國殃民的鴉片卻順利地流入了中國海關!為什么?他想到了公行制度。
公行是由少數商人壟斷對外貿易的組織,相當于進出口專賣。公行商人由清政府委派,想要獲得行商執照,就得給政府官員行賄;官員把對外貿易事務委于行商,并讓其代收、代繳稅銀,為進一步榨取賄銀創造條件。這是典型的官商勾結,假借商人之手為官員大肆斂財。罪根在官,而不在商。由英國商人、清朝官員、鴉片行商和無數的煙館組成的利益鏈,像一條巨大的傳送帶讓鴉片源源不斷地從西方流入中國,而為之埋單的卻是無數個中國家庭的窮困潦倒、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貪官!”我難以抑制內心的痛恨,幾乎喊出聲來。
馬克思說:“浸透了天朝的整個官僚體系和破壞了宗法制度支柱的營私舞弊行為,同鴉片煙箱一起從停泊在黃浦的英國躉船上偷偷運進了天朝。”
鴉片只是清朝腐敗的一個縮影,“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清政府的貪官泛濫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假設林大人能聽到馬克思的話,他也只能面露愧色,微微頜首,而后一聲悠長的嘆息。作為一個封建朝廷命官,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他所能做到的極至,就是保持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和忠誠貢獻給國家。“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在流放途經西安時,林大人還一心想著國家。值得他欣慰的是,一百多年來,他的這句話一直被后人引以自勉,其中包括政府總理溫家寶。
歷史的煙塵中,林大人的人格光芒像夜空的星辰,更加璀璨奪目。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在鴉片戰爭風云突變的時刻,林大人自撰這副對聯,親書懸掛廳前,以此自勉。
林則徐是中國近代史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對于西洋的東西,清廷大員們一貫只當西洋鏡一笑了之。唯有林大人默默組織研制火炮技術,設館翻譯西方文獻,體現了他獨到的世界眼光。
林大人為官清廉,如涓涓溪流。他每到一地,即貼出《關防告示》。原文摘錄如下:“至公館一切食用,均系自行買備,不收地方供應。所買物件,概照民間市價給發現錢,不準絲毫抑勒賒欠。公館前后,不準設立差房。偶遣家人出門,乘坐小轎,亦系隨時雇用,不必預派伺候。如有借為影射擾累者,許被擾之人控告,即予嚴辦。”
1847年,林大人將家產均分給三個兒子。分書說:“除文藻山住屋及相連的西邊一所,仍須留作歸田棲息之區勿用分析外,其余田屋產業各按原置價值,勻作三股,每股各值一萬兩有零……惟念產微息薄,非儉難敷。各須慎守儒風,省嗇用度。”為官三十六載,所留產業如此微薄,林大人真正做到了“官到能貧才算清”。曾國藩曾感慨地說:“聞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撫二十年,家私如此,真不可及,吾輩當以為法。”
“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寥寥數語,表達了林大人放眼世界的胸懷和清廉剛正的情操。參觀中,看到林大人寫的一副對聯:“靜坐讀書各得半日,清風明月不用一錢。”其寧靜淡泊的個人修養,令我感受頗多。
就這樣我一會兒默念,一會兒沉思,不知不覺兩個多鐘頭過去了。走出展廳,站在二樓廊道上,伸一伸腰身。憑欄舉目:祠內,粉墻黛瓦,花木扶疏;祠外,一棵大榕樹,枝繁葉茂,就是我在屏墻外看到的那棵。祠內外雖有隔墻,但景色因借,渾然一體。
下得樓來,是個庭院。有曲池,池邊立一小亭。人在亭中,涼風習習。亭子對面,有一株石榴。正是初夏時節,石榴樹綠葉紅花,煞是好看。樹旁,小溪孱孱,溪水流經處,有一方形石塊,上刻:“漱石”二字。石榴多子,寓意子孫;植于溪旁,清溪漱石。林大人希望后代子孫保持清明家風,源遠流長。良苦用心,一目了然。在林大人的后代中,我想到了一個人——凌青,原名林墨卿,是林則徐的五世孫。他曾為毛澤東、劉少奇當過英文翻譯,曾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福建省政協副主席。他說,最引以為豪的,是親手向聯合國遞交了中國收回香港主權的法律文件——《中英聯合聲明》。
獨坐亭中,池水在微風中蕩漾,目光隨清波漫散。
我還得提一位古人,他比林大人早一千多年,叫龐德公,居襄陽鹿門山。劉表為荊州刺史時,曾屢次勸其出山為官,未果。劉表說,你不做官,百年之后留什么給子孫后代呢?龐德公說,達官貴人留給子孫的都是貪圖享受的禍害,而我是把晴耕雨讀、安居樂業留給他們。
可不是禍害嗎?看看當今社會“富二代”、“官二代”的種種亂象。真不知這是“二代”們的悲哀,還是“二代”的爹們的悲哀?
正在亭子里出神,工作人員走過來告訴我還有一刻鐘閉館。這才想起還沒留影,我揚了揚手中的相機,勞駕她為我拍照。
“照哪里?”
“就照這棵石榴樹吧。”
“咔嚓”一聲,半天的參觀結束了。
離開時,周圍已空無一人,我回望了一眼越發清靜的庭院,朗聲念出了剛剛覓得的對句:“明月照亭亭生風,清溪漱石石榴紅”。
正在清掃的工作人員抬起頭,看著我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