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外漢學家小傳
孔飛力(Philip A. Kuhn,1933— ,中文名一名“孔復禮”),美國中國史研究大家,現任美國哈佛大學歷史系和東亞語言文化系講座教授。于1964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當費正清教授1977年從哈佛大學榮退后,孔飛力由已任教十多年的芝加哥大學轉回母校接替費正清留下的空缺,一直任教至今。他曾擔任過芝加哥大學遠東語言文化系主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委員會主席;獲得過包括古根漢姆學術研究獎在內的多種學術榮譽。《叫魂》一書是他最主要的代表作,獲“李文森中國研究最佳作獎”。
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
某種帶有預示性質的驚顫蔓延于中國社會:一個幽靈——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桓。據稱,術士們通過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發或衣物,便可使他發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這樣的歇斯底里,影響到了十二個大省的社會生活,從農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宮邸均受波及。這是一個看上去正值盛世的時代。但它的種種狀況,是否已在黑色妖術的掩飾下發出了非如此便不能為人感知的關于未來的警告?時處18世紀,倚仗武力而來的西方人尚未出現,生活于那個時代的人們是否已在為中國近代社會創造著條件?我們說,我們不能預見未來。然而,構成未來的種種條件就存在于我們周圍。只是,它們似乎都被加上了密碼,使我們在沒有密碼本的情況下難以解讀(當這本子終于到了我們手中時,卻又已經太遲了)。可是,我們確實可以看到難以為我們解讀的種種支離片斷,并必須賦予它們某種意義。
或許我們永遠也無法確切地知道是什么“導致了”I768年的叫魂大恐慌——如果這本身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的話。要找到為什么大恐慌在這個時刻、以這種方式發生的線索,我們就必須對清中葉社會狀況對普通民眾心態的影響進行探討。
我們在研究18世紀中國社會時,必須考慮到當時的人們普遍認為周圍盡是邪惡、他們的生命則受到隱蔽勢力威脅的看法。但是,我在這里要討論的主要是由妖術所揭示的丑陋的社會現實,而不是由它所引起的社會恐慌。
作為現代中國的前奏,叫魂大恐慌向中國社會的觀察者們凸顯了一個特別令人難過的現象:社會上到處表現出以冤冤相報為形式的敵意。叫魂案從一開始就帶有這種令人不快的特征。在叫魂幽靈的發源地德清,慈相寺的和尚們為把進香客從與他們競爭的那個寺廟嚇跑而欲圖挑起人們對妖術的恐懼。更有甚者,他們虛構了一個容易為人們相信的故事,即一伙石匠試圖用妖術來加害于自己的競爭對手。這是一場戲中戲,每一出都用民間的恐懼來做文章。除了丑惡的妒嫉,還有無恥的貪婪:縣役蔡瑞為從肖山和尚們身上勒索錢文,也編造出了可信的罪證。
一旦官府認真發起對妖術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機會來清算宿怨或謀取私利。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這個權力對普通民眾來說向來稀缺的社會里,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對任何受到橫暴的族人或貪婪的債主逼迫的人來說,這一權力為他們提供了某種解脫;對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塊盾牌;對想得到好處的人,它提供了獎賞;對妒嫉者,它是一種補償;對惡棍,它是一種力量;對虐待狂,它則是一種樂趣。
我們在這里所瞥見的,是否是一個已被人口過度增長、人均資源比例惡化、社會道德墮落所困擾的社會所遭遇到的一種道德報應?在這樣一個倍受困擾的社會里,人們會對自己能否通過工作或學習來改善自身的境遇產生懷疑。這種情況由于腐敗而不負責任的司法制度而變得更加無法容忍,沒有一個平民百姓會指望從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補償。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妖術既是一種權力的幻覺,又是對每個人的一種潛在的權力補償。即使叫魂這樣的事其實從來沒有發生過,人們仍然普遍地相信:任何人只要有適當“技巧”便可通過竊取別人的靈魂而召喚出陰間的力量。這是一種既可怕又富有刺激的幻覺。與之相對應的則是真實的權力——人們可以通過指控某人為叫魂者、或以提出這種指控相威脅而得到這一權力。施行妖術和提出妖術指控所折射反映出來的是人們的無權無勢狀態。對一些無權無勢的普通民眾來說,弘歷的清剿給他們帶來了慷慨的機會。
任何人——無論貴賤——都可以指稱別人為叫魂犯。其實,把僧人和乞丐當作替罪羊是朝廷和民間的某種共謀。弘歷相信,妖術謀反陰謀是邪惡妖僧之所為,而乞丐則是他們雇傭來的跑腿。對于這些處于社會邊緣的群體,弘歷動用國家權力對他們大張撻伐。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再次強化了社會對于背棄儒家秩序、因而在政治上是危險的那部分人本來就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這些人也成為弘歷的謀反恐俱的最佳陪襯。至于普通民眾,他們早已把叫魂妖黨的帽子套到了和尚的頭上。他們也有自己的成見:和尚是危險的外來者,由于為死人做法事而受到了污染,并常常同鬼魂世界發生交往。當弘歷對這些易受攻擊的外來人進行迫害時,村民是不會不對之表示歡迎的;否則的話,在抵御邪術的問題上,他們就只有指望對妖術持不可知態度的官僚們為他們提供微不足道的保護了。
這種“受困擾社會”(impacted society)為反常的權力所攪擾,它和萊斯特·瑟羅(Lester Thurow)所描述的20世紀美國“零和社會”在某一方面是很相似的。這兩種社會都發現,它們所面臨的基本問題已無法通過增進生產來解決,而需要“對損失進行分攤”。但是,兩者的一個主要區別在于,在瑟羅筆下的后工業化的美國,人們被出賣的感覺是由于進步和經濟成長的信念而產生并得到強化的——這種進步和經濟成長一度曾使西方世界相信,所有的困難都會屈服于人類的努力,從中某些人會得益卻不會有任何人受到損害。與此形成對照,在帝制后期的中國從未有人設想人的努力能夠(或應該)產生無限的進步和成長。同一個富裕的工業社會相比較(不管這個社會的貧富差距有多大),“損失分攤”在一個貧窮的農業社會是一種更為嚴酷的過程。當中國進入近代的時候,社會擁擠、貧窮,人們對于正在侵蝕著普通大眾生存機會的種種實際力量則幾乎完全沒有了解。
“受困擾社會”的特殊政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在帝制后期的中國,絕大多數人沒有接近政治權力的機會,也就不能以此通過各自的利益相較去競爭社會資源。對普通臣民來說,僅僅是組成團體去追求特殊的社會利益便構成了政治上的風險。有時,人們便會到舊的帝國制度之外去尋求這種權力;其結果就是造反和革命。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權力通常只是存在于幻覺之中;或者,當國家清剿異己時,他們便會抓住這偶爾出現的機會攫取這種自由飄浮的社會權力。只有非常的境況才會給無權無勢者帶來突然的機會,使他們得以改善自己的狀況或打擊自己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