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路上好重八

朱元璋是妖是魔，閣下寫其妖寫其魔好了，不必妖魔化他;朱元璋是佛是圣，閣下寫其佛寫其圣，不必在其妖魔之處，也昧著良心來頌圣他。簡筆畫確可一筆畫出個人來，但不能比著一把尺子一畫到底，畫直線不能成人形，畫橫線也不能;勾勒人物，要勾要勒，才可勾勒出人物來。

話說朱重八（之前，大家喊他這小名）參加紅巾軍革命，因緣際會，加上個人奮斗，當上了少將、大將、上將、元帥，及至皇帝。朱元璋步步高，并不是走一步吃一塊糕的緣故。任何人都不是隨隨便便成功的，朱元璋也是。

“太祖既定金陵，欲發兵取鎮江。”大明國已宣布建國了，元匪軍卻未曾徹底肅清，朱元璋比李自成高明處是，保持了不驕不躁與艱苦奮斗的作風，繼續革命，不比李自成，入了北京城，五子登科，搶車子、搶票子、搶帽子、搶妹子（如劉宗敏就搶了陳圓圓）、搶房子，朱元璋進了南京城，坐了龍庭，軍紀依然是蠻嚴明的。他的王牌軍（徐達任司令）要伐鎮江，朱元璋先作出征講話，戰略戰術，他不講，放手讓前線指揮部管，他要管的是軍隊軍紀：“吾自起兵，未嘗妄殺，汝等當體吾心，戒戢士卒，城下之日毋焚掠，毋殺戮。有犯令者，處以軍法。縱之者罰，無赦。”不準亂拿群眾一針一線，不準到群眾家里去搶金搶銀，更絕對禁止推土機推群眾房屋，絕對禁止人民武裝槍口對準人民。

“諸將頓首受命”，一路向鎮江進發，都嚴格遵守朱元璋指令;去鎮江路上，士兵又饑又渴，路兩邊西瓜鼓鼓囊囊水滋滋，硬是沒一個士兵跳田里去抱西瓜啃;每到一村，村里雞飛鵝叫，雞是自在飛，不能抓雞而飛的，鵝是自在叫，不是打鵝而叫的。論軍紀，朱元璋的部隊甚或比曾國藩管得還好，曾國藩九弟曾國荃攻克南京，頒發特殊獎勵令：攻城士兵，放三天道德假，放三天軍紀假，三天內，可以胡吃海喝，可以胡作非為，可以無法無天。朱元璋可不是這樣的，縱使攻城有功，也是政府頒勛章，不是士兵自己靠槍去搶。

朱元璋部隊，攻克鎮江，是在一個夜里進的城，進城時節，士兵銜枚疾走，司令部命令一層層下達：不準踢踏踢踏走正步，要輕手輕腳走貓步。軍隊的雄壯氣勢都不要了，原因是：夜半三更的，百姓正是酣睡，不能吵醒他們。自然，那種打門，那種翻墻，那種一炮轟兮娘希匹，更是沒有的。萬兒八千部隊了鎮江城，轟轟烈烈的戰爭卻以不擾民的啞劇演繹著。部隊要睡覺，都睡在大街上，頂擾民處，也是睡在階檐下，打呼嚕的，都被安排在離階檐遠遠的，“及克鎮江，城中宴然，民不知兵。”

元末農民起義，義軍紛起，哪個浪蕩漢都可以吹一聲口哨，老子的隊伍就開張了。朱元璋的也是其中一支，從先天條件來看，未必是最好的一支，但他能最后取勝，不是沒原因的，與那些到處即搶掠，勝利者隨他亂來，乃至屠城都不受指摘的，朱元璋對百姓保護卻都蠻好，他不取得最后勝利，那真是沒天理了。

朱元璋參加郭子興紅巾軍那會兒，部隊紀律是很差的，“哨略四鄰”，每到一處，都是鬼子進村，逢雞捉雞，見豬宰豬。朱元璋爬到首長位置后，大力整頓軍紀政紀，大搞整風運動。朱元璋有大將胡大海，領兵攻紹興，其紈绔二代胡三舍，仗著老子當大官，進了紹興城便吃霸王餐，吃白條酒，闖進一家酒館，喝得一塌糊涂，朱元璋不管他是誰的崽，拉出去就要槍斃，旁邊有人來說情，胡爹正領軍呢，若是逼他反了，何搞？朱元璋紀律面前，堅決說不，“寧可胡大海反了，不可壞我號令。”

朱元璋有個親侄子，叫朱文正，說來也夠可憐，朱元璋一大家，餓得幾乎絕戶了，直系親屬就剩了這親侄。這家伙仗著我叔是朱元璋，亂搞一氣，“專求民間閨女，用則十余日，不用則投之井，為數甚多。”朱元璋大發脾氣，捶桌子，摔凳子，瞪珠子，朱侄子還不改，朱元璋便操起竹掃把打，不解恨，操起扁擔與吹火筒，往死里打;動用家法，大力執法，法辦了。

朱元璋自詡“吾自起兵，未嘗妄殺”，這是假話，他妄殺的人太多了。但有一條他是做到了的，他基本上不妄殺底層百姓。朱元璋來自底層，爬到了最高寶座，地位變化之快之大，找不到第二人（劉邦也起身浪蕩漢，到底是派出所所長，哪如朱元璋，出身叫花子呢），但若說不忘本，他是第一典型。他一再言，“民，國之本也”，對底層群眾一直心存著保護意識，禁止官僚皂隸與豪強地主欺壓底層。

常熟縣有個農民陳壽六，平時作田種菜，打麥舂米，地位是最底層的。縣吏顧英，甚是欺民，每到村里來征糧收稅，匪徒作派，搶雞搶鴨，宰豬牽牛，百姓還是交不出稅，這廝便撮谷子，揭瓦梁，捆人去鄉政府坐地牢。陳壽六氣了，也不管定他妨礙執行公務罪，一把繩子將顧英給捆了，捆到首都說理去，朱元璋不搞官官相護，反是大大表揚了老農民老陳，“其陳壽六其不偉哉”，給了精神與物質獎;并發通知：今后布政司、府、州、縣在職的吏員，賦閑的吏員，以及城市、鄉村中那些老奸巨猾的頑民，若膽敢操縱詞訟、教唆犯罪、陷害他人，勾結官府，危害州里，允許當地的賢良方正、豪杰之士將這些人抓起來，綁送京城。如有人膽敢中途邀截，則梟首示眾！各處關津、渡口，也不得阻擋。”

這就是朱元璋的群眾觀，他的群眾觀不是假的。官僚、豪強、地主、商賈、底層群眾之間，朱元璋政府首先要保護的是底層群眾，歷來是士（學者）、農、工、商，四民中以士為首，朱元璋卻改了排位，將農民擺第一。把貧下中農地位提得那高，怕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吧。

你說我對朱元璋的群眾觀贊頌到無以復加，那你猜錯了。老朱提高了底層群眾地位，是進步，卻也有局限性的。官員也是人，最少可以這么說，干部八小時內是官，八小時外是民，他們也該有尊嚴是不？誰都一根繩子將官捆起來，也沒把官員當人看了，大明朝廷上，棍子飛舞，動不動將官員扒掉褲子打屁股，也不成體統，大失文明水準。老朱對官員不敬，對商人尤不當群眾看，“農民之家許穿綢紗絹布，商賈之家止許穿絹布。如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綢紗。”不但穿衣戴帽搞歧視，商人子弟連科舉考試都給取消資格呢。

將民分為一二三等，不管是士為首，還是農為首，不管是高層為首，還是底層為首，都不是成熟國家的良法。朱元璋的群眾觀，有其可贊處，更有其可議處。

可議者何？沒把群眾觀轉為公民觀也。群眾觀將民分為三六九等，公民觀視民一體同仁。朱元璋的成功在其群眾觀，其失敗亦在群眾觀。此話題宏大，此處不表，也表述不好，且留待大家去高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