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棉襖

上

三鳳的偏頭疼月子病是生老五落下的，臨產那天，三鳳自個兒挺著大肚子去了醫院，沒費啥勁兒就把孩子生下來了。護士告訴她生了個女兒，三鳳當時就哭了，對王大會說，我真沒用，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王大會安慰說，閨女好，我就喜歡閨女，一個閨女一壺酒，以后我不缺酒喝。

王大會是個沒脾氣的男人，當年劉一手對別人說，要不是看這王八羔子脾氣好，閨女跟他不受氣，我咋能把三鳳嫁給他？王大會心里清楚，這不是劉一手真實的想法。劉一手平日里看不起沒脾氣的男人，他經常說，一個男人要不像黃牛一樣，能拉車，能犁地，要不像狗一樣看見不合適的人會叫會咬。沒脾氣又沒本事的男人是啥？是劉玄德的兒子，阿斗，一攤爛泥扶不上墻，狗屎不如。劉一手有這樣的認識，完全因為他自己是東風白鐵社里脾氣最大、本事也最大的人。先說他的脾氣，只要他想干的事兒，誰也攔不住，包括謝書記在內。公私合營以后，謝書記是東風街道最大的官，一般人看見他都要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劉一手高興了和他扯幾句，不高興了裝作沒看見。那次王大會下水桶料，下完料劉一手看了二話不說，一腳踢飛了鐵皮剪子，鐵皮剪子不偏不倚落在王大會的右腳面子上，要不是那天穿著翻毛大頭鞋，非把腳面子戳個洞不可。孫猴子在一旁見了，臉嚇得鐵青，對王大會說，你咋干的活兒？王大會說，不知道，我就是按照師傅劃的線干的。劉一手盤腿坐在連椅上，一邊兒放著一把搪瓷大茶缸，邊喝茶過來邊說，這算啥？我過去學活兒，伺候師傅比伺候親爹還上心，照樣被師傅當皮球踢。男人要像褲襠里的玩藝兒，能屈能伸。

劉一手脾氣大，本事也大。他砸出來的鐵壺、噴壺、水桶、煙筒，不僅耐用，而且漂亮，濟南、徐州的客戶都來買他的貨。全城八十多家白鐵社的師傅徒弟，提起劉一手的名字，沒有不豎大拇指的。王大會他爸爸說，跟你師傅好好學，將來養老婆孩子全憑這點兒手藝了。其實王大會本來也沒有啥脾氣，聽爸這么一說，心里想，我又多了一個爸爸。

孫猴子是王大會的大師兄，他們兩人都看劉一手的閨女三鳳好。三鳳很漂亮，兩條辮子拖到腚后，走路一搖一擺的，像河邊的柳樹。孫猴子會來事兒，經常買豬蹄、豬肝去劉一手家吃飯，陪他喝酒，還幫著干活兒。王大會知道自己腦子拼不過孫猴子，錢上也拼不過他，只有每個月發工資花一塊三毛六分給師傅買兩包茉莉花茶。劉一手喜歡喝茉莉花茶，每天干活之前王大會要把茶葉沏好。誰知道劉一手最后把三鳳嫁給自己，孫猴子一氣之下從此離開東風白鐵社。

王大會把三鳳接回家沒多久，劉一手和老伴也到了。煤球爐上的鐵壺“哧哧”的冒著熱氣，王大會趕快沏了一壺茉莉花茶，說，爸，您先喝茶。

王大會管劉一手叫爸叫得很親，不論在家里還是在白鐵社，他都是這樣叫。

劉一手盤腿坐在椅子上，咂咂嘴說，好茶。

王大會說，爸，這是俺前幾天托人從杭州捎來的，沒來得及給你送去。

劉一手說，大會啊，咱爺倆一個命啊。

王大會忙問，啥命？

劉一手說，命中無兒啊！

王大會說，我喜歡閨女，閨女是她媽媽的小棉襖，貼心。

劉一手的老伴給他生了三個閨女，要是依劉一手的脾氣，非讓她生個兒子不可，沒想到老伴生完三鳳落下病根，不能再生育，劉一手只好死了要兒子這條心。不過他有手藝，沒讓三個閨女從小受難為，三個閨女長大以后個頂個漂亮，大鳳嫁給一個當兵的，隨軍去了云南。想見一面難死了。二鳳初中沒上完油田來招工，沒幾年把家也安在油田，說回來容易，就是不回來。眼前只有三鳳一個閨女。劉一手本來想招贅，那次和孫猴子說起這事兒，孫猴子猴精，當面哼哼著，回頭就跑了。劉一手氣不過，在院子里把孫猴子罵得狗血噴頭。三鳳說，爸，你別生氣了，我也看不上他。劉一手說，那你看上大會了？

三鳳點點頭，說，爸，你別和大會說招贅的事兒，男人要面子，他家兄弟多，我有辦法讓他不入贅和入贅差不多。

三鳳早就拿住了王大會的七寸，結婚以后給公公婆婆做了一身冬衣，兩身夏衣，每次包餃子先給公公婆婆送去，把公公婆婆哄得天天跟過年似的。回過頭來公公婆婆對王大會說，我有這么好的兒媳婦，真是上輩子積的德。你可得對丈人爹、丈母娘好，有事兒沒事兒多往丈母娘家跑，要不俺沒有你這個兒。

雖然王大會比入贅的女婿還好，可是三鳳聽到爹說起生兒子的事情等于戳到自己的痛處，臉上拉出要哭的架子。劉一手瞪著眼睛說，哭啥？我和你媽沒兒子不是也過得好好的？不是還有大會和你給我們養老嗎？你們好好伺候我們，我這片房子以后就是你們的。

三鳳整個月子都是王大會伺候的，伺候月子對大會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除了燉豬蹄湯、鯽魚湯、排骨湯給三鳳下奶，還要洗那么多的尿布，陰天下雨滿鼻子都是孩子的尿味兒，王大會忙完了就蹲在院子里抽煙。這天王大會又在抽悶煙，三鳳說，她爸，你別煩了，明年我再給你生兒子，一定要生個兒子，讓咱們老王家不絕后。王大會把半個煙頭狠狠地按在地上，轉了幾個圈，說，還生？這個丫頭能養活就不錯了。

三鳳說，她爸，你別愁了，孩子能離開身，我去找臨時工做。

王大會站起來，拍拍褲腿說，你先進屋，我去咱爸家坐坐。

劉一手的家住在王大會家東面，中間隔著三家人。本來王大會可以在劉一手家的西墻蓋房子，三鳳說，別挨著蓋房子，要不別人當你是上門女婿。大會這次聽了三鳳的建議。隔著三家人也不遠。五表哥帶來了六斤點心，兩百塊錢。王大會想把東西留下，錢就不要了。五表哥說，不行，我妹妹生個孩子容易嗎？你給她好好補養身子，明年給你生兒子。

老五送走的那個晚上，三鳳哭得是昏天黑地，王大會怎么也哄不好她。其實王大會也幾乎一夜沒睡，早上起來，院子里一地煙頭。三鳳后來偏頭疼就說是因此落下的毛病，對王大會說，以后你可得讓著我。王大會說，看你說的，打你還沒出生我就讓著你，早晚讓到我讓不動為止。

王大會從此沒有心思提要兒子的事情，把四個閨女養大夠他累的，三鳳也不提，她隔三差五地頭疼。王大會知道是三鳳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俗話說，月子病要月子養，可他不想再要孩子了，慢慢調養吧。

中

上面說的事情是幾十年前發生的，幾十年來，三鳳的偏頭疼一直沒治好，到了她七十六歲的時候還是沒治好。除了這個老毛病，三鳳能吃能喝能喘氣能動彈，身子骨硬朗得不行。就是這樣的頭疼斷斷續續的，疼起來到了夜里甚至不能睡覺。看了不少醫生也沒辦法。不得已，四閨女帶她去找了高神婆，看是不是被什么魂附體了。高神婆看看說，你男人死多少年了？一句話把三鳳鎮住了，王大會在六十八歲那年一頭栽地上，再也沒起來。也就是說，他死了十年，這個事情神婆怎么知道？真是神了。三鳳如實對高神婆說了，高神婆問，是不是有一年沒給你男人燒紙？三鳳想了想說，是有一年，那年清明連陰雨，閨女給他上墳，火紙點了滅，點了滅，后來就算了。算不算沒燒紙？

高神婆說，算。

三鳳忙問，咋辦？

高神婆說，今年他的忌日，清明節和中元節你要自己給他燒紙，再給他扎個手機，和他說話，說到你不想說了，轉身回去，不能回頭看，然后你就好了。

四閨女留下兩百塊錢要走，高神婆又說，我給你個方子，你回去試試，用老醋泡黑豆，黑豆要先炒熟，放涼了再倒上醋，每天早上空腹吃十個黑豆，吃半年，頭疼就好了。

回家的路上，四閨女買了黑豆和老醋，照高神婆說的把黑豆炒熟了，再泡上老醋。過了幾天是王大會的忌日，三鳳買了火紙和手機扎彩，給他上墳。黑豆也吃了，可是，夜里還是偏頭疼。四女婿對四閨女說，咱媽年齡大了，吃啥也不管用，你別折騰她老人家了。

三鳳按照高神婆說的做了，也吃了老醋泡黑豆，還是偏頭疼。三鳳清楚自己的病，幾十年的病了，不可能一下子好起來，再說了，幾十年的病根，好不好的就這樣了。

可是沒過多久，三鳳對四閨女說，我得住幾天院看看。

四閨女說，慢性病，住院不管用。

三鳳沒吭聲，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口米飯在嘴里嚼著就是不往下咽，四女婿問，媽，你咋了？哪里不舒坦？三鳳不吭聲，四閨女臉上也不好看。

過了兩天，四閨女說，媽，明天上午你去住院，手續我辦好了。

三鳳笑出了聲，說，還是我的小閨女心疼俺，等我住進醫院，你對你二姨說一聲。

四閨女說，告訴她干嘛？她身體也不好，春天得了一場病還沒好利索，別讓她知道了。

四閨女見三鳳放下臉，忙說，行了，我告訴她，你說，還想讓誰知道你要住院。

三鳳說，就她，你二姨。

三鳳住進醫院，成天笑瞇瞇的，四個閨女和女婿外孫要來伺候，她說不用，有大夫呢。要來送飯，三鳳說，也不用，俺看食堂的飯菜不孬，沒事我溜達著就去買了。

四閨女說，那不行，你養了我們這些孩子不是用來看的，沒啥可說的，我們輪流伺候你。

四女婿說，這老太太邪門了，沒事想住院。

四閨女說，你知道啥？她有別的心思。

二姨沒有來，她讓兩個兒媳婦來看三鳳，買了些什么東西三鳳看也沒看，說了幾句話打發他們走了。那天，趕上四女婿送飯，三鳳盤腿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笑，四女婿說，媽，吃飯了，四閨女給您做的天麻燉老母雞，您嘗嘗。三鳳眼皮也不抬，四女婿打開保溫杯的蓋子，一股香噴噴味道撲鼻而來，四女婿說，媽，快趁熱喝湯，涼了雞湯發腥。三鳳好像沒看見眼前站著一個人，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窗戶。四女婿趕快給四閨女打電話，說，你快來吧，咱媽不吃不喝，我沒招了。

四閨女很快來到醫院，不緊不慢地把保溫杯放在三鳳面前，說，娘，你想也別想了，紅玉不會來的，要來，我爸臨死前就能見到她了。

三鳳“哇”哭了，嚇得一屋子人都圍過來，接著護士也跑過來問，38床，怎么了？四閨女淡淡地說，沒事。

三鳳哭了一陣子，四閨女說，行了，快吃飯吧，涼了不好吃。

三鳳接過四閨女遞給的紙巾說，這個死丫頭，真狠心，全當我沒有生她。說完坐到床邊，捧起保溫杯，咕嚕咕嚕喝個精光。

紅玉是那年王大會送給三鳳五表哥的閨女，自從送走以后，頭幾年三鳳還經常去看她，紅玉管她叫三姑，叫得三鳳心里直想哭。五表嫂看紅玉看得很緊，那一回三鳳去看紅玉，五表嫂站著不動彈，三鳳說，嫂子，你去忙你的，我們娘倆說一會兒話。五表嫂出了房間，沒有多大工夫又進來，說，三妹妹，吃了飯再走啊，我去準備飯去。

三鳳說，不用，說會兒話就走。

過了一會兒，五表嫂又進來說，你們娘倆慢慢聊，我拿笤帚掃掃院子。

過了一會兒，五表嫂在院子里喊道，紅玉，別忘了給你三姑倒水喝。

三鳳胡亂地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從那以后，不知道誰和紅玉說了什么，紅玉遇見三鳳躲著走，三鳳回家和王大會說了，大會說，不急，紅玉還小，大了就知道親爹親娘有多重要。

紅玉結婚的時候，王大會、三鳳和四個閨女、女婿都去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王大會走到紅玉跟前，紅玉管王大會叫了三姑父。五表哥在一旁說，紅玉，你從小到大沒叫過親爸爸，今天該叫聲爸爸了。紅玉的嘴巴張了兩下，沒發出什么聲音。王大會趕忙說，今天是孩子的好日子，改天再說吧。說完遞給紅玉一個很厚實的紅包，紅玉接過紅包，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那天中午王大會喝了很多酒，到了晚上又要酒喝。三鳳說，不知道你高興的啥，紅玉連聲爸爸也沒叫。王大會紅著臉膛說，今天人太多，她是不好意思，早晚她會認我這個爸爸。回頭我把樓上的北屋收拾出來，等明年紅玉給我生了外孫，他們一家三口回來也有個地方住。三鳳說，我看你是臭美，還不知道后悔。來，她爸，我陪你喝個后悔酒。說起來王大會的酒量不如三鳳，三鳳這一點是從她爹劉一手那里繼承的，但是，一般情況王大會不讓她喝酒，女人喝酒算啥？喝的面若桃花倒是好看，讓誰好看呢？就讓那些臭男人看著好。孫猴子雖然沒娶到三鳳，可是這東西沒忘惦記三鳳。他早知道王大會娶了三鳳不是倒插門，還不好腿放前面啊。王大會的酒量雖然不大，但是，架不住他天天喝，四個閨女出嫁以后，他家從來不斷酒。今天三鳳說要陪他喝酒，王大會高興地說，拿酒來。

兩個人喝了一陣酒，開始有說有笑的。過了一會兒，三鳳沖著王大會說，都是你，都是你，害得咱家少個閨女，我少了一個小棉襖。五個閨女多好，五朵金花。王大會說，你胡扯些啥，她不還是咱的閨女嗎？把她送走，也是你爸的主意。三鳳說，我就不信是我爸的主意，你要是不提，打死我爸他也不會提這事兒。三鳳說完哭開了，王大會說，我不是心疼你嗎？要不早把你累趴下了。三鳳說，累死也高興，也愿意。王大會看看再這樣喝下去三鳳非醉了不可，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拾碟碗，說，你回屋睡覺去。三鳳不去。王大會不由她，連拉帶拽把三鳳拉到床上。回到飯桌，王大會見三鳳的茶碗里還有半碗酒，要在過去，王大會會把剩的酒倒回酒瓶子。這會兒他看見碟子里有兩只半雞爪，半碟子花生米，一根半黃瓜，大半個松花蛋，然后又坐下來，不一會兒把半茶碗酒喝了下去。喝完酒只覺得天旋地轉，顧不上收拾碗筷，高一腳低一腳栽到破沙發里，倒頭就睡著了。

王大會一覺睡到大天亮，他打開收音機，正好在播放豫劇《朝陽溝》，王大會跟著收音機唱了起來：

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

相互之間，無話不談。

王大會搖頭晃腦唱得正起勁兒，突然扔過來一只鞋子，他撿起鞋子進了臥室，三鳳蒙著被子，露出兩只腳。王大會輕輕地放下鞋子，關了收音機，到了樓上。

好幾年前王大會準備好了磚頭、沙子、水泥和鋼筋，找來幾個泥水匠伙計，用了一個夏天加蓋完院內的房子。他家院子很大，在西墻蓋一排房子，東墻蓋一排

房子，北屋再加蓋一層，這樣，就是標準的四合院。一閨女一間屋，她們成家了也給留著，像岳父家一樣，每個閨女都有自己的房間。有條件了平房還可以加層，像岳父家一樣，在樓上養花養草。實際上四個閨女出嫁以后很少回來住，一是隔得不遠，二是沒事回娘家干什么。所以，幾間房子一直空著。空著的房子沒人住好像土地，容易長荒草，那些蜘蛛網用不了幾天就冒出來。就是樓上的北屋好點，因為朝陽，房間又大，王大會把劉一手留下的嬌貴的花草都放在北屋，經常上去開窗通風、澆水、修剪，所以，氣氛和樓下的堂屋差不多。但是，要住人還不行，花草多了占地方，另外也要添置一些家具，王大會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為了房子，王大會沒少操心受累。劉一手去世前兩年把房子的事情處理了，老伴先劉一手走的，趁著腦子還清楚，劉一手把大鳳和二鳳叫回來一趟，安排后事。劉一手說，這些年都是你三妹妹伺候我們，家里的房子給她，你們不能有意見。兩個閨女啥也沒說，劉一手拿出兩萬塊錢，一人給了一萬，那年頭一萬塊錢不是小數目，蓋五間大瓦房也用不了一萬塊錢。就這么的，劉一手的家沒了，劉一手的房子變成了王大會的房子。王大會把岳父留的房子收拾了一下，西廂房的樓上原來是劉一手的花房，王大會留了值錢的花草，其他都推到街上賣了。一開始租給四川宜賓人曾老板開火鍋店，他去吃火鍋也能便宜點。后來曹老板嫌地方小，把房子退了。王大會又把房子租給浙江人小劉老板賣五金，一年兩萬塊錢的租金，加上退休金，讓他和三鳳的日子過得很舒坦。可是他沒有那個命享受。

王大會平時的身體很好，有個頭疼腦熱的從來不吃藥，抗抗就過去了。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他吃完飯不久喊肚子疼，疼得他在地上打滾，到了醫院，護士打了止痛針也不管用，王大會還是疼，在床上打滾，醫生說，要立即做手術。做了手術，醫生打開王大會的肚子，不一會兒出來對哭成淚人的三鳳說，急性胰腺炎，肚子里都爛了，早怎么不注意？三鳳說，他經常肚子疼，哪想到這回這么厲害。醫生，我男人還有救嗎？醫生搖搖頭說，不行了，太晚了。

三鳳把四個閨女和女婿都叫來，王大會疼得臉都變形了，他伸了五個指頭。三鳳對三閨女和四閨女說：你倆快去把紅玉叫來。

兩個人快跑去了紅玉家，紅玉在看電視劇，四閨女說，五妹妹，快走，咱爸不行了，想見你一面。

紅玉說，他不是我爸爸，你們回去吧。

四閨女還要說啥，三閨女氣得拉著她就走。出了她家門，四閨女說，見了咱爸媽不能這樣說，好人知道了也會被氣死。

三閨女說，那咋說？

四閨女說，就說五妹妹不在家，咱沒找著她，過后再慢慢和咱媽說。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王大會沒抗過去，到底去世了，一大家子人哭成一團。沒多久，五表哥、五表嫂和紅玉兩口子來了，三鳳抱著五表嫂又哭起來。

這事兒過去以后，四閨女和三閨女沒告訴三鳳紅玉的事兒，可是三鳳心里和明鏡似的明白。

下

王大會走了以后，三鳳開始自己在家住，后來幾個閨女一商量，她犯起偏頭疼身邊沒人伺候不行，跟在四個閨女家輪流住。她把房子出租的租金帶著，到哪個閨女家住就給哪個閨女貼補。

三鳳家的院子東西南北都加蓋了二層樓，算起來面積比劉一手的房子還大，一年的租金兩萬四千塊錢。不過，三鳳還是跟四閨女多些，因為她家住二樓，下樓走走方便，再就是暖氣好，四閨女住在稅務局家屬院，暖氣熱得像三月小陽春。大閨女家里沒暖氣，二閨女、三閨女家的暖氣像打擺子，今年交齊了暖氣費就供暖，到有了明年就沒有了，折騰人。三鳳經不起折騰，就想著啥事不能太多，不能有麻煩，安穩過幾年好日子就去找王大會這個老東西。

跟著閨女住習慣了，大家伙都勸她把老房子也出租了，三鳳想了很久，才做了決定。

三鳳離開老房子那天，在院子里足足站了半個小時，她舍不得就這樣走，一旦走了，就別想再回來。房子租出去了，就算人家退租，房子糟蹋得也就不能再住了。幾個女婿把值點錢的東西歸到一個房間，上了鎖，其他的房子都出租了。三鳳讓四女婿把那盆紅掌帶著，這盆紅掌是王大會最喜歡的植物。當年王大會接了劉一手去世留下的花草，但是他不會伺候擺弄這些東西。特別是君子蘭、茶花這樣的花草，養了不久慢慢地都給養死了。惟獨這盆紅掌，潑潑辣辣的，長得很茁壯，葉片碧綠碧綠的，佛焰苞開起來鮮紅鮮紅的，三鳳也很喜歡。王大會把死了的山茶花拔出來丟了，用養山茶花的二龍戲珠白瓷盆養紅掌，那真是一個氣派。自從王大會走了以后，三鳳經常對著紅掌發呆，看見紅掌好像看見了王大會，這盆紅掌說什么也不能死在她的手里，走到哪就帶到哪。

舊城改造的風早晚刮到三鳳的耳朵里，四閨女說，媽，你要發財了。

三鳳說，發啥財？

四閨女說，我姥爺的房子和咱家的老房子都要拆遷改造，通知我看了，房產證登記的面積一平方米頂一平方半，院子空地兩平方頂一個平方，你不發財了嗎？

三鳳說，我要財有啥用，還不都是你們四個閨女的。

過了幾天，三鳳把四個閨女叫到一起，對她們說，老房子拆遷還建不會讓你們吃虧，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時候一人一套房子，我和你爸要一套小的。你爸要是還在也會這么安排，你們誰也別有意見。

然后，娘五個合計了一個晚上，這次拆遷三鳳家可以得到650平方米的還建房。三鳳說，一人一套125的，我要一套100的，其余的要錢，我養老用，用到我去找你爸的時候，剩了的你們四姐妹平分。

舊房拆遷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三鳳家是第一批在拆遷協議書簽字的住戶，除了得到18個月的臨時安置費，還多獎勵了6個月，總共是兩萬四千塊錢。將來房子蓋好了，還可以優先選房。三鳳有地方住，得到的兩萬四千塊錢拿出兩萬塊錢平分給四個閨女，不管條件好還是差，一人五千塊錢，自己留下四千塊錢的零頭。再說，差能差到哪里？四閨女的兒子沒成家，其他三個閨女不是當奶奶就是當姥姥。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誰也沒意見。

新房子蓋得也是如火如荼，沒用一年，高樓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建起來了。又過了半年，房子建好了，通知三鳳去選房。四閨女陪三鳳去的。三鳳看中了靠近大門那座樓房的二樓東戶，讓四閨女簽了字。回到家三鳳說，等拿到鑰匙你找人給裝修一下，把我和你爸的東西搬進去，我去住幾天。四閨女說，這套房子你要不要的沒意思，我們姐妹四個誰家沒有你住的地方？不如賣了養老。再說了，你一個人住我們也不放心。三鳳說，你懂啥？我有自己的房子，好歹你們有個娘家。

房子裝修好了，三鳳讓四閨女挑個日子把家搬了。其實也沒啥東西好搬。家具用品都是新的，電視機也是新買的，只有衣服是舊的。三鳳說想去住幾天。四閨女不讓，說，新房子剛裝修好，要通通風，把有害氣體排排。三鳳說，啥有害氣體？我這把年紀還怕什么？四閨女堅持不讓她去，三鳳沒辦法，就讓四女婿把那盆紅掌搬到新房子，四閨女說，你搬那干什么？三鳳說，紅掌的葉子上有你爸的魂，紅掌搬過去就當你爸在家。

一天早上，紅玉來四閨女家，買了一嘟嚕香蕉，一塑料袋橘子。三鳳沒想到紅玉會來，所以很高興。四閨女說，啥事？

紅玉坐進沙發里，說，我和咱媽說話。媽，咱家的房子怎么沒我的份兒？三鳳怎么也沒想到紅玉會提這個事情，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不知道說啥好。四閨女說，你還知道叫媽？這些年你做過一點兒孝敬咱爸媽的事情嗎？

紅玉一下子站起來說，爸媽連親閨女都不要了，這能怨我嗎？

四閨女說，那不是咱家困難時期嗎？那個時候養不起孩子送人的多了。

紅玉說，那就把我送得遠遠的，別讓我知道親爸親媽在身邊，想認也不能認。

三鳳說，你們別吵吵了，這事兒不怪你妹妹，怪我和你們的爸爸。房子該有紅玉的份兒，房子給紅玉也不是給外人，一套房子能換你五妹妹認家，也值了。

四閨女說，那也不能這樣給，也得有個說法。這么多年怎么喊都不回來看看老人，現在看有了房子，不喊自己就跑回來，你說為了啥，誰心里都清楚。

紅玉說，啥說法你說吧！我雖然不姓王，可是從血緣關系來說，我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女兒，怕什么。

三鳳捂著頭說，行了，你們消停一下，讓我歇歇。

四閨女說，咱媽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先回去。紅玉一屁股又坐到沙發里。

四閨女把三鳳扶進臥室，三鳳嘟嘟囔囔地說，給了吧，給了吧，這樣我和你爸就不欠她什么了。

三鳳雖然身體硬朗，但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情況在那擺著，不能受氣，也不能受累。俗話說，七十不保月，八十不保天。也就是四閨女和女婿伺候得好，四季的衣服及早準備好，該吃啥也準備了。到了春天三鳳想吃薺菜餃子，四女婿找人從鄉下買好了，四閨女很會調餃子餡。放點豆腐、蝦皮、粉絲、雞蛋，加一點胡椒粉、姜汁、香油、味精，包出來的餃子個大，餡多，三鳳中午能吃二十多個，晚上把剩餃子煎一下，還能吃二十多個。到了夏天，三鳳想吃花皮脆瓜，四女婿開車到公路邊的瓜棚去買。他熟悉這些種瓜的農戶，賣的花皮脆瓜在一塊地，上化肥，打農藥。自己家人吃的在另外一塊地，上的農家肥，有了蟲子一個一個抓，味道就是不一樣。打農藥的花皮脆瓜洗不干凈，吃不巧就會拉肚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特別是給老太太吃，千萬不能出差錯。秋天三鳳喜歡吃黃金桃，黃金桃晚熟，口味酸里帶甜，而且很軟，離核。王大會在世的時候也喜歡吃這一口，就是產量越來越少了，幾個閨女誰碰著誰買，一次吃不了放冰箱里。冬天三鳳喜歡吃烤地瓜，這一點王大會很煩，說她吃了一輩子地瓜還沒吃夠，就是個地瓜命。現在地瓜也稀罕了，一個地瓜大一點的好幾塊錢，趕上吃肉了。所以，身體好就是福氣，可惜王大會走得早，要不他也可以和三鳳一起好好生活。王大會很會買菜做飯，也會玩。過去陪著劉一手下棋、打撲克，雖然經常被劉一手熊得孫子似的，還是樂呵呵的。三鳳想起來這輩子挺對不住王大會，公公婆婆家里的事兒王大會很少摻和，沒有倒插門比倒插門的女婿還受用。

三鳳和四閨女在房間里呆著，過一會兒聽紅玉說，媽，我先回去了，您好好歇著，有時間我再來看您。

四閨女聽見門響了才出來，看見茶幾上多了兩個香蕉皮。

這套房子到底給了紅玉，三女婿和四女婿開車把三鳳的衣服鞋襪搬回四閨女家，人剛進門，紅玉打電話給四閨女，四閨女聽了說，媽，你的老丫頭找你的。

紅玉在電話里說，媽，還有一盆紅掌你還要不要？我看葉子都枯了好幾片，你不要我就扔了。

三鳳急匆匆地說，要要，那是你爸最喜歡的東西。

然后三鳳讓兩個女婿再跑一趟，把紅掌帶回來。

紅掌的葉子果然死了好幾片，特別是靠外側的一片葉子，卷起的邊用手一碰，“嘩嘩”地響，就像秋天的落葉掉在地上，使一點兒勁就能讓葉子粉碎。三鳳很心疼，喊道，王大會啊王大會，你走了也要折騰我。

接下去的幾天她天天圍著紅掌，把二龍戲珠白瓷花盆擦得錚明瓦亮。下雨那天，三鳳專門接了一盆雨水用來澆紅掌。王大會在世的時候經常接雨水澆花，說是雨水澆花有營養，等于給花草施肥料。這場雨盼了很久才盼來，三鳳在陽臺上接了一盆雨水，又接了一盆，然后盤腿坐在床上歇息。她覺得坐在床上比坐在哪里都舒服踏實，這和她爸爸劉一手差不多。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足夠大的地方，劉一手就要盤腿坐著。王大會也這樣，三鳳說，你該去東北生活，成天坐在炕上吃飯，打牌，多舒坦。這時，四閨女拿著手機說，媽，你老丫頭找你。

三鳳接過手機，聽見紅玉說，媽，你不能偏心眼。

三鳳蒙了，問道，我怎么偏心眼了？

紅玉說，四個姐姐都是125平米的房子，你咋給我100的？

三鳳說，這套房子是留給我和你爸爸住的，你不是要嗎？

紅玉說，我不管，差的25平方米你得給我補償。我多了不要，你給我十萬。

三鳳說，閨女呀，那是我養老的錢，等我死了你再要，好嗎？

四閨女看見三鳳臉色不好看，奪過手機說，媽，你別和她說了，你沒有這個閨女。

三鳳呆了好一會兒，突然拍打著床鋪，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王大會！王大會！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