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六十兒來到慶生家,慶生心里嗵嗵跳了兩下,把正在看的小說《戰(zhàn)洪圖》輕輕合上,看著小六十兒,小說里面描述老地主王茂兒的一句話換了角色在慶生腦海里浮了出來:“小六十兒進宅,無事不來。”
小六十兒進宅的方式與別的同齡人不太一樣,慶生記得前幾年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的路上,他和小六十兒發(fā)生了爭執(zhí),先是怒目相向,繼而在走動中對罵,慶生邊罵邊精心計算著到自己家的距離,突然一抬手就扇在小六十兒的脖頸上,然后撒腿就跑,一溜煙跑回家里放下書包松了口氣,隨即眼前一黑,小六十兒的書包已經(jīng)劈頭蓋臉砸了過來,慶生蒙了,搞不清自己這是在哪里,怎么可以有人當著自己全家人的面對自己動手,繼而好像懵懂地明白了,進入別人家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慶生把腦海中的王茂兒驅(qū)趕開,換成了小六十兒姐姐荒妮的笑臉,心里想,他到底來干什么?
小六十兒沒看慶生,直接對慶生他爸說:高叔,我媽讓我來借條白毛巾。慶生松了一口氣,小六十兒他們家的毛巾他是看過的,是兩三塊從不能穿的舊衣服上剪下來的舊布,有的上邊還帶著補丁。布們搭掛在一條鐵絲上,鐵絲下面連個臉盆架也沒有,小六十兒他媽用磕掉了漆的搪瓷盆端來水放在炕沿上,催促小六十兒和他的姐姐荒妮和妹妹留妮快洗了手臉吃完飯上學(xué)去。小六十兒一般是不用催的,他不洗手也不洗臉,用睡了一宿四處摸了一宿的手抓起一個滾燙的地瓜咬一大口,捧著一半含著一半不知嗚嗚嚕嚕地說著什么就出去了。慶生有一次對小六十兒說,我家的臉盆架是我爸雇木匠打的,純好木頭的。慶生邊說邊斜挑起眼角看小六十兒,并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得意。小六十兒沒有爸,一天深夜里,在小六十兒他媽肚子里播上最后一批種子后,小六十兒他爸想收工睡覺,小六十兒他媽箍緊身上的男人讓他無法下來,一女一男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地在打著鼾的小六十兒旁邊扭纏。外面遙遙傳來呼喊聲:打倒反動權(quán)威——不久門被踹開,一群子弟中學(xué)的學(xué)生像幾年后小六十兒進慶生家一樣進來了,把他們的校長從他女人肚子上拔下來,揪出去。天亮的時候,小六十兒他媽接到通知,反動權(quán)威自絕于人民了。小六十兒跟他媽來到一間地下室,看到一個精赤條條的男人把自己的脖子吊掛在門框上,那具赤裸的軀體上遍布武裝帶制造出的紫印子,右手的食指上結(jié)著咬破之后重新凝固的血痂。小六十兒他媽把迷惑的目光從死者的食指尖移到墻上,看到血字:忠于祖國、忠于人民,萬歲、萬歲、萬萬歲。
留妮五歲的時候,小六十兒和慶生上小學(xué)五年級了。一天放學(xué),小六十兒和慶生邊走邊彈玻璃球玩,玩到了派出所門口。慶生抬頭看見小六十兒他媽領(lǐng)著留妮走過來,小六十兒警惕地睨視他媽和妹妹一眼,撿起球走開了,他知道他妹妹看見地上的球準會撲過來搶的。慶生不知道小六十兒他媽要干什么,就跟著她和留妮后邊走進了派出所。
內(nèi)勤劉蘭有點不耐煩地看了小六十兒他媽一眼,見她左手拉著留妮,右手拿著戶口本,,臉就拉了下來,很響地把抽屜一推起身出去了。到劉蘭這上戶口注銷戶口的誰不拎一刀肉兩包槽子糕啥的,最少也是一斤白糖,哪有小六十兒他媽這樣的?上次給他們家的反動權(quán)威注銷戶口,劉蘭已經(jīng)發(fā)過一次惻隱之心,白給她注銷過一回了,五年過去了,小六十兒他媽竟然還是兩手空空地來,這什么人啊,五年了一點進步都沒有,白辦事還辦上癮了呢,拿人不識數(shù)咋的?劉蘭鄙夷地想。
小六十兒他媽眼淚汪汪地看著劉蘭的背影,對派出所副所長說,他馬大爺,我已經(jīng)來了三趟了,劉同志總是說我們不合手續(xù),我們也不懂,哪道手續(xù)不合了?他馬大爺,可憐咱家這一個遺腹女,連個戶口都上不上。副所長說行了行了,拿過戶口本,翻到一張空白頁,邊向小六十兒他媽詢問邊填寫,填完了拉開劉蘭的抽屜找出一枚章,哈哈氣扣在頁面上,合上本子甩給小六十兒他媽,眼角的余光掃到了慶生,叫道,那誰家小孩,來干啥?
慶生出了派出所,追著小六十兒他媽:姨,啥叫姨父女?我姨父的孩子就叫姨父女對嗎?小六十兒他媽回頭摸摸慶生的腦袋說,孩子,不是你姨父,是、唉孩子,你得多讀書多長知識啊……小六十兒他媽從慶生的書包里拿出文具盒,從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圓珠筆,拉過慶生的手在他手心里寫字,慶生覺得手心里癢癢的。
小六十兒他媽點著慶生的手心說,這個字念遺,這個字念腹。慶生說,啥意思啊?小六十兒他媽搖搖頭,捂著心口沒說話。留妮晃著她媽的手仰臉看著她說,媽,你怎了?小六十兒不知從哪躥出來,對慶生說,等你沒爸的時候就知道了。
二
慶生他爸盤腿坐在炕桌后面,用筷子夾一粒鹽炒黃豆放在嘴里嚼,捏起小盅呷了一口,笑瞇瞇地回過頭說,是借白毛巾嗎?是要洗澡用嗎?你們家誰要洗澡啊?對了小六十兒啊,你媽小肚子疼的病好點了沒有?
小六十兒沒說話,眼睛看著炕桌上的鹽豆和酒盅,鼻翅微微翕動,空氣里流動著酒香豆香和灶間里慶生他媽在十四印的大鐵鍋里不斷嘩嘩翻炒黃豆的聲音。
慶生他爸欠欠屁股,從臉盆架上摘下一條剛用過一次的白毛巾說,拿去吧,跟你媽說,不用還了。小六十兒拿著毛巾看了看,慶生以為他會說,謝謝高叔。小六十兒把毛巾小心地疊好放進書包里,轉(zhuǎn)身出去了。慶生忙跟出去,他有話要對小六十兒講。
慶生剛在胡同口叫住小六十兒,剛想說話,被身后一陣嗵嗵的腳步聲打亂了思路,慶生他媽小跑著過來,喘息著說,小六十兒,你們家誰要洗澡?
你說啊,誰要洗澡,是你媽要洗澡嗎?慶生他媽邊追問邊伸出手說,剛才你高叔把毛巾拿錯了,這條才是借給你們的,把剛才那條拿回來吧,小六十兒看著慶生他媽,把書包里的新毛巾拿出來還回去,新毛巾真柔軟,在陽光下白得耀眼。慶生他媽遞過去的是一條舊的白毛巾,如今是無光澤的烏白色了,干結(jié)而發(fā)硬。慶生認出來了,那是他們家公用的擦腳布。慶生他媽把新毛巾在懷里藏掖好回去了。
你有事啊?小六十兒轉(zhuǎn)臉問慶生。
慶生撓了一會兒頭皮說,我要跟你說啥來著,咋想不起來了呢?小六十兒轉(zhuǎn)身又要走,慶生又叫住他,哎對啦,誰要洗澡啊?是荒妮要洗嗎?我們家沒人洗澡,小六十兒頭也沒回地說,甩蕩著那條干硬的毛巾大搖大擺地走遠了。
毛巾——慶生再也看不見小六十兒的背影時,想起他開始要追著小六十兒說什么了,是因為小六十兒說的那句話:高叔,我媽讓我來借條白毛巾。他和小六十兒已經(jīng)念到八年級了,昨天剛剛學(xué)完了八年級的語文第一課,《列寧同志在理發(fā)館》,課文里說,理發(fā)員同志把一條毛巾給列寧同志圍上,慶生認為,既然已經(jīng)學(xué)習過了,我們就不應(yīng)該再把手巾叫作手巾,應(yīng)該像列寧同志那樣稱為毛巾才對。慶生沒心情糾正他爸和他媽,他們沒讀過書,他們的世界觀是不堪改造的,他們不懂得什么叫文明和品位,更沒有列寧同志的高風亮節(jié)。我們不一樣,我們應(yīng)該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三
慶生走到小河邊,坐在破舊的木橋邊呆望了會兒流水,站起來。
過了橋稍遠處的柳林里掩映著黑瓦泥墻,那是小六十兒和慶生他們的學(xué)校。橋這邊,河壩的空地上,堆碼著九垛新燒出的紅磚。每垛都齊著慶生的耳朵高,要是小六十兒,他往磚垛的空隙里一走就如同進了青紗帳,外邊就看不見他的頭頂了。這些磚是準備搭橋用的,慶生爬到一垛磚的頂上,讓自己向四下望得更遼遠些。
在少年的視野里,腰鎮(zhèn)的全貌顯現(xiàn)出來,內(nèi)伸一條主街叫腰街,外延一條小河叫腰河。腰鎮(zhèn)上的人們將要拆掉腰河上的破舊木橋,用磚石建一座新的腰河橋。小六十兒對鎮(zhèn)上將建新橋的舉措是滿意的,對慶生說,等橋搭好時就好了,因為它是磚橋,磚橋是會又寬又平的。看來小六十兒對舊木橋的破損程度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小六十兒每天放學(xué)都要邊走邊與別人游戲,或用彈玻璃球來賭煙盒,或用拍煙盒來賭玻璃球。每次到木橋上時,游戲都因場地的無法使用而被迫中斷。待過了橋繼續(xù)或重新開始時,總要因為稍前在橋那邊的輸贏或賭注等一些問題產(chǎn)生一些不一致的看法。
慶生把目光放到了腰街那一端的盡頭,派出所就在那里。派出所門前的小廣場上,一排人脖子上掛著大牌子躬腰站在那里。距離太遠了,慶生辨認不清他爸在不在里邊,從時間上看應(yīng)該是在的,因為這時候他爸好像也該喝完酒了。不過他爸今夜又要出門到遼西去,那邊的新蘋果已經(jīng)下樹了,他爸得去用雜糧換蘋果,背兩麻袋回來。派出所沒準也會開開恩,讓他爸養(yǎng)養(yǎng)精神呢。上次去背黑龍江黃豆回來,慶生他爸趁天黑給馬副所長送了二十斤,內(nèi)勤劉蘭十斤。小小腰鎮(zhèn)能吃上黃豆做的純大醬的人家畢竟不多,何況還是黑龍江的黃豆。馬副所長不滿地看著他老伴收了黃豆,嚴正地對慶生他爸說,老六,你以后要少來這一套,你必須老老實實地端正你的思想,改造你的靈魂。劉蘭偷偷把慶生他爸送到大門口,偷偷地說,六哥,以后有啥事吱聲。
小鎮(zhèn)上長期預(yù)備著他爸這樣的一些地富反壞右,每逢來什么新運動時都拿他們應(yīng)急,或批斗或站街示眾。有的人早已不僅僅一個身份,身兼數(shù)職,像慶生他爸,派出所里就有專門為他定制的“投機倒把分子”、“社會殘余、搗亂分子”和“壞分子”三塊大小不等的牌子。昨天清早開批斗大會,被批斗對象們早早來派出所報過到,各拿各的牌子,到門外各找各的位置。這次批斗的主題是“煞住害群之馬,打擊歪風邪氣”,慶生他爸該掛的牌子本來應(yīng)該是“社會殘余、搗亂分子”,也就是三塊當中最大最重的那塊,可他趁當時天還沒全放亮,把最小最輕的“壞分子”掛上了。直到批斗會結(jié)束回到派出所還牌子時才被馬副所長發(fā)現(xiàn)了破綻,笑罵道:沒有你不占便宜的地方,狗日的老六。慶生他爸縮了脖子嘿嘿嘿地笑,說,拿錯了、拿錯了、沒看清、沒看清。
慶生看到,小六十兒的姐姐荒妮胳膊彎里挎著小柳條筐,快活地向這邊走過來了。慶生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聽到了她嘴里哼著的歌。
四
荒妮和小六十兒是龍鳳胎,比小六十兒大一小時,比慶生大一周歲,還有不到十天,腰河兩岸桃樹開花的時候,她就滿十七歲了。
荒妮也和她弟弟一樣喜歡做游戲,內(nèi)容當然是不一樣的。小六十兒和慶生是薅著雞雞一起玩大的,可是越大小六十兒和慶生玩得越少,荒妮卻從昂著頭從不理男孩變得和慶生悄悄地越玩越多了。
昨天,荒妮在迷宮一樣的磚垛里玩,她隨手四下抽磚在地上擺成了一張床的樣子,又飛快地把磚歸回原位,拿眼睛看著慶生。慶生笑笑,重新取下磚來不緊不慢地在地上擺,擺得和剛剛消失的那張床一模一樣。荒妮剛要說話,慶生卻未停工,繼續(xù)取磚在床的四周擺了一些裝飾,邊擺邊說這是鳳凰這是樹枝這是陽光這是水紋,完了拍拍手說,這是婚床,皇帝娶娘娘用的。用手環(huán)指一下四周繼續(xù)說:這是九宮,皇帝和娘娘住的地方。
荒妮坐在磚床上問,慶生,你從哪知道這些的?慶生向左右看看,小聲說,你們家的書上寫著的。荒妮的臉紅了一下,嚴格來講,她們家的書就是她和慶生越玩越近的始作俑者。她爸爸生前積攢了好多書,反動權(quán)威自絕于人民后那些書就堆在空氣里積灰,連姐弟三個的一個指頭印都沒有,前兩年她媽有時抽出一本兩本拍拍灰讓荒妮帶給慶生看。這兩年興起了“破四舊”,反動權(quán)威的書們都在理所當然的四舊范圍之中,她媽怕招惹禍端,偷偷關(guān)上門邊抹淚邊把一冊冊書一頁頁扯來了燒。荒妮有時會藏起幾本。拿給慶生時問他怕不怕,慶生搖頭說,真讓人翻出來我就說是我撿的。不說你。荒妮就在遞書的時候抓牢了慶生的手。
慶生說,哎你起來一下,當娘娘不能這么當,你們家的書上說娘娘是很尊貴的。慶生脫下上衣鋪在荒妮剛站起來的地方。荒妮的臉又紅了一下,拍了拍屁股上的磚末。
東西我?guī)砹恕c生說,從書包里掏出一只小布袋,遞給荒妮,給你。荒妮接過來托在手上,沉甸甸的。荒妮把布袋湊到鼻子前用力吸氣,炒黃豆熟透了的氣息吸進了她的肺腑里。荒妮說,這就是從前皇帝娶娘娘用的嗎?我們家書上也說過?慶生撓撓頭皮說,這個書上沒具體說,指指口袋說,不好弄,我媽看得可緊了,快吃吧。荒妮把布袋放下,說,我要的不是這個。慶生看了看她,回身在一個磚垛的中間抽出兩塊磚,露出一個洞來,慶生把胳膊伸進去摸索,摸出兩條比胳膊還略長些的白鋼管來,白鋼在陽光下晶亮,慶生一手一根隨意磕了磕,發(fā)出陽光一樣清爽的脆響。
你要這干啥?慶生問。
不干啥,我就想要。荒妮說。
慶生前兩天對荒妮說過,他們家以后要不用木頭做的舊臉盆架了。他爸弄來了白鋼,要找人焊一個新的鋼臉盆架。荒妮問,啥叫白鋼?慶生說我哪天拿來給你看。
慶生說,你要它沒用啊,你還能找人焊啊?
荒妮說,我就想要。
慶生想了想說,給你一根,我自己留一根。
荒妮說,咋的,你還要拿回家一根給你爸去焊臉盆架嗎?
慶生把一根白鋼管放在磚床上,回身把另一根藏回磚洞里,背對著少女笑道,我爸兩根棍都丟了,我給他拿回去一根——慶生把兩塊磚塞回去,磚洞堵好,拍拍手回頭說,我找死呀?
我呀,慶生說,就是想你一根我一根,好東西咱倆一起有。
荒妮問道:你想不想看我的好東西?
慶生說,我能看嗎?
荒妮把布袋和鋼管挪了挪,仰面平躺下去,攤開手腳閉上眼睛。
慶生解開荒妮的衣扣撩起她的背心前襟,解開荒妮腰帶抓住她的褲腰往下褪到膝蓋的時候,他的呼吸和手都有些顫抖,荒妮懶洋洋地欠欠屁股配合著他。慶生就在這時發(fā)現(xiàn)荒妮白得晃眼的肚皮和小腹上出現(xiàn)了半塊移動的陰影,慶生一驚,心臟瞬間驟停了一下,甩頭去找陰影的來源。荒妮尖叫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臉,隨即猛力推開慶生,起身提起褲子就跑,跑了幾步折回來,拾起白鋼管又跑了,鋼管有些沉,荒妮一手拎著管一手拎著褲腰,跑得很不得勁。
慶生和立在磚垛上面的小六十兒默默地對視著,有三分鐘。小六十兒抓起一塊磚向下邊砸去。小六十兒用盡了全力,如果命中目標,慶生的腦袋就會像一只瓢一樣被擊破。慶生跳了一下,磚擦著他的耳邊掠過,砸在裝黃豆的布袋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布袋被砸穿了,豆粒散著焦糊的香味在紅磚婚床上肆意流淌。慶生低頭看看,抬頭又看看,沖小六十兒指指自己的后腦勺,扭頭走了。
沒有磚再飛過來。
五
七天以后,慶生舊地重臨,不過當事人的位置完全顛倒了,他立在了磚垛頂上,小六十兒舒展地躺在了那張皇帝的婚床上。慶生恍如隔世。
磚垛上的人很多了,九個磚垛上面都擠滿了人,還有人在往磚垛上爬,還有人不斷地從遠處趕來。腳步匆匆,臉上帶著怕被人落下的焦急與興奮,都像趕集似的。
慶生感覺不到身邊的人亂紛紛的左擠右撞,睜大眼看著下面,下面的人更多,公安和民兵排成圈阻擋著人們的趨近。小六十兒他媽哭喊著往婚床上撲,幾個人拚命拉扯著她,圈里的人只有她是動的,荒妮別著臉把留妮的臉摟在懷里,不讓她看。而其他的幾個人,跟慶生和小六十兒年紀相仿的少年則是靜的,被公安和民兵扭著,有的跪著抱著頭,有的趴著,臉被公安的腳踩在地上。還有些少年,在這個圈子還沒形成之前就已經(jīng)驚慌逃遁了,派出所已經(jīng)派出馬副所長率領(lǐng)的精干公安和民兵全力追捕。
這里三個小時前發(fā)生過一場殺戮。
在后來的案情通報和公審布告中,慶生逐步捋清了事情的脈絡(luò)。腰鎮(zhèn)中學(xué)的一些學(xué)生自發(fā)組成了一支隊伍,成員都是一些人民政府專政對象的子女,并按其父輩被專政的程度而論資排輩。小六十兒名正言順地加入了隊伍并當仁不讓地當上了副隊長。隊伍成立之后進行的第一項集體活動是邀請另外一些學(xué)生和社會青年到腰河橋下來比武。邀請是很正式的,小六十兒們?yōu)榇藢iT召開了動員和準備會,決定武器自備,為了和對手們明確地區(qū)分開來,還要求己方隊員在比武的時候必須臂纏一條白手巾。因為他們知道,將要比賽的對手,在對自己的父輩進行專政的時候,一貫是臂戴紅袖標的。
慶生看到,安詳?shù)靥稍谀抢锏男×畠海觳采线€纏著自己家的那條公共擦腳布,手邊一根白鋼管。在陽光底下晶晶地發(fā)亮。慶生微妙地想,這會兒躺在那里的不會是自己吧?從成分上來講,他似乎也應(yīng)該是白毛巾隊的一員,起碼也是他們的戰(zhàn)友。可他又想,恐怕小六十兒們是不會屑于接受自己的吧,腦海里浮現(xiàn)出派出所門前小廣場上掛著牌子躬腰撅腚做造型的人們,心里無端為自己的爸爸產(chǎn)生出一種革命叛徒的慚愧。
慶生沒有看到,當雙方隊員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重在參與的競賽精神迅速進入到實戰(zhàn)的無序狀態(tài)時,小六十兒手中的二齒耙子剛撂倒兩個紅袖標就被打飛了,另外一個紅袖標手握刮刀叫喊著撲上來,小六十兒回身便跑,刮刀的刀尖在背后緊追不舍,小六十兒跑到磚垛旁抽磚找洞,連抽三塊什么也沒有,身后的刀鋒刺入他的大腿,小六十兒奮臂怒吼一聲,整一垛磚排山倒海一樣坍落下去,一根鋼管在磚的紅色塵霧中叮叮當當?shù)芈冻鏊你y白,刀鋒再次入體。小六十兒手握鋼管瞪眼轉(zhuǎn)身高高掄起,頓了一秒,手臂垂下,軟軟地倒下去。
六
腰河新橋果然是又寬又平的,荒妮拿著屬于她的那根白鋼管走到橋上,也高高掄起,用力向橋下扔去,鋼管在流水上清脆地濺了一朵花,沉下去了。
你看我干什么?荒妮對慶生說,我恨你,我恨你們家的臉盆架,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滾!
慶生看著荒妮的臉,又瞥一眼橋下,掉頭慢慢走開。
滾回來——荒妮凄厲地叫道。
慶生轉(zhuǎn)過身一把拉過荒妮摟住,荒妮在他懷里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撞頭跺腳,哭得拉起慶生的手按在自己左乳房上狠勁地揉搓:媽呀……哎喲媽呀,我疼啊我這里疼啊,我出不來氣啊慶生,媽呀……
但也只哭叫了兩三聲便憋沒回去了,牙齒在慶生胳膊死命地咬,慶生閉著眼,咬牙忍著。
我媽、我媽和留妮又去、去派出所找、找劉蘭了呀……荒妮泣不成聲。
派出所內(nèi)勤室的辦公桌旁,小六十兒他媽拉著留妮小心翼翼地看著劉蘭的臉,今天她沒有再幸遇馬副所長的運氣了,那場大比武中還有一個不知是系著白手帕還是紅袖標的骨干分子至今漏網(wǎng),馬副所長率員一路緝拿,好像已經(jīng)出了省了。
劉蘭不耐煩地嘩嘩翻弄著戶口本,說,我說你們家咋凈事兒呢?又是誰要注銷戶口,說,哪個名字?
荒妮不再哭了,美麗的大眼睛癡癡地望著河水,慶生扶她坐下,她像小貓一樣蜷伏在慶生的懷里。
他的名字是誰給起的?慶生問。
小名是我媽給起的,大名是我爸給起的。荒妮說。
為啥小名叫小六十兒呢?
希望他活到六十歲。
慶生不再說話了,也望著河水。
小六十兒,大名常四季。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