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國語境下的傳播學批判學派是個富有爭議的概念,本文首先從西方傳播學語境中批判學派的源頭和主要流派的身份認同出發,分析了歐洲傳播學批判學派內部的重大分歧;再對美國主流傳播學建立到批判學派構建的過程進行分析,認為美國傳播學批判學派的構建是意識形態價值選擇的結果,是冷戰思維下文化殖民的戰略選擇;然而,批判理論的批判立場畢竟是顛覆美國立場的價值體系,不符合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如今,本身無法自成體系,現在又很少有人再繼續為其構筑理論體系的批判學派,失去了本來的意識形態價值,重新被主流傳播學研究所冷落,不得不處于尷尬的境地。
關鍵詞:二元框架;美國傳播學;批判學派;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14)12-0051-03
一、西方傳播學語境中的批判學派
(一)奠基者——法蘭克福學派的身份認同
從狹義上講,西方傳播學語境中的批判學派指的是法蘭克福學派,這也是批判學派的源頭,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哈貝馬斯被認為是該學派的主要代表,也是批判學派的奠基人。批判理論這個名稱是由霍克海默在他的文章《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1937)中所起的,“批判理論是霍克海默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這個詞是從把馬克思主義描述為政治經濟批判和資本主義的批判的傳統做法中派生而來。[1]”其實,即便在法蘭克福學派內部,其學術思想也不盡相同,這點可以從其對文化工業和技術理性的批判中找出證據。
“文化工業”這一術語的發明者阿多諾和霍克海默認為這種把文化變成消費品的全球性潮流不可避免地導致文化的枯竭,大眾文化的制造程序破壞了藝術的神圣,他們對文化工業批判理論表現出了濃厚的悲觀主義色彩。而首開文化工業批判的先河的本雅明,卻在此十年左右之前的1933年已經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觀點,認為機械化復制的特有方法淘汰了“光環”藝術的舊式概念,他對文化工業持肯定的態度。顯然,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針對的就是本雅明所討論的運用技術工具對文化產品的復制。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則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對技術理性作了深入的研究。馬爾庫塞認為技術理性或工具理性已經把言語和思想簡化為單向度,他揭示出了一個“單向度的社會”。顯然,他的批判思想已經從阿多諾和霍克海默認為的物品的工具化轉變為人的工具化,不過,盡管二者之間尚有差異,但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其深刻的一致性,這或許就是人們將其統稱為法蘭克福學派的原因。然而,哈貝馬斯的思想卻對這種一致性形成了沖擊。在馬爾庫塞、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看來,科學和技術潛力的釋放無非是幫助統治和奴役制度的再生產,而哈貝馬斯主張要重建公共領域中的多種交往方式。
哈貝馬斯認為,所謂“批判理論”或“法蘭克福學派”所顯示出來的實際上是一種虛構的同一性。批判學派自誕生之時,就不是一個體系分明的研究派別。事實也是如此,“除了在紐約的幾年外,他們從來都沒有自稱是一個緊密的理論學派。人們之所以長期以來并且一如既往地稱他們是一個學派,實在是他們巨大的歷史效果造成的。[2]”
(二)三大主要流派的根本分歧
“批判的思想是一個多樣的總體”[3] ,在廣義上,“批判性思想囊括了所有全力投入到大眾文化、商業信息和‘被管理的’信息的效果的各種研究立場(馬克思主義的、薩特主義的、無政府主義的、‘知識分子的’……)。[3]” 具體來講,西方傳播學語境中的批判學派包含了許多不同的研究流派和主張,如法蘭克福學派、政治經濟學派、文化研究學派,以及其他自成一家之言的派別。法蘭克福學派已述及,并非一個緊密的理論學派;傳播政治經濟學派“只是一種考察和思考傳播現象的視角,而不是一套有著確定命題和結論的理論[4]”,充其量是一個存在著大致相同觀點和有著相似研究方法的松散的學術共同體;文化研究可以說是一種研究方法和視角,更是一個比較復雜、難以簡單概括的研究領域。
他們之間的差異,同樣明顯地體現在其對文化工業的批判上。傳播政治經濟學派代表人物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認為,文化工業的其實質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對整個社會的思想、價值和意義進行掌控的手段。文化研究學派則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提出了質疑和批判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如費斯克就對文化工業持積極肯定的態度,他指出,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僅僅做意識形態的分析,只會讓人們陷入一種悲觀的境地,讓人們理直氣壯地譴責現存制度,卻不給他們在這個制度中求發展帶來任何希望。從傳播學批判學派內部對文化工業的多元研究理論中,我們便可發現,傳播學批判學派內部在重大理論的認識上存在著根本分歧。
實際上,“批判理論與其說是理論,不如說是批判立場[5]”,“將所有這些研究立場歸入唯一和同一門類之中的做法是霸道的”[3]。傳播學批判學派不是一個有著完整理論體系的研究派別,或者說并不是一個整體,批判學派之說,顯然“難以顯示出所指學派的方法論特征,概括得過于籠統” [6]。
二、從美國主流傳播學建立到批判學派的構建
在米歇爾·福柯看來,是“權力制造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在這樣的理論基點之下,福柯提出,“不是認識主體的活動產生某種有助于權力或反抗權力的知識體系,相反,權力——知識,貫穿權力——知識和構成權力——知識的發展變化和矛盾斗爭決定了知識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領域。”[7]因此,在福柯看來,權力即決定了知識的價值取向。施拉姆構建的美國主流傳播學以至后來構建的批判學派也都無法脫離權力的規訓。學科體系的建立過程,專業規訓的建立過程,就是意識形態價值選擇的過程。
施拉姆為傳播研究學科化不遺余力地做了大量的工作,使得經典的傳播學成為一個規范的學科。經過他的選擇,提出了著名的四大奠基人的論斷,并逐漸確立了傳播研究經驗主義范式的主導地位,一度主導了經典傳播學的理論視野。然而,在這四大奠基人神話的背后,潛藏著這樣一個奠基人選擇的標準,那就是定量研究。按照這樣的標準,與其在研究方法和立場上存在根本差異的批判理論,顯然無法被建構的主流傳播學體系所接納。可見,在傳播學學科化的初期,批判理論一直處于缺位狀態,談不上與經驗主義分庭抗禮,更沒有形成今天二元對立的格局。然而,批判理論又何以進入人們的視野,并與經驗主義形成二元對立的格局?
分析個中原因,由于傳播學經驗主義范式的理論危機,美國傳播學需要“為已經體制化后的傳播學尋找新的理論源頭[8]”,“借助新的理論視角為自己的科學性和學科的合法性做出證明,以此來換取學科信任的重建和進一步的發展機會” [9]。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批判理論源頭的法蘭克福學派,被作為一種新的理論源頭書寫進了傳播學的歷史,這也就造成了與作為經驗主義源頭的哥倫比亞學派二元對立框架的形成,當然,批判理論被拉入傳播學的學科話語而形成的二元對立格局,頗有為人詬病問題:“它相信存在一個與幻象世界對立的絕對世界。[10]”
然而,在這種二元對立框架背后還存在更深層的原因——意識形態價值選擇。在為拯救美國傳播學而進行的批判理論引進工作中,專家們以“將社會科學實踐放進意識形態的語境之中[5]”的批判路徑進行研究實踐。漢諾·哈特說,“美國(大眾)傳播研究本來可以在批判理論和文化與媒介研究上狠下功夫,本來應該更加注重兩者的根本差異[5]”。而事實上,在意識形態價值主導下,所謂的批判理論的引進,實際上就成為了不加分類、不加分析的引進。如歐洲批判理論堅持整體論的文化研究,認為文化的精英觀念和生活方式觀念是難以克服的矛盾;而美國(大眾)傳播研究語境下的文化分析卻是媒介的技術批評,試圖解決文化精英觀念和人類學觀念在文化產業里運行時的矛盾。然而,這些難以消除的根本差別卻是被忽視的。批判研究的目的就是“搜集并調整理論命題并用于實踐以便更好地為社會發展服務,無論這些理論命題的文化政治背景或意識形態是什么[5]”,批判理論的真正價值就是批判理論的批判立場。這種為現實利益需要服務的批判路徑也很好地契合了代表美國社會哲學以及政治權力的實用主義。
以阿芒·馬特拉、埃里克·麥格雷為代表的歐洲學者在《傳播學簡史》《傳播理論史》等著作中,都將傳播學的理論源頭定義為多個維度。并認為,傳播學史的各種思想派別、潮流和傾向此起彼伏,很難找出傳播學理論發展的單純線索。傳播學的每個學派或理論之間存在著強烈的對立,每個學派還包含很多不同的流派,遠非“學派”這個詞所能概括。而在美國,由施拉姆界定的傳播研究的領域,欽定的美國傳播學,具有明顯的冷戰和熱戰背景,旗幟鮮明地為現存政治體制和商業利益服務,以至后來形成了今天兩種學派對立的格局。后來,無論是傳統的主流傳播學行政研究還是批判研究的學者,顯然都認同施拉姆欽定的美國傳播學,或者歌頌或者批判,沒有跳出以施拉姆欽定的美國傳播學為原本的傳播學理論框架。就連美國傳播學批判研究的代表人物漢諾·哈特亦是如此,在其著作《傳播學批判研究》中依然可以窺見其承認施拉姆的美國傳播學這一理論前提,在此框架下開展傳播學批判研究。不僅如此,哈特在著作中也帶有明顯的價值立場,如談到《傳播學雜志》的特刊《傳播研究領域的發酵》時抱怨道:“許多學者復制了這樣的語言,卻沒有進一步探討能夠為美國大眾傳播研究使用的意識形態視角”[5]。盡管哈特本書的立場偏重外來的代表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學派,但是,在其對“崇美主義”是否能夠替代社會主義的回答中,我們便可看到哈特批判思想的不徹底性,并且帶有明顯的冷戰思維:“事實上,‘崇美主義’的思想作為社會主義思想的替代物始終是一種令人感興趣的可能性”,“美國社會史表明,激進的社會主義思想未能激勵大多數美國人,包括傳播與媒介學者……”[5]在這種意識形態價值主導下,他的批判研究既不可能完全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評上,也不會建立在美國傳統的社會批評之上,必然囿于傳統的資產階級語境,帶著冷戰思維與文化殖民的動機。
究其實質,美國傳播學批判學派的建立以至二元對立結構的形成,就是冷戰思維下文化殖民的戰略選擇,這種經過意識形態價值選擇后的理論體系顯然不能稱其為“批判學派”。表面上看,是為了拯救美國傳播學,為自己的科學性和學科的合法性做出證明,為學科的進一步發展爭取機會;而從本質上講,這是美國從國家利益出發,對外批判,實施非武力擴張,推行文化殖民戰略的需要。
三、批判學派的尷尬處境
(一)批判理論價值體系與美國立場的沖突
阿芒·馬特拉在評價美國的傳播研究時曾講到,“除了伴隨傳播業接觸管制把行政研究推廣為全球性研究,沒有再發展出什么新東西。而操作性研究中的實用主義態度正逐漸侵入傳播表達研究。其結果是,整個傳播學領域越來越難以脫出工具形象,而且這種工具性已經羽翼豐滿,擁有了實質的合法性……。[11]”本來是以拯救美國傳播學為目的而引進的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因為本身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性,在豐富傳播學學科理論話語的同時,對既存的美國體制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與原本代表美國社會哲學和政治權力的實用主義格格不入。引進的批判理論與經驗主義在研究立場上有著本質的區別,經驗主義奉行實用主義的傳統,心甘情愿、樂此不疲地為現存的政治體制和商業利益服務;而引進的批判理論卻高舉意識形態批判的大旗,要求在自己體系的語境下批評現實存在的矛盾,從本質上來講,這是顛覆美國立場的價值體系。造成的實際結果是,一方面,美國的意識形態價值立場不允許繼續幫助美國研究并豐富批判學派的理論話語;另一方面,批判理論的話語體系又不能用于對外的文化殖民,因為美國傳媒業的對外傳播能力已經足夠強大,無需批判理論再前來助陣。經過美國意識形態價值選擇的“批判學派”對美國已經毫無價值,勢必逐漸從備受關注與追捧的對象走向冷落的境地,因為這不符合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
(二)傳播學批判研究的冷落
批判理論在美國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忽略——引進——構建——冷落”的過程。從基于實證研究的標準,施拉姆對批判學派的忽略,到基于拯救并豐富美國傳播學學科理論話語而引進西方批判理論,再到基于意識形態價值選擇并構建傳播學批判學派,形成今日傳播學批判學派與傳統學派二元對立的結構,傳播學研究在美國的發展始終都不是象牙塔里的學術。批判學派因為意識形態的價值選擇被構建,也終究因為意識形態價值的重新選擇被冷落。如今,批判學派難以在美國產生持久影響,只能在高校和文人圈子里產生影響,只能淪落到一個尷尬的境地。
從批判學派產生的西方源頭來看,批判學派本身不是一個有著完整理論體系的研究派別,并非一個整體;從美國傳播學學科化的過程來看,批判學派不是通過純粹的知識的角度而構建的,而是選擇了偏向意識形態的理論路徑。因此,批判學派無法自成體系。不僅如此,由于理論與現實價值的喪失,缺少意識形態支持的美國傳播學批判研究在實用主義哲學的主導下,必然很少有人再繼續捍衛批判學派的批判立場,很少有人再繼續專注于傳播學批判學派的完整理論體系的構筑。在這樣的背景下,有關批判學派的思考與創新戛然而止,剛剛被構建起來的批判學派又重新被主流傳播學研究所冷落。只要意識形態價值主導的理論研究路徑不發生根本變革,批判學派終究將不可避免地被美國傳播學界主流價值擱置一邊,難以給傳播研究帶來真正的希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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