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有“耙耳朵”
晚飯的時候,阿曾半開著玩笑,這幾天有個海龜老是給我送花呢。
老佘悶悶的聲音從飯碗里傳出來,送什么花?菊花嗎?
阿曾的好心情瞬間被破壞殆盡。氣得她把碗重重一頓。也許就不該有仰慕者小海龜的出現,否則阿曾也不會覺得自己的婚姻是件一抖全是虱子的斗篷。
更糟糕的是,阿曾還發現,斗篷其實是件夏天穿上嫌熱,冬天穿上又嫌冷的裝飾品。
離婚?怎么說也有小十年的感情了。不離,這沒油沒鹽的日子過得一點滋味都沒有。
糾結,往往意味著兩個問題。一是有了不同的選擇,二是可能怎么選都是錯。
這不啻于在她沉悶的近乎黑灰色的生活中撕開了一道裂縫。有光,仿佛就是新希望。可是這希望看上去怎么又那么扯淡。
阿曾其實活得挺光鮮,至少在不熟悉的人眼中看來,她的小日子還算精致。
身為三十好幾的女人,有一份干起來還沒覺得膩歪的工作;偶爾熬夜,黑眼圈也不是那么明顯;日子嘛,小康水準,孩子問題雖然懸而未決,但是雙方父母也沒有過分嘮叨,更重要的是,阿曾的老公老佘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四川長大的他活脫脫的“耙耳朵”,不只燒得一手好菜,家務全干,工資全交,連畫圖賺的外快也一分不少地拿出來讓老婆去買保養品,回家再累,也記得給老婆端一盆熱乎乎的洗腳水。
她偶爾在朋友圈里假裝不經意地寫幾段這樣的小細節,毫無懸念地引來一票圍觀者的艷羨。
絕種好男人,贊一個。
曾姐,你問問佘哥有兄弟沒,讓我也去撿個漏吧。
盡管她早知道炫耀從某種程度而言就是自卑的象征,可是炫耀像是鴉片,讓她一次又一次欲罷不能并借此收獲一些亦真亦假的艷羨。每次當她的虛榮得到了滿足后,一陣虛空曾讓她在片刻后旋即陷入久久的自怨自憐的小情緒中。
此外呢?她這一襲斗篷上的虱子誰能看得見?
她是渴望生活不斷延展的貓
她到了這個尷尬的年齡段,也面臨著同樣的尷尬境界,下有下的不甘心,上卻有上的無能為力。老佘和她都不算為了名利特別玩命的人,況且他尤其臉皮薄,好幾次系統內部提拔的機會都讓幾個資歷不夠的小年輕沒羞沒臊地弄了去,余下他躲在角落暗自長吁短嘆,神傷命運的不公。逢了這種時刻,她都在心里滋生出一絲的不耐煩來,伸手“砰”一聲大力拉上他藏身角落的門,把他留在那個她不愿涉足的小世界里。她不是虛榮的女人,但也瞧不上這個不敢為自己爭取名分的男人。
阿曾未嫁給老佘前是不折不扣的文藝女青年。她想要的用幾句話就能囊括:不計后果愛一回,不顧一切走一回,沒有邊際沒有條條框框地活著。
在她最初的想象中,婚姻生活至少是和愛情掛鉤的——在每一個被植物氣息喚醒的早上,能醒在深愛的男人含情脈脈的凝視中。可是生活就是這樣善于玩弄每一顆文藝玻璃心,她鬼使神差地嫁給了一個腦子里只有 AB之間最短距離是直線的理科男,現實是,她早已經習慣了在他的呼嚕聲中頭痛欲裂地醒過來。
十年后的老佘變成了一個肚子微凸的大齡理科男,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回家的路上發微信問一問老婆,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來個椒鹽蝦?吃完飯主動洗碗,完了在各個電視臺之間輪換著尋找那些扯淡又讓人痛苦的紀實新聞報道;而十年后的阿曾變成了一個夢想已死,還在被現實折磨的文藝主婦,這就很要命了。她所有關于美好生活的夢想表面上被瑣碎的生活打擊得千瘡百孔,了無生氣,實際上呢,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復燃她的那堆死灰一般的心。
有一次阿曾從書房沖出來對著那個正在看新聞的老佘撒嬌,我們要不養個貓吧?
老佘皺起眉頭,貓有什么好?毛發里藏了多少細菌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是覺得無聊,咱把孩子一生,忙得你團團轉,哪有功夫在這胡思亂想?對了,說到懷孕,貓還有弓形蟲,搞不好小孩就染上了,治不好,白害一條命又何苦……
老佘的半張臉藏在落地燈拉長的陰影里,使絮絮叨叨的他看起來有點莫名的詭異,一瞬間阿曾很是疑惑,那個只露出半張扭曲的臉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愛過的那個人么?
這就是根源。她終于弄明白了,自己和老佘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
她是渴望生活不斷延展的貓,他卻是條中規中矩只求凡事不變的狗。
她看著窗外的世界,而他,從來只看著她。
多么無趣。
生活里的變化
這段時間任誰也能看出阿曾的變化。
連老佘這種慢十幾個半拍的男人也發現了阿曾的不同,比如衣著向來只走保守黑灰白三派的她衣柜里也多出來幾件色彩跳脫的緊身長裙;比如她對他的廚藝開始了從沒有過的挑剔。
梅菜扣肉沙好多,嗯,開屏魚頭沒什么味道。
要不,索性就是電話一接通后來句,今天你自己吃吧,公司有飯局。
第三個比如就是,阿曾有了一只貓,美國短毛貓。
貓是某個下午坐著快遞小哥的小摩托來的,臥在藤編小籃子里,一張藍色的小毛毯襯得它剛滿月的鼻頭尤其粉嫩。辦公室里幾個小姑娘全都瘋了一樣,圍著這只毛絨絨的小家伙愛不釋手。
她有點犯糊涂,知道她想要一只貓的人,除了老佘,好像并無他人,但是要讓她相信這是老佘送來的禮物,還不如讓她相信是這只貓自己跳到了籃子,自己找了個快遞小哥把自己郵寄來的。
小貓在籃子里奶聲奶氣地叫著,小小的身體蠕動著,尋找著她溫暖的手心。
她一時心里滿是母性的本能,三十歲那年老佘提出來也許是時候該要一個孩子了,她思前想后失眠了若干個夜晚后,最后還是提出了拒絕。
在床上反復輾轉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讓一個女人心甘情愿生孩子,其實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從孩子出生以后,就正式開啟和奶粉、尿布、嬰兒的屎尿混跡在一起的人生,此后人生里永遠惦記著有個人……這樣的從混亂到溫馨的煙火人生,是他老佘的光榮夢想,但是對于阿曾來說,卻是不愿面對的選擇。如果換十年前剛扎根這里就把孩子生了,也許現在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可是現在呢?她寧可養一只貓。
“孩子風波”后,她和老佘的感情一度陷入冰點。他表達不滿最常用的方式,就是鉆到書房埋頭睡悶覺,和阿曾打幾個照面,視她如空氣。
那么她也無須顧及一只貓對老佘的影響,也視他為空氣好了。
她給小貓取了個名字叫曾小佘,回到家的曾小佘一下地就消失在了阿曾家的床底下。她身體伏地舉著各種零食誘惑小貓良久都無果,無奈之下就任由其便,餓了自然就出來了吧?
阿曾在家里留下了各種貓存在的痕跡,包括一只貓籃子、貓飯盆、貓屎盆,可是老佘依舊在三天后才發現這只貓的存在。當時老佘正坐在陽臺上抽煙,余光里突然看見一團奶奶的銀灰色毛球從床底下滾了出來,并用一只濕漉漉的鼻頭嗅了嗅他的腳背。
那一瞬間老佘表現了一個和理科生絲毫不匹配的好身手,他左手順勢把正在燃燒的煙頭彈射到了窗外,身體卻拔地而起,一骨碌極其敏捷地跳到了凳子上。
過了良久,老佘醍醐灌頂般氣急敗壞地大喊,阿曾!這只貓是不是那個給你送菊花的小子送你的?
什么是幸福
“送菊花”的小子其實是法國游回來的海龜,二十七歲,合作公司大項目對接負責人。第一次見阿曾的時候,阿曾被一條汽車的長龍困在了三環之外,他以非凡的耐心等到了已經失去耐心的她,也等到了她一臉的不高興,陪同的小任拿手戳她的腰,讓她注意一下鏡子里自己那張寫滿不快的臉。
小海龜仿佛一點都看不出她的糟糕情緒。他替她拉開凳子,取外套,點咖啡。一雙眼睛像蜘蛛吐出來一根絲一樣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蕩滿了春意。
步入婚姻這幾年的阿曾不是沒有追求者,她一貫不是以貌取勝的那種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她深諳自己不斷修煉出的知性美才別有味道,這也是一個女人最美的時段,遠比那些肌膚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小姑娘有韻味,她們掐得出水,卻掐不出智慧的火花,往往這不斷四濺而出的特別才是真正讓她引人側目的焦點。可惜那些愛慕欣賞的男人也僅僅止步于此,這個世界上成年人都懂這游戲規則,欣賞是遠距離的愛慕。
規則和界限在小海龜的眼中仿佛不存在,他的眼中只有熱情熱情熱情。
那天他們禮貌地告別之后,阿曾很快發現小海龜的 MSN以及微信的簽名都改成了,你是一道劈開我沉悶生活的光。她也同樣敏銳地發現了這句話中最大的邏輯漏洞:她劈開的只是他沉悶的生活而已。
像一只逐光而行的飛蛾,小海龜毫無避諱地追逐著阿曾,連續半個月,他每天中午開車繞過半個城來請她吃飯,美其名曰工作餐,工作總是要談的嘛,飯也是要吃的嘛,不如一起?
工作很快談完了,他就隔著餐桌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注視著她,甚至在公開飯局上也一本正經地表態,恨不相逢未嫁時,以后找老婆的標準必須是阿曾款,缺一分一毫他寧可打一輩子光棍。
阿曾笑笑遙遙舉杯,那么,祝你幸福。
說實話,幸福是什么玩意,連她自己都如墜云山呢。
大二的時候她用自己積攢了許久的翻譯收入買回來人生第一臺電腦,就是同一個攝影社團的電腦高手阿佘幫她組裝的,豈料還沒用到三個月,那臺電腦就癱瘓了,一顆碩大的紅心覆蓋住了所有的頁面,她辛苦工作整晚的結果毀于一旦,凌晨四點打電話給阿佘求助。豈料對方接通電話聽明白原委后,嘿嘿嘿地笑了,終于等到了你的電話。
這個單線思維的男生,用一種她完全沒想到的方法病毒一樣入侵了她的生活。
在畢業等于分手季情侶哭別的時候,阿佘牽著早已被俘獲了芳心的阿曾,意氣風發地回到了他的故鄉。
上火車前,阿佘說了他們戀愛直到結婚后的唯一一句承諾:你一定會幸福的。
有一天阿曾突然從電腦前抬起頭,意識到十年前這句話暗藏的無限玄機:你的幸福,關我屁事。為了愛和幸福她背井離鄉,算是圓了二十幾歲文窗。藝阿曾的夢想,放到現在,文藝主婦只會在心底暗暗罵自己一句傻逼。
那天為了曾小佘她和老佘大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她住到了閨蜜家,吵吧吵吧,離了這個村還真沒這個店了?
也許小海龜的出現是生活對自己心存遺憾的補償——如果只是默默接受而不表態可以視作補償的話。上帝說關掉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現實說,上帝關掉門的時候只會順便夾壞你的腦殼。
其實她比誰都心知肚明,所以只肯從這扇意外打開的窗中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她是絕不會貿然伸出頭讓自己有夾傷的可能。
比阿曾預想的還要快一點,小海龜裹挾著他的熱情退場之日就像他驟然出場一樣,好似一場沒有痕跡的春夢,一個禮拜后她才從對方公司得到風聲,小海龜被調走了。沒有告別沒有交代。可是她又憑什么要一個交代呢?她看著墻角那些干枯的花像看著自己,一種莫名的憂傷還是擊中了她。
那天她在朋友圈發了條消息:你以為會是一場人生意外的狂歡,結果不過是午睡一般打了個盹的夢。
十分鐘后她看到了老佘的留言:午睡閉目養個神也不錯,睡醒了回家吃晚飯,有你最愛的蔥燒黃魚,順便說一下,曾小佘也很愛這道菜!阿曾看到留言,情不自禁地就笑了起來。就在頭天晚上,她回家時看到老佘笑得半瞇著眼睛,曾小佘乖巧地伏在他的腿上,那會兒,連她順手關門的聲音,都輕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