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三國志·張飛傳》,張飛的字是益德,可是《三國演義》則寫作翼德,孰是孰非,世人莫衷一是。
據閻萬輝先生說,1996年秋,臺灣著名學者余光中先生在四川大學講學期間,曾邀流沙河先生和夫人同游成都武侯祠,見木牌上寫著“張飛,字益德”時,兩位國學功底深厚的詩人、學者,不禁為之愕然。事后,流沙河先生查《三國志》,見《三國志·蜀書·關張馬黃趙傳》所記載的果真是“張飛,字益德”。流沙河先生認為:《三國演義》是小說,而《三國志》則是記載歷史的史學名著,考證三國人物自然應以《三國志》為準。
又,吉常宏、吉發涵在《古人名字解詁》(2003)中指出:“張飛,三國蜀漢人,字益德。《春秋·僖公十六年》:六鷁退飛,過宋都。杜預注:鷁,水鳥。高飛過風而退。益通假鷁。益、鷁鄰紐疊韻,音近。故以益作鷁以應飛。小說家不明古音,以為益與飛不協,故改益為翼。”
實際上,關于這個問題明朝學者胡應麟曾撰《張飛字益德辯》一文進行討論,見《少室山房集》卷九十九。胡文不長,茲全錄如下:
《世說》劉孝標注引《蜀志》張飛字翼德,今《志》不爾,亦傳寫之訛。
陳壽《三國志》,關蕩寇表字云長,一字長生。張車騎飛字益德,而無別字。元末市井演義訛益為翼,世人童孺習觀,而正史反高閣束之,遂不復知演義之謬。據關侯本傳,孔明答云長書論馬超云:“當與益德并驅爭先。”又《飛傳》:“據水斷橋,云:身是張益德也,可來決死。”司馬公《通鑒》所載并同。元好問《唐詩鼓吹》:“李商隱詩云: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橫秋。”其本集亦然。自唐人未嘗以益為翼也。宋洪景盧《夷堅壬志》第七卷論張益德廟云:“蜀車騎將軍張益德廟元在遂寧之涪江。”又引王景文《夷堅別志》云:“云安夢張益德甚白。”亦見《夷堅》七卷此條之下。是宋人未嘗以益為翼也。近王長公《關忠義論》乃有孔明、翼德之文,此蓋錄者依傍演義,反以益字為誤而私易之,長公斷不知也。緣翼義于飛稍軋,故舉世雷同,不知古人字義類有不可解者,即如蜀諸臣黃忠漢升、徐庶元直,字皆不隸于名,詎容億逆?余嘗戲謂必欲名與字協,曷若以翼德字關,以云長字張耶?談者為一大噱。
四位學者都以作“益德”為是。但流沙河先生未作進一步考證,胡應麟和吉常宏、吉發涵二先生的考證則存在著不足。
首先,胡應麟認為唐宋人未嘗以益為翼是錯誤的。如:唐余知古《渚宮舊事》卷四:“備謂瑜曰:仁守江陵城,城中糧多,足為疾害。吾使張翼德將千人隨卿,卿分卒追我,相為從夏水入,截仁后,仁聞吾入,必走。”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六十九:“翼德扶耆,舍杖焉資,輔相天地,匪賢而誰。”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二三:“翼德目橫矛,仗勃盧,逐左慈。”卷一三二:“翼德扶老履傾。”可見唐人有作翼者。又宋曾鞏《元豐類藁》卷十八:“閬州于蜀為巴西郡,蜀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西鄉張侯名飛字翼德,嘗守是州。”《太平御覽》卷二百四十一《職官部三十九·中郎將》:“又曰張飛字翼德,涿州人也。少與關云長事先主,云長長數歲,兄事之。”卷四百三十五《人事部七十六·勇三》:“又曰張飛字翼德,涿州人。先主背曹公,依劉表于雷陽,聞曹公卒至,棄妻子而奔,乃以飛將二十騎拒之后。飛據水斷橋,目橫槊,曰:張翼德在此,爾曹敢來決死否?眾無敢近者。”《冊府元龜》卷三百四十二《將帥部·佐命第三》:“張飛字翼德,涿郡人,少與關公俱事先主。”宋范成大《吳船錄》卷下:“至涪州樂溫縣有張翼德廟大觀。”宋陳郁《藏一話腴》內編卷下:“諸葛武侯薦馬超于先主,關羽恐其出己右,移書問之。武侯曰:可與翼德并驅齊衡,然非髯將軍比也。”可見宋人有作翼者。
其次,胡應麟認為古人名字義類有不可解者,并舉黃忠字漢升、徐庶字元直為例,是錯誤的。吉常宏、吉發涵《古人名字解詁》中言:“以漢升應忠,意謂忠于漢,且愿國運昌盛,如日東升。漢以來,士大夫名字多有頌揚本朝者。”“庶,讀作zhí。原本為直,因屈故訴以求申。”二先生的說法是可靠的。要想探究古人名字的關系,必須深明字的古義,且需熟讀經書,兼及子史。胡應麟以為黃忠、徐庶名與字不可解即是不明古義所致。
第三,吉常宏、吉發涵先生以益為之鷁假借,頗為迂曲,難以讓人信服。若如二先生以假借字解之,則張飛字益德又可有別說。飛通斐,為有文采之義。《周禮·考工記·梓人》:“且其匪色必以鳴矣。”鄭玄注:“匪,采貌,故書匪作飛。”又益有富裕之義,《說文·皿部》:“益,饒也。”段玉裁注:“饒,飽也,凡有余曰饒。”如此則張飛名為有文采,字為富于德,正取才德兼備之義。但以古人名字用假借字,終顯迂曲。
筆者以為,張飛之字當以“翼德”為是。
首先,唐宋以前人引張飛字翼德者有兩個,除胡應麟所說南朝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蜀志》張飛字翼德外,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也作翼德。《水經注》卷三十二:“沮水又東南徑當陽縣故城北,城因岡為阻,北枕沮川。其故城在東百四十里,謂之東城,在綠林長坂南,長坂,即張翼德橫矛處也。”酈道元為張飛同鄉,劉孝標又曾長期居住于河北,其作“翼德”必有所本。
其次,國家圖書館藏康熙、乾隆、光緒三朝涿州方志亦皆作“翼德”。清康熙十六年(1677)《涿州志》卷七《人物》:“張飛,字翼德,少與昭烈善,恩若兄弟,雄猛絕倫,號萬人敵。曹操曾追昭烈于當陽甚急,公將三十騎拒后,據水斷橋,目橫矛,曰:身是張翼德也。操兵遂卻。”乾隆三十年(1765)《涿州志》卷十二《人物志一·名臣上》:“張飛,字翼德,少與關羽俱事昭烈帝。羽年長數歲,飛兄事之。飛雄壯威猛,亞于羽,魏程昱等咸稱萬人之敵也。昭烈嘗因兵敗奔江陵,曹操追之,及當陽之長坂陂,勢甚急。飛將二十騎拒后,據水斷橋,目橫矛,曰:身是張翼德,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帝遂得免。”光緒元年(1875)《涿州志》卷十二《名臣》與康熙十六年《涿州志》同。
第三,古人名字相應,若作益德則不相協,我們不可曲解。古書中翼、益二字既不存在通假關系,也非同源字和古今字關系。
由此可知,張飛本字翼德,因翼與益音相近,后世訛翼為益,遂使張飛之名與字不相協,陳壽集合官私著作撰《三國志》,出現錯訛也是可能的事。
流沙河先生認為,這件事的啟發有三:一是說明任何人所掌握的知識都是有限的;二是不要認為,凡是字面上講得通的就是正確的;三是要尊重歷史記載,切不可混淆歷史和小說的界限。流沙河先生的話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但我們更應該實事求是,追求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