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月儀帖》的“古質”和“新妍”

《唐人月儀帖》傳為唐人書，書家姓氏、身世已經不可考，其書法取法王羲之，既保有魏晉書法的古韻，又展現一定的新妍風格；《唐人月儀帖》用筆圓轉流麗，清新風流韻致與南朝、 隋代之間審美風貌較為一致，隋代智永書法用筆、整體風格與其較為相近；《唐人月儀帖》與唐代整體書法風格有不少距離，其書家年代應為南朝、隋代之間。

《唐人月儀帖》黃麻紙本墨跡，無款，傳唐人書，又名《唐人二十月友朋相聞書》。此帖在中國書法史上算是一件較為獨特的作品，其書家姓氏、身世迄今已不可考，其書法風韻又令不少書家為之著迷，清王文治題跋說到此帖“筆勢圓勁，深入晉賢之室，其殆孫虔禮一流人也歟？釋文小字，飛動變化，不可端倪，宋以后人萬不能為，與草書應出一人之手”。前人斷定名作作者，絕不迷信任何考據或者“市場假相”，而是根據“書家實力”加以理智判斷。《隸釋.漢石經論語殘碑》，宋洪適釋：“觀遺經字畫之妙，非蔡中郎輩不能為，以黃初后來碑刻比之，相去不啻霄壤。”又是依據書家實力斷定作者一個典型例子，這是中國書法史上一個非常奇妙的現象，名作傳世，即使佚名，但一點一畫之間滲透的功力高手便可斷定何等人能為，何等人決不能為，其主觀判斷非邏輯語言所能言明，但往往符合歷史實際。

《唐人月儀帖》的“古質”

《唐人月儀帖》絕非宋人后所能書，難道宋以后無書法高手？何以斷定宋以后趙孟頫、董其昌、宋克等輩不能為？此中奧理，要完全說破的確不太容易。米芾為宋代書法高手無疑，但“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道出心中的幾分無奈。“高古”成為書法家判斷書作境界一個極為重要的標準，王文治斷定《唐人月儀帖》宋以后不能為，應該說《唐人月儀帖》其滲發的高古非宋后人能及。高古，意味著古樸幽深、意境高遠的藝術風格，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這樣形容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詩品》所論“高古”，體現了道家的玄遠之思，超脫世俗的精神境界。晉人草法，遠承上古篆隸，再加上魏晉風流的浸潤，書風簡古純凈，古拙自然之妙理，為后世傾倒。晉書似乎從天地鴻蒙而來，高古幽深之趣質后人難以逾越。王羲之在漢魏張芝、鐘繇、索靖、二衛等書法基礎上，變制今草，在他的筆下，托古與制新聯通一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書風古雅遒勁，古質和新妍并容。，《唐人月儀帖》原件現存臺北博物院，為黃麻紙本，非石刻墨跡，故能清晰見其墨跡運筆之功夫。觀《唐人月儀帖》取法二王書法很多，與王羲之《遠宦帖》等風格幾無二致，《唐人月儀帖》結構遠溯東晉，不少字形仍有隸法扁態，用筆參以篆籀法很多，“月”，“問”，“高”等字保留一定章草遺意，不少草法受王羲之影響，體式簡古，用筆純凈、古麗、圓熟，章法承接自然，體式靜穆中寓飛動，不少字勢放縱，似乎受王獻之的影響也較多。《唐人月儀帖》屬今草書法，在高古風韻上雖不及索靖《月儀帖》章草，但尚能承續東晉王羲之余韻，在后人看來，已經非宋代以后能及了，后人稱其“筆勢圓勁，深入晉賢之室”，可謂獨具慧眼，絕非虛言。晉書之高古韻致，潤澤千年中國書法，《唐人月儀帖》能得之一二，自然魅力非凡。唐初書法發展有兩條基本路線，一是唐太宗喜好書法，出重金收集三吳遺跡，藏入內府，君臣共相賞玩。尤重視王羲之書法，親自為《晉書》撰寫右軍傳贊，有稱：“詳察古今，研精篆隸，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心慕手追，此人而已。”上之所好，下必行之，可以想見，太宗推動下，唐初研習王字，頓時成為唐初書壇風尚；另外，唐代開科取士，重視楷法遒美，故唐代楷書統合南北書法，追求技法精到，法度嚴謹，初唐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四家在結字上各有個性，但均已遠離晉楷的傳統筆法，增加了帶有裝飾性質的提按筆法，字形也進一步放大，逐漸確立楷書的用筆法度，深深影響后來的徐浩、顏真卿、柳公權楷書，另一方面，唐代楷書也是展示盛世的開闊宏大氣象，時代感較為強烈，因此距離晉書高古之風漸行漸遠。從這個角度來看，盡管唐初推崇晉書，但實際距離晉書古韻漸行漸遠，《唐人月儀》存有魏晉古韻，是勝過唐書之處。我們看初唐孫過庭草書《書譜》，盡管結字襲取二王草法，但用筆頓挫分明，不避偏鋒，遠離古法，篆籀氣息已經喪失，妍媚之風翩然，是新妍大于古質之作，絕非有意恢復晉代書風。《書譜》和《唐人月儀帖》風格迥異，應非孫過庭一人所為，若論書法氣息，很明顯《唐人月儀帖》晉書古穆氣息尚存，應在《書譜》之前。

《唐人月儀帖》的“新妍”

若將王羲之《十七帖》、《草訣歌》、《遠宦帖》等今草書法名帖并觀，則二者書法還是區別很大，《唐人月儀帖》用筆圓轉婉麗多，王羲之書法古質點畫多；《唐人月儀帖》結字稍繁，王羲之書法結構簡凈；《唐人月儀帖》用筆相對豐富，王羲之則筆短意長；《唐人月儀帖》章法理性嚴謹，王羲之章法瀟散自然；《唐人月儀帖》用筆精熟，相比晉書失一分生拙；王羲之書法似深山古木，而《唐人月儀帖》似古木著花，青藤纏繞。總體上看，《唐人月儀帖》相比王羲之書法，則“新妍”大于“古質”，《唐人月儀帖》很多字，比如“人”、“柳”、“行”、“林”、“代”等等末筆放縱，點畫隨心，遠離魏晉古法，展示新意，或者有意創造；不少結構已成縱向取勢，如“月”，“動”，等等已經不遵循魏晉古拙之態；在章法上的平均布局，已經遠遠失去晉代書法章法的玄妙自然；從這個角度看，《唐人月儀》是后人帶著自己的情性模擬王羲之書風，多一分瀟灑圓轉流麗，少一分古拙天然。清代包世臣《藝舟雙楫》說：“書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質。然性情得于心而難名，形質當于目而有據，故擬與察皆形質中事也。古帖之異于后人者，在善用曲。”試觀《唐人月儀帖》，使轉之筆意多于點畫之形質，雖為日常尺牘手卷作品，作者禁不住情緒控制，在筆墨流轉中展示內心瀟灑激熱的情感，這與王羲之“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的中和含蓄拉開一定的距離，因而《唐人月儀》古質之外，稍具一分浮華妍麗之氣象。另外《唐人月儀帖》中草書旁邊的釋文小楷字體頗具獨特風貌，用筆簡凈，略存鐘王扁勢，但橫、撇、捺等點畫細膩之筆法常見，清逸之氣表露。不似鐘王古拙筆勢，更非唐楷的頓挫裝飾，其楷書用筆與草法一樣，處于古拙與清麗之間。愛妍薄質，人之常情，后世人事日繁，漢字結構筆法逐漸豐富，篆、隸、楷、行、草書體逐漸多樣，是人類歷史審美進展的一個普遍現象，自六朝而唐宋，草書提按、使轉技法日益繁復，以適應后人的視覺需要。道家持有宇宙生成論，天地必先有黑白之素樸、土石之質實，而后五色之艷麗、草木之浮華，晉代書法之簡古，恰似宇宙鴻蒙初生之態，書法審美與道玄宇宙論相為表里；后世書法日漸文飾繁復，正如宇宙人心進化之理，書法審美必然逐漸適應時代需求有所變更。正如孫過庭《書譜》：“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可以看出，《唐人月儀帖》的作者除承續東晉鐘王書風外，亦自立門戶，在兩晉書法的古拙中融入精熟的篆籀使轉筆意，堅持古法和新意的辯證法。古代《月儀帖》不是尺牘，而是抄寫一篇供人寫信時參考的文范。魏晉時期，士大夫重視往來的書信，講究尺牘用語的修辭，力求典雅，以顯示文化修養，于是形成了一套范式，也就是尺牘中遵守的禮儀，后來興盛起來，有了各種類型的文范，泛稱為“書儀”。《月儀》是“書儀”中最早的一種，按月編排，往復各一通，是節候用語、離別思念之情一類的套話。《唐人月儀帖》也是古代文人平常便條書寫，情性在理性節制下不經意間流露，所以章法上并沒有軸線的擺動，但筆墨之間意逞風流的意趣十分明顯。

《唐人月儀帖》：南朝、隋之間

清代帖學家王澍《竹云題跋》懷疑晉代索靖《月儀帖》：“李嗣真曰：‘靖有《月儀》三章，觀其趣尚，大為遒鋉’，米元章謂《月儀》不能佳，只唐人耳，無晉人氣格董廣川所得十一章，稱其筆畫勁密，他人不能睥睨。殆唐人臨寫近似。黃長睿以《月儀》為贗物。余竊以《月儀》為幼安真跡者固非，以為唐人書者亦過。觀其文字卑靡，殆齊、梁間人所為，即其書，雖乏晉人澹古風韻，亦無唐人方幅氣習，亦應出齊、梁間人手。余曾見齊、梁碑刻數十種，筆法峭勁，形貌雖不同，精神正與此合。以其近靖書，故目以為靖耳。”以索靖章草《月儀帖》刻本之高古氣息，尚不能定為晉人所書，則《唐人月儀帖》遠不能及。但“雖乏晉人澹古風韻，亦無唐人方幅氣習”這句話有何嘗不適合形容《唐人月儀帖》？若《唐人月儀》至今不能確定為唐人書，則筆者推斷為南朝、隋代之間作品。南朝（公元420年—公元589年）是東晉之后建立于南方的四個較短朝代的總稱。但時間跨度170年，書法風格承續兩晉風流，必然有較大的變化，南朝書法又有與北朝書法相融合的趨勢，因此書法發展顯得較為復雜。朱天曙認為：自宋至梁初，書壇為王獻之所籠罩，比王獻之趨于古質的王羲之書風反而不受重視。從梁中期開始由于梁武帝極力推王羲之，以鐘繇、王羲之為代表的古風又相繼崛起。南朝書家眾多，不少帝王均好書法，其主流反映了東晉以來士族文人流派書法藝術的發展。由此可見，南朝書法也是在“古質”和“新妍”之間波瀾起伏。近人馬宗霍《書林鑒藻》說：“南朝國勢不振，書家頗多，上自天子，下至臣庶，互相陶醉，浸成風俗。”但南北朝書法家，有姓名流傳到今天并不算少，可是大都沒有書法作品傳世，宋《淳化閣帖》中刻有一些作品，為數不多，部分尚難定真偽，給我們準確把握南朝書法風格帶來一定困難。但從今天所能見南朝宋孔琳之《日月帖》、薄紹之《回換帖》、梁蕭思話《節近帖》、南齊王僧虔《太子舍人帖》、南齊王慈的《得柏酒帖》、《尊體安和帖》、《郭桂陽帖》等等來看，《唐人月儀帖》無論從用筆、結構、章法、氣格都與今存南朝法帖風格相去甚遠，因此很難斷定《唐人月儀帖》位于南朝宋、齊、梁之間，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同一歷史時期書法風貌有較大差異的可能。但觀《唐人月儀帖》用筆流麗、使轉嫻熟，意展林下之風，與今所見南朝帖風格實在太遠，因此筆者認為應該往后稍作推移，可能更為符合歷史實際。朱天曙指出：“隋代的建立，為南北書風融合奠定了基礎，南方書法較多地保留了王羲之書風的特質，顯秀妍之美；北方書雖延續北朝的剛勁雄奇，但南方流美的書風對北方書家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反映了隋代書風漸趨以文人雅正風格為主導。南北朝時的書風到了隋代趨于沖和秀麗。”觀南朝后隋代書法家，與《唐人月儀》用筆、氣格最為相近的智永禪師，無論用筆，結構，風格較為相近，《唐人月儀帖》唯一區別就是圓轉篆籀意筆法較智永書法較多，因此古韻更足。總體上看，智永和《唐人月儀帖》在風格路向上基本都屬于“沖和秀麗”一路，這與隋代書風發展的面貌相符合。而且，智永書法流傳今日不少墨跡紙本，而南朝流傳至今大都為木刻或者石刻作品，少見紙智聯留存。因此從書法紙張保存的年代來看，《唐人月儀》與智永書法存世的客觀性完全符合歷史實際。若說《唐人月儀帖》為唐人作品，無論唐太宗《晉祠銘》、《屏風帖》，唐代初年楷法、中晚期狂草很難見到哪一幅作品與其風格近似！定位《唐人月儀帖》為唐人所作，終究與時代風貌有隔，尤其它的書風古韻后人難以企及。唐代以后力追二王余韻，最下工夫者應為趙孟頫，趙孟頫書法“晉唐一體化”的努力，氣格高古，風流蘊藉，風格與《唐人月儀帖》略有相似，但若細細觀之，趙書之用筆過分嫻熟，時見唐代頓挫筆法，不類《唐人月儀帖》處非常明顯。王國維說：一代又一代之文學，中國書法從其發展脈絡來看，基本上也是一代有一代之書法，《唐人月儀帖》從風格上推測，是南朝書風流韻延續到隋代的產物。從這個角度講，筆者斷定《唐人月儀帖》為南朝、隋代之間，相對比較符合中國書法發展的歷史實際。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 寧德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彭宏圖，籍貫：福建寧德，福建師范大學藝術碩士2012屆學生，研究方向：美術學 國畫，寧德師范學院藝術系專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