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佐軍:中國經濟如何調結構
提起李佐軍,人們會想起去年六月的那場“錢荒”,他正是這場危機的預言者。作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眾多專家里的活躍分子,李佐軍先后師從張培剛和吳敬璉兩位經濟學大師。不久前,他出版了新書《第三次大轉型》,借此告訴社會:新一輪改革將如何改變中國。
本期客座總編輯:
李佐軍,著名經濟學家,人本發展理論創立者,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檢察風云》:國家主席習近平在7月召開的經濟形勢專家座談會上強調“轉方式、調結構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調結構我們提了這么多年,目標卻一直未能實現,原因何在?
李佐軍:盡管年年都在說調結構,但客觀上,不管是國家層面,還是地方層面,調結構還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原因有很多,最核心的原因是,調結構的體制機制沒有建立起來。調結構最核心的問題是政府職能轉型,政府的職能沒有轉變,調結構是調不好的。
當然,調結構是很痛苦的事情,需要脫胎換骨,不是那么春風拂面。而產業結構調整不只是淘汰落后產能,還有建立新的經濟增長點,新的產業要接上去。所以,調結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淘汰落后產能的過程中,又涉及很多利益補償問題,涉及部分就業問題,需要做很多工作。而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使新的產業能夠接續上,也要做很多工作。兩者銜接好之后,調結構才能真正順利推進。
《檢察風云》:今年上半年GDP增速為7.4%,這意味著中國經濟進入了中速增長期。在你看來,調結構的條件已經成熟了嗎?
李佐軍:首先,調結構需要具備的一個條件是,經濟增長速度合適。過去經濟增長速度過快,調結構沒有動力。而如果經濟增長速度過慢,調結構也沒有能力。隨著中國經濟迎來中速增長的時代,經濟增長速度開始下滑,企業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很多企業面臨非常大的生存壓力。這時調結構更合適。
其次,市場為調結構帶來壓力。經濟增長速度下滑,產業形勢不太好,國企的利潤下降,中小企業面臨很大的困難。很多高耗能、高污染、低附加值、勞動密集型、出口導向型的行業都面臨比較大的生存壓力。利用這樣的新機會,有利于把一部分產能過剩、低附加值,以及一些不利于保護環境、節約資源的行業、企業和項目淘汰。
第三,政策的正確引導為調結構創造了條件。比如在淘汰落后產能、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方面,政府出臺了很多規劃和相關政策,可以說,政策環境已經有了一些好轉。如果利用這次經濟增長速度下滑的機會,加快結構調整的力度,調結構應該可以取得明顯的進展。
此外,那些享受到曾經高速增長帶來的利益的產業、企業,有一定的積累,也更有實力來實現轉型調整。在調整過程中,可以采取一些有效的補償措施,通過轉移支付措施來推動結構調整。這些都是調結構的有利條件。所以我認為,調結構已經迎來了最好的時機。如果不把調結構當回事,可能還會走上高污染、高排放、低附加值的老路。
《檢察風云》:調結構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恰恰是“調什么”。也就是說,調結構主要調的是哪些方面的結構?
李佐軍:實際上,至少涉及六個方面的結構調整:
一是要素投入結構的調整。原來主要依靠原材料、土地等普通要素來實現經濟增長,要轉到依靠高級要素(如技術、人力資本和信息等)來實現經濟增長,這也是中國一直在強調的創新驅動。要素投入結構調整實際上也是產業結構調整的一個前提條件。
二是排放結構調整。排放結構調整就是要增加好的排放,減少不好的排放,這實際上就是我們說的綠色低碳化。好的排放是指氧氣、水蒸氣等,可以通過植樹造林來增加;不好的排放包括廢水、廢氣、廢渣、二氧化碳等。
三是產業結構調整。這是我們強調得最多的一個方面。第一,原來主要發展農業、工業,今后要更多地發展高新技術產業、現代服務業,提高非農產業的比重;第二,由原來更多的發展低端、低附加值、勞動資源密集型產業向高端、高附加值、知識技術密集型產業轉型;第三,由原來發展沒有品牌的產業,向發展品牌產業轉型,提高品牌附加值,在國際的分工體系中,參與產業鏈高端的分工,向微笑曲線的前后端轉移,提升產業的國際競爭力。
四是區域結構的調整。這包括幾個方面內容:第一,要繼續推進新型城鎮化。最核心的是要讓農民進城,實現農民的市民化,要讓農民分享城市化的成果。要推進集約、集群、綠色低碳的城鎮化。第二,區域的東中西部、南北等地要公平競爭。原來,我們鼓勵部分地區先富起來,今后要建立全國統一的市場,要讓各個地方公平競爭。第三,要建立主體功能區,進行產業轉移。此外,還包括打破城鄉二元結構,實現城鄉一體化等內容。
五是經濟增長動力結構的調整。增長動力結構涉及兩個層次的問題:第一,原來主要是靠需求邊的“三駕馬車”(出口、投資、消費)作為經濟的增長動力,今后主要是靠供給邊的“三大發動機”(制度變革、要素升級和機構優化)作為經濟增長的動力。“三駕馬車”只能解決短期問題,中長期的經濟增長動力,可持續的增長動力一定要靠供給邊的“三大發動機”。第二,“三駕馬車”內部也需要結構調整:從主要依靠外需向主要依靠內需轉型;從主要依靠投資向主要依靠消費轉型;從主要依靠政府投資向主要依靠社會投資轉型。
六是財富分配結構調整。這涉及政府與民眾,以及不同民眾之間的財富分配問題。首先要解決政府與民眾、企業之間的財富分配問題。以前過分強調“國富”,即國家、中央省級以上財政富裕,企業、老百姓比較窮。今后要強調“民富國強”。政府要更多地讓利于民、藏富于民。原來很多權貴、壟斷階層攫取了過多財富,廣大老百姓、普通勞動者獲得的收入則偏低。這涉及他們之間的平衡問題,這就是我們說的收入分配改革問題。
《檢察風云》:剛才我們已經知道了要“調什么”,進一步而言,“怎么調”是關鍵。實際上,實現目標的途徑是最重要的,調結構一定要設計一套好的政策體系。那么,這個政策體系應該怎么設計?
李佐軍:這涉及貨幣政策、財稅政策、土地政策、人才政策、投資政策、外匯政策等。
首先,在貨幣政策方面,貨幣政策應該保持長期的相對穩定。有利于調結構的貨幣政策應該是穩健的貨幣政策。因為貨幣是重要的社會契約,不能頻繁地變動。而頻繁地加息、降息、提準、降準都不利于經濟社會的穩定發展,更不利于調結構。
其次,在財稅政策方面,要全面減稅。第一,當前迫切需要解決中小企業面臨的負擔過重的問題,為它們提供生存空間。只有這樣,調結構才能推進。第二,在分配財富時,政府掌握過多資源、財富;廣大民眾、中小企業負擔過重,收入水平相對偏低。只有通過全面減稅政策,才能優化政府與企業、民眾之間的財富分配關系,同時為企業提供更好的發展動力。
《檢察風云》:稅負的確太重了。您對“結構性減稅”有何看法?
李佐軍:我認為,結構性減稅是比較取巧的說法。如果這邊減,那邊增,就等于沒減。當然,在制定財稅政策的過程中,也會遇到結構性問題。比如有些企業本身并不符合產業發展方向,那就讓它自然淘汰。
有些企業符合產業發展的方向,那就在財稅政策方面予以支持、鼓勵。除此之外,還有土地政策、人才政策、投資政策、外匯政策等,這些政策也都是要朝有利于調結構的方向推進。尤其是技術人才政策,調結構最重要的引擎是產業要升級,要發展高端、高附加值、知識和技術密集型的產業,需要高素質的人才,需要新技術,需要有品牌,需要解決知識產權問題。這就需要人才與技術政策與之相配套,才能實現調結構的方向。
《檢察風云》:其實,在調結構的過程中,中央和有些地方的意愿并不一致。可能國家層面呼聲更高,但地方可能有些懈怠。比如有些地方,鋼鐵、煤炭等是其主要經濟支柱,調結構等于切斷了它們的經濟命脈。有些地方原本沒有那么多負擔,可能更加支持?
李佐軍:國家有國家層面的考慮,地方有地方的擔心。有些地方本來就是煤炭、鋼鐵大省,你要調結構,它們的經濟增長大頭就沒了。所以地方政府從自身GDP、財政收入和維護當地社會穩定出發,調結構的阻力就比較大。所以,不管中央政府還是地方政府,都要從大局出發、長遠出發。
《檢察風云》:當深層次的矛盾集中在一起的時候,調整起來是不是非常困難?
李佐軍:盡管困難很多,也要痛下決心調整。身上有毒瘤,就要割掉,痛苦以后才可能更好地生存。其實,不少地方政府已經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政策只能引導你去調整,但市場的力量更大,市場是殘酷的,它會逼迫你去調整,不允許你再搞那么多鋼鐵、水泥項目。即使你搞了這些項目,你的產品也賣不出去,只會再造成更大的產能過剩。雖然眼前效率還行,但幾年后,產品大量積壓,還要增加存儲費用,又談何對GDP的貢獻?
采寫:朱敏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