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慧子



在中國陶瓷史中,有一些品質獨特的瓷器因前人提及、后世罕見而變得撲朔迷離、眾說紛紜,如秘色瓷、柴窯器、紅定瓷等。隨著世事變遷,一些考古新發現擴展了人們的視野,有些古瓷謎團已得破解,有些依然迷霧重重。
其中,僅就宋代“定州紅瓷”的史實真相而言,由于史料與瓷器實物的相對匱乏,人們對其尚不能準確地描述與認知。
若干年來,由于機緣所致,筆者有幸陸續接觸和捧讀過多種工藝類別的宋代定瓷珍品,其中一些曾在史冊典籍中有所聞、卻無所見;還有一些根本就是聞所未聞、前所未見;并由此得知:位列宋瓷翹楚的古代定窯,不僅大量燒制白色釉瓷器,也曾先后燒制出黑色、綠色、紫色、醬色、褐色、紅色、黃色、藍色、窯變色等諸多色調鮮明、色彩斑斕的精美瓷器。因本文主題及篇幅所限,在此,僅對宋代定窯紅色釉瓷器略作解析,其他諸色暫不涉及。
紅色是中國民眾普遍喜愛的顏色之一,在戰漢時期的古陶上即已發現用朱砂作為紅彩顏料裝飾的作品。之后,在晉、南北朝的陶塑人物俑像上,也偶可見到紅彩點染裝飾的痕跡。而唐代的三彩、絞胎及一些陶塑器物上,則大量出現了以紅彩涂染的陶藝作品。不過,這些都屬于冷裝飾的工藝技法,是在器物燒成后,再以紅色顏料渲染的。
目前已知最早燒造的、以純正的紅色釉作裝飾的瓷器,是宋代定窯的產品,這類紅色釉瓷器,有古人的記述可為憑據。
現今能查到最早記述定窯紅瓷的文字,出自蘇軾所作的《試院煎茶》詩句:
“定州花瓷琢紅玉。”
這句詩文以明確的“紅”字指證了定窯紅瓷確曾存在的史實。
只是后人在詮釋時,尤好標新立異,歷來對此詩語義的理解也生出諸種歧義。如花瓷之“花”究竟是刻劃花、還是畫花?其實,詩句中“琢”字的動詞意義已表述得很明白了,應是刻劃花。再如,詩句中的“紅玉”,究竟是文學修飾之辭,還是其瓷質釉色確實像紅玉一樣美麗?由于很多撰文評論者都沒有見過宋代定窯紅瓷實物,所以對定窯是否燒制出紅釉瓷器,也就大多持懷疑態度。
稍后,在邵伯溫晚年所著《邵氏聞見錄》中,也有對定窯紅瓷的記載:
“仁宗一日幸張貴妃閣,見定州紅瓷器。帝堅問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獻為對。帝怒曰:‘嘗戒汝勿通臣僚饋遺,不聽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謝,久之乃已。”
張貴妃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有傳,她于皇祜初年晉為貴妃,可惜五年后夭折,享年三十一歲。宋仁宗趙禎在位41年(1023-1063年),《邵氏聞見錄》記載的這件事,應發生在皇祐元年至皇祜六年(1049-1054年)之間。
王拱辰,字君貺,在《宋史》卷三百十八有傳。他于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19歲時,登進士第一,原名拱壽,仁宗為其改名“拱辰”,由此官運亨通,累官翰林學士,知開封府,遷御史中丞。他在宦途中為了感恩和巴結討好仁宗身邊的人,將珍罕精美的紅釉定瓷送給皇帝的貴妃,于情于理都是可信的。
邵伯溫,字子文,是北宋理學大師邵雍之子,他平生交游甚廣,閱歷極豐,對當時朝野人事、民俗掌故等見識極為廣博,并且是一位治學嚴謹的學者。他所記述的當朝所見所聞之事,翔實可靠,可補史籍之佚,極具參考價值。由此可信《邵氏聞見錄》所記仁宗怒碎“定州紅瓷器”之事,應是真實的,確有其事的。
定窯在仁宗皇佑年間已燒制出成熟精美的紅釉瓷器,可憑此段文字為證,應是當時朝野皆知的事實。
再后,定州紅釉瓷器在周輝的《清波雜志》中也有記載:
“輝出疆時,見虜中所用定器,色瑩凈可愛。近年所用,乃宿泗近處所出,非真也。饒州景德鎮,陶器所自出,于大觀間窯變,色紅如朱砂,謂熒惑躔度臨照而然。物反常為妖,窯戶亟碎之。時有玉牒防御使仲檝,年八十余,居于饒,得數種,出以相示,云:比之定州紅瓷器,色尤鮮明。”
周輝,字昭禮,《清波雜志》是其平生見聞筆記匯錄,這段文字敘述仲械向他“出以相示”景德鎮窯燒制的“色紅如朱砂”的紅釉瓷器。仲檝將景德鎮窯紅瓷與定窯紅瓷相比較,得出“比之定州紅瓷器,色尤鮮明”的結論。這種釉色差別,恰恰揭示出定窯紅瓷的品質,即:紅定的釉質是一種乳濁釉,釉色雖很瑩潤,但亮度和透明度都不如景德鎮紅釉瓷色“鮮明”。周輝的記述足以證明當時定窯燒制的紅釉制品流通領域已相當廣泛。
再后,元代蔣祈的《陶記略》中,亦將定窯的紅釉瓷用來與景德鎮瓷做比襯:
“景德陶,昔三百余座。埏埴之器,潔白不疵,故鬻于他所,皆有饒玉之稱。其視真定紅瓷、龍泉青秘相競奇矣。”
這段話的語義很直白,表述景德鎮生產的瓷器享有“饒玉”美名,可與“紅玉”般的定窯紅瓷以及青玉般的龍泉青瓷相提并論、爭奇斗艷。
此段文字有幾個概念須解釋一下。
自唐人陸羽在《茶經》中將窯場以所處州府冠名始,當時及后世的人們均沿此慣例,將各地窯場冠以州府的簡稱。定窯窯址所在地曲陽,宋時隸屬中山府,而中山府在宋元兩個朝代的管轄關系是有區別的。在《宋會要輯稿·方域五》中記載宋時中山府隸屬定州路,因而宋代的蘇軾、邵伯溫、周輝等人皆稱“定州紅瓷”。《元史·地理志》記載:“曲陽……元初改恒州……逮移鎮歸德,還隸中山府。”而元代中山府隸屬真定路,由此,元代的蔣祈則稱為“真定紅瓷”。
另外,“龍泉青秘”所指的并不是唐、五代時期越窯出產的秘色瓷,越窯與龍泉窯雖然都燒青瓷,但兩個秘色不是一個概念。南宋時龍泉青瓷享譽天下,南宋莊綽的《雞肋編》卷上有“處州龍泉縣……又出青瓷,謂之秘色”。蔣祈文中的“青秘”使用的正是這一概念。
更后,明代項元汴《歷代名瓷圖譜》中亦有紅定的記載,就不再贅引了。
入明以后,舉凡涉及古陶瓷之書,無不論及定瓷,但撰著者的文意或為器物賞介,或為沿襲舊說,少有新意,并已失去宋人文字的實證意義。因此,對后人著述中的傳抄摘引,不引也罷。
上列幾位宋元文人有關定窯紅瓷的記述,皆為當時人、當事人記錄當時事,均是本人親歷、親見、親聞,故真實可信。將這些文字記載作為證據羅列分析,可導出一個明確的結論:宋代定窯燒制過紅色釉瓷器。
而“定州紅瓷”盡管在尚未得到人們的普遍公認時,即已出現假冒偽品,但真品紅定純正的紅色特質是任何誤解與冒犯都無法撼動的。隨著人們對定瓷認知鑒賞能力的不斷提高,宋代紅定的事實真相與高貴品質一定會大白于天下的。紅定一定紅,也許遲早會成為人們鑒賞“定州紅瓷”的思維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