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韻 （二題）

安 杰（甘肅）

落 日

人們常常把人生比作一次旅行，途中經(jīng)歷的人和事，就是生命中美好的風景，啟迪和豐富著我們的生活。這是不錯的，以我的經(jīng)驗，有些景致，是必須在旅途中才能深刻體會的。無論滄桑、灑脫，還是凄婉、纏綿，都能使人心在剎那間升華，生命也因此綻放出璀璨的光彩。

去年暮秋一天，天色格外清明晴朗，我起了個大早，乘車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小鎮(zhèn)看一個朋友。誰料，由于事先沒有約好，到小鎮(zhèn)的時候，她卻在同一時間去了另外一個地方，等了一天，她也沒有回來，我只得怏怏而歸。事情如此不湊巧，實在叫人遺憾，心情于是變得十分陰郁、沉悶起來。車往回走，正對著西天，我在冷風里睜開迷蒙的雙眼，無意間，看到了那輪斜陽，心頓時被緊緊抓住。

車走得飛快，仿佛在向太陽中心飛，周圍的云霞，被蕭蕭的晚風吹動，向我們身后快速退去。在蒼茫的背景中，斜陽昏暗、孱弱，是一種凄艷、冷清的慘紅，仿佛是一點龐大的血滴，夾在天地感傷的唇間，四周彌散著一種淡淡的惆悵和哀愁。也許，是大自然也在咯血了。此刻天有病，人知否？其實誰知道呢。通常人們都喜歡在黎明登上高山眺望日出，艷羨那奔涌而出的蓬勃氣勢，獨獨忽視了深秋薄暮中落日的凄清和荒涼啊！也許，能知道的只有那西天的云海，捧著滿腔真情挽留行將逝去的落日。我心底忽然涌出不知誰的一句詩來：落日悲壯得像英雄的感嘆。其實，在大自然面前，無論多么英雄的人，也是卑微的，這樣悲壯的感嘆，是人類遠遠不能企及的。這樣的悲壯，只有偉大的造物主才配擁有，涵蓋著人世間所有的悲涼和蒼茫，在萬物的宿命與緣分中永遠流傳！

車行五十余里，峰回路轉(zhuǎn)，又向東而馳。我們開始背離太陽，仿佛從落日中心射出的箭，像歸心一樣迅疾。看不見落日了，只看到橘紅色的霞光，灑在天地間，像籠罩著輕紗的夢，玲瓏剔透卻不永遠。風聲如簫，大地肅穆，世間萬物皆被一種洪荒時代才有的古樸浸潤，我的心也變得古典纏綿。沒有誰配打破這種來自亙古的寂靜，在晚秋的黃昏，萬物脫去喧嘩和騷動，只配在世間默默行走！

一時間，我沉悶、陰郁的心情變得寧靜、空明，眼里滲出一滴安詳?shù)臏I。車在走，我的心也在時光的隧道里沉浮。大自然造化神秀，將如此凄艷美景獻給人間。天地待人可謂不薄，只是，很少人能用一種博大的胸懷與宏壯的氣勢來體會晚秋落日所帶給人的感動。通常我們都生活得過于表面，很少有機會觸動情感，終將漸漸麻木，能有一份蒼涼，也證明我們是在真正地活著！我真有些感激這次旅行了，讓我有機會如此深切地體會這種生命最深刻的滋味。

晚風吹得有些勁了，天也暗下來，夜色不請自到。環(huán)顧四邊，薄薄的暮色中，千古的歸家人行色匆匆，神情蒼涼，像我一樣急切和渴望。

微 雨

出門一抬頭，才知道天空飄著微雨。

細如針尖，亮似銀絲，織成一張密集的網(wǎng)，天地萬物，籠罩在一片輕煙細霧之中。這一刻，塵世間所有的聲音，都加入到這種細碎的 “沙沙”的合唱中，世界變得空明而寧靜。

我一直覺得，風霜雨雪，就如人的喜怒哀樂一樣，是自然造化的情緒，而微雨是最具情致的。雨是水的精靈，或受陽光點染，裊裊升騰，向高處飛翔；或因不堪重負，細密如織，向大地飄灑。游在天空為云，羊群般潔白飄逸，神仙般自在逍遙，風情萬種，似乎造化對人類的哀憐；落到地上成雨，便似朵朵花蕾乍綻，美麗卻并不永遠，像一個凄婉的命，或緣。

人有品，文有品，雨亦有品。雷雨是浪漫的，富有英雄主義色彩，蕩滌、摧毀是它的天職。大雨是現(xiàn)實主義的，挾著責任，帶著義務，澆灌并且催促萬物生長。唯獨微雨是古典主義的，人道主義的。微雨是叩問，是安慰，是天地間一支淡淡的、悠遠的歌，一首形式獨特、內(nèi)涵深沉的詩。

微雨是理性的雨，哲學的雨，是人文主義的雨。

微雨的背景是細膩、滋潤的青石板小徑，沿著生命的風煙，向歲月深處鋪進去；微雨的道具是陳舊的油紙傘，簡陋古樸的老屋和一棵懷舊的樹；微雨的主題是淡淡的、結(jié)著愁怨的丁香花，仿佛神的福地，釋放著天國的脈脈溫情。每個珍惜生命的人，都是微雨的主角。走進微雨，思想插上天使的翅膀，靈魂在高處自由飛翔。

享受微雨，便是享受那短暫而又美麗的生命。

微雨是不常有的，如同愛情，可遇而絕對不可求。微雨如果下在初春，天地便開始流動，飛舞。萬物在蘇醒，大地也開始上升；如果下在仲夏，空靈便將沉悶取代，古板變得生動，呆滯變得瀟灑。暮秋，下一場微雨，肅殺便減少了幾分，天高云淡，世界變得干凈、明了。走進微雨，微雨的節(jié)奏和人的心跳一起律動。微雨是擬人化的雨，隨機應變的雨，最富于人情味，最適合深及人心底不可碰觸的那部分脆弱。而微雨不只訴說，更多的是聆聽。天地萬物一齊被一種神秘的囈語感動，在寂靜中來赴這前生命定的邀約。

微雨在生命的堅強與脆弱上飄，在靈魂的溫熱與潮濕上落。微雨是心靈的雨，思想中單純的水，滋養(yǎng)了漫長、龜裂的人生。

微雨使人寧靜安泰，使世界和諧平穩(wěn)。寂寞的人盼望微雨，喧囂的世界盼望微雨。微雨是黑白的默片，在歲月中傳送，將人生的風塵盡數(shù)收納，全部沉淀。釋放出來的，既是情也是韻，引領(lǐng)失群的人們向前。

天地間，微雨在飛。江湖上，有我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