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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豬

2014-05-08 02:19:40
文學港 2014年3期

走失了四個多月的母狗沙拉回來了,它意興闌珊地來到廊檐下的窩棚里,橫躺下身子。尾巴反復敲打著地面,它似乎在跟自己的女主人打招呼。劉小巧溜了母狗一眼,拎起木桶大步走進豬棚。

那一群群的肉豬聞到食物的香味,嘩啦啦地擠到豬槽邊,仰起了碩大的腦袋“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劉小巧撂起瓢子在它們的豬頭上輕輕敲打著,嘴里呵斥著“去去去,誰鬧不給誰吃!”她來到里間的三個豬圈,“噥噥噥”地叫喚著。幾只吊著大肚子的老母豬“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爬起來,晃晃悠悠走了過來。

劉小巧提起木桶把攪拌好的飼料倒進豬圈外特制的漏槽里,又用瓢子往里面捅了捅。母豬稀溜溜地吸著,而后開始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劉小巧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欠身摸了摸母豬脹鼓鼓的肚子。母豬邊吃著飼料,邊哼哼哈哈地表示答應。

此時,外邊圈欄里的肉豬叫聲更加尖銳了,它們甚至齊刷刷地把前腿搭在水泥欄上。劉小巧立即拎上一桶又一桶的飼料,前前后后忙活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喂上了全部的豬。她站直了腰,渾身的衣服都讓汗水給浸透了。趁著豬玀吃飽了睡著,她得趕緊下到圈里推糞。這樣,可以讓它們睡一個晚上的清涼覺,豬吃飽睡足了才長得快。

最近,豬價像發了情的母狗一樣亂竄。聽說到年底,豬肉的價鈿還得往上爬。劉小巧退掉了廠里的活兒,扔下了兩個月沒有發的工資,下定決心養豬!

這些年來,村子里的年景變了,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生意,發著自己的財。有門路的在自己的屋子里辦起了家庭小工廠,沒有門路的起早摸黑地找活干。大家都很忙,忙到隔壁鄰舍半年難得見一次面。熟人見了面,最要緊的問候就是你一年掙多少錢。說少了吧不好意思,說多了吧又心虛,只好不多不少裝裝門面。天天在那家家庭小工廠干著套扣的活兒,受老板的剝削,有時還要在你身上蹭點便宜。你得忍氣吞聲,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劉小巧想著,看來,要想跟上潮流,還是得靠養豬。我累點苦點沒關系,我做不了“養人”的老板,就做個“養豬”的老板。

一連三天,劉小巧都整夜候在母豬的圈外,等著它們生小豬。她在潮濕的地面上鋪了層厚厚的稻柴,開了吊扇,點上蚊香。劉小巧累得全身上下的骨頭好像都已經散開了,閉上眼睛就能睡著。在豬圈外面躺了半個多月,劉小巧成功地給三只老母豬接了生。她仔細數了數,一共生了45只小豬。如果當秧豬賣的話,每只小豬可得200塊錢,她一下子就收入9000塊。可是,劉小巧舍不得,她想把小豬養大,當肉豬賣,賺更大的錢。

那天走進豬棚,母豬發出了凄厲的長嚎。劉小巧立馬趕過去,看到有一頭母豬艱難地趴起來。小豬則瘋狂地往它的肚子底下鉆,叼著乳頭不松口。原來小豬太多了,母豬的奶水不夠。如果買奶粉的話,成本太高。劉小巧就拼命給母豬灌糖水,可是奶汁變得清湯寡水,沒有營養。有些小豬甚至拉起了肚子,搞得劉小巧忙上加忙。

劉小巧扒拉著一碗油乎乎的康師傅泡面,坐在廊檐下的秧凳上。九月里的天氣依舊是悶熱,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沾滿了油膩的抹布,似乎永遠都絞不干。灰白色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了曬谷場上,它時時提醒著女主人,家家都要通汽車的。路上偶爾滑過一輛收購廢品的三輪摩托車,或者慢悠悠地晃過買羊的腳踏車。唉,這潮流還是要跟上的。她想著以前做姑娘的辰光流行買輛鳳凰牌自行車,到了做媽媽的年紀就要買屁股后面冒煙的摩托車了,現在倒好,時興四個輪子了……潮流是一定要跟上的,不然兒子連對象也找不到,人走出去都沒臉了。

咕咚,灌下了一口面湯,濃重的胡椒味直沖腦門,劉小巧忍不住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廊檐下的狗窩被驚動了,里面傳出了“嗚嗚嗚”的怪叫聲。劉小巧這才想起自家的母狗沙拉已經回來了,奇怪的是沙拉沒有聲息地睡了十幾天,看到陌生人也不像以前那樣不要命地叫喚。現在,躲在狗窩里不知搞什么名堂。她放下飯碗,扒開狗窩,看到里面黑乎乎地趴著一窩的狗。原來,沙拉回家待產了。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同時生了一窩豬和一窩狗。可是,那幾個黑不拉幾的狗頭越看越模糊,嘴巴寬闊地叼著狗奶頭,如同一把鏟子。四條腿猶如四根長歪了的老桑條,腳趾特別長。短促的尾巴粘在屁股上,瘦小的后腿緊緊夾著。

“可憐的沙拉死了老公,成了寡婦。它倒也癡情,挺著大肚子,硬是找了幾個月。真的要生了,還記得回家?”劉小巧喃喃自語。四個月前,沙拉的愛侶,也就是鄰居家的公狗黑魚被套狗賊套走了。黑魚慘烈的叫聲驚動了窩棚里的沙拉,它掙脫鐵鏈追上去。黑魚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沙拉一路嗅著,一路找去……后來,有人說沙拉呆呆地站在一條河邊。有人說它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蕩,餓得瘦骨嶙峋。有人說它在荒蕪的礦山里亂竄,還有人說它被打斷了脊梁,扔進了臭水溝……想不到,沙拉居然回來了,回來后還產下了一窩什么東西。

趁著沙拉起身出去找食的機會,劉小巧立即用蛇皮袋裝了小狗,扎緊,還在上面綁了一塊石頭。來到河邊,兩岸都是數不清的野草,開著各種不同顏色的花。濃郁的花香里透出一股沉重的臭味,河邊有好幾個新建的養豬場,灰褐色的糞水肆無忌憚地排放到村中的河港里面。長長的狗尾巴草撓得人腿腳發癢,桑樹的枝條時不時地抽到臉上。蛇皮袋沉甸甸的,掛到了一個樹樁上。里面的兩個小東西開始不安分起來,嘰里咕嚕叫個不停,亂竄。劉小巧停下了腳步,她想起了自己十月懷胎的情景。那個時候,孩子也是這樣的在肚子里鬧騰。頓時,她的心軟了下來。唉,畢竟是兩條活生生的命啊!

沙拉在什么地方吼叫了幾聲,劉小巧心里一驚,一甩手,噗通,蛇皮袋砸進了門前的河港里。河港里的水黑黝黝的,全是豬糞。有幾只灰白的鴨子浮在上面,爆炸似的逃離開去,然后,又回過頭來好奇地看著她。

逃也似的回到家,劉小巧看到水泥路上的沙拉正在吧嗒吧嗒地往回走,母狗肚子下脹嘟嘟的粉紅色乳頭直直拖到了地上。她的心中一亮,一個絕妙的主意在心頭閃過。她立即鉆進豬棚,從里面抱出了三只黑色毛皮的小豬,塞進了狗窩。貍貓換太子,哈,一換一個準。劉小巧不動聲色地攪拌著豬食,暗地里斜著眼睛瞧。

沙拉垂著眼皮鉆進窩棚就橫著躺了下來,還伸出舌頭舔起了小豬。很快,它們找到了滋潤的奶頭,巴扎巴扎地吮吸起來。嗨,那個,行!劉小巧捂住了嘴巴直樂。當然,她也沒有虧待沙拉,剩菜剩飯全給了它。有時,自己吃半碗,給母狗留半碗。她要養著狗奶媽,好讓它多出奶水。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小豬在狗窩里長得飛快。要命的是,沙拉的乳頭被它們咬得傷痕累累。好幾次,它憤怒地咆哮著。在鄉下,但凡小狗小貓長大后,母狗母貓會十分討厭。有時甚至會把狗崽貓崽引出去放掉。劉小巧見了,立即把小豬抱回豬圈。

看到一窩小豬慢慢長成了,劉小巧快活地睡了一個好覺。老公朱連榮也恰好換成了長日班,晚上,兩個熟悉的陌生人終于又睡在了一張床上。朱連榮抱著老婆打趣:“儂一日到夜困在豬棚里,臭烘烘的,像只老母豬。”劉小巧一翻身,把老公壓在了身下說:“叫你嘗嘗老母豬的厲害,虧得我養豬,豬價還在漲。看來,到年我們可以掙到這個數了。一年養一批豬,兒子讀大學的鈔票就有了……唉,嗨嗨……四個輪子的小轎車也會有……”她揮舞著兩只大手,大汗淋漓,暢快地笑著。

“小巧,唉……你得擔著點。我看那三只小豬不對勁,老是跟圈里的豬玀吵架……”朱連榮說,“好像是車間里新來的三個外地人,不怎么合群。”

劉小巧連連扭動腰肢,喉嚨里踟躇著:“哦……哦……曉得了,曉得了,就你會看豬?”

深夜,豬棚里發出了凄烈的慘叫,沙拉也直起喉嚨亂吼。劉小巧猛得推開朱連榮,披上衣服,穿著褲衩就奔到了豬圈。豬群爆炸了一樣,尖聲叫著,仿佛要把整個黑夜撕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蚊子在成群飛舞著。拉亮了燈,那三個圈的成年肉豬已經跳在一起,喘著粗氣正在亂擠亂撞,好像在逃避著什么。劉小巧趕到小豬圈,差點兒暈眩。三只黑色的小豬露著長長的牙齒,它們來回跑動,狂躁不安,瘋狂地和其他豬崽撕咬。其他的豬仔圍成一圈,對著三只小黑豬大聲嘶叫,好像是面對著什么異類。劉小巧驚叫著,瘋了似的掄起掃豬糞的長柄竹耙打過去。三個黑鬼退了幾步,眼睛血紅血紅地盯著她看著。又低低地吼著,忽然跳出了豬圈,拱開了木門,風一樣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虛開的木門拍打著墻壁,劉小巧驚駭無比,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她轉身跑出豬棚,迎面與老公朱連榮撞了個滿懷。她語無倫次地喊著:“豬……狗……豬……狗……”朱連榮一把捂住了老婆的嘴巴,壓著嗓門說:“不要喊,不要喊,你再喊,我們這窩豬可賣不出去了!”

靠在老公的胸膛上,劉小巧漸漸平靜下來,打著寒戰問:“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朱連榮在各種各樣的家庭小工廠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積累了一肚子的歪門邪道。他推開老婆,坐在門檻上點燃了一根香煙,不緊不慢地吸了幾口,說:“那些咬死的豬崽挖個坑埋掉,千萬不能扔到河里,免得丟人現眼。那些咬傷的豬崽明天給擦點黃藥,說是得了瘌瘡,便宜賣掉算了。我們最要緊的是保證那三十頭肉豬沒有事情,只要安穩到年底,我們還是能賺上不少!”

朱連榮的一番話講得劉小巧心里慢慢有底了,她忍不住又問:“那三只黑豬怎么辦?它們跑到哪里去了?如果到時候再回來,我們怎么對付?”

朱連榮吐出長長的一口煙說:“誰奶大的崽就念誰的情,我想畜生和人都是一樣的。你把沙拉養在豬棚里,一天三頓喂足了,管保沒事。”

沙拉懶洋洋地來到豬棚里,被劉小巧拴在粗大的廊柱上。它憂郁地看著豬群,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它漲大的兩排乳房直直地掛下來。哪些豬在沙拉的注視下也變得安靜起來,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第二天一早,劉小巧拎著豬食來到豬棚,發現沙拉已經不見了。廊柱上只留下一段咬斷的繩索。她這一驚可不小,立即抄起手機給老公打電話。在一片機器的嘈雜聲里,朱連榮喊著:“這該死的母狗,肯定是去找自己的崽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

村子里的怪事漸漸多了起來,那些家養的雞鴨總是莫名其妙地丟失。還有,地里種的瓜果蔬菜也常常被糟蹋。本來這種事情根本算不上事情,但是事情偏偏撞到了寶強奶奶的槍口上。

一大早,寶強奶奶就找上門來了。

“小巧,我看到你家的狗了,兩排奶子拖著地……”

“肯定是你老人家看花眼了,我家的狗,半年沒有回家了。”

“狗偷雞,活活地咬死了……滿地的雞毛……血……”

“狗怎么會咬雞呢,又不是狼……”

“千真萬確……兩排奶子拖著地……”

……

寶強奶奶卻是出了名的不吃虧,以前有過一回,她家養的剛生蛋的幾只母雞鉆進柴垛里過夜的。有一天早上,寶強奶奶起來“咕咕咕”地叫喚著,然而母雞卻不見蹤影。她急了,親自鉆到柴垛里掏,沒有。出來后,她顧不上粘在頭發的稻柴的碎屑,開始破口大罵。寶強奶奶的罵聲尖銳,在村子里的每個角落回響。此時,是沒有一個人敢去接口的。因為,你接了口,你就是撞到了槍口上。不是你偷的,你出什么頭?

寶強奶奶指桑罵槐地罵了個夠,見沒有聲息,就回家抄起電話撥打了110。誰知110說記下了,抓到小偷會通知她的。見沒人幫她找雞,寶強奶奶一狠心,倔勁上來了。她甩下一句話:“我養的雞我認得哩,我到街上找去,我就不信找你不到。”她在縣城的幾個集貿市場進行了地毯似的搜索,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只還沒賣出去的蘆花母雞。蘆花母雞也認出了她,撲棱著翅膀跳過來。寶強奶奶樂得敞開了懷,緊緊摟住蘆花母雞,一個勁兒地親它的嘴。攤主不干了,他跳出來拉住寶強奶奶,說她偷雞。

寶強奶奶瞪圓了眼睛吼道:“賊喊抓賊,什么世道?”兩人拉拉扯扯,互相說對方是小偷,蘆花母雞也沒有閑著,撲棱著翅膀咯咯大叫。市場里亂套了,大家圍攏過來,都笑嘻嘻地看熱鬧。保安循聲趕來,叫他們安靜下來。

寶強奶奶大喊:“這雞是我養的,它認得我哩。昨天夜里被小偷偷了,今天又找著了。我把雞放下,只要在外面喚一聲,它肯定跟我走。”

保安就讓她試試,誰知寶強奶奶剛到大門口“咯咯咯……”一通叫喚,家禽市場里有好幾只母雞瘋了似的拍打翅膀,朝門口跳去。原來,小偷貪方便,把母雞都銷贓給了這里的販子。結果,寶強奶奶在保安的監督下,大搖大擺地找回了丟失的母雞。后來,寶強奶奶的事跡被縣報記者報道了。一時之間,她成了“名人”。

最近,寶強奶奶的蘆花雞又不見了。她跟隨一路的雞毛來到村后的橫山,早晨霧霾霾的山上雜樹亂生,西北方炸掉的山頭張大了巨大的嘴巴,好像恨不得一口吞下整個村子。什么地方發出“嗚嗚嗚”的奇怪叫聲,平日里,這里人跡罕至。沙拉在山間懶洋洋地走動,陰郁的眼睛盯著寶強奶奶。

開山采石的那年,李寶強與老婆黃翠英剛結婚。會上,大隊長問了聲:“誰去放雷管?”

“我去,我去!”李寶強就跳了出來。

結果,隨著一聲巨響,李寶強翻滾著從山頂跌到了山下。從此,黃翠英成了寡婦。她幾十年來未曾嫁人,成了村里著名的寶強奶奶。

兩人的吵鬧聲吸引了很多人,大多是一些不去廠里上班的老人。他們在家里照例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田地里的農活,鄰里之間的來往,還有各種各樣的生活瑣事……

面對老鄰居質問的目光,劉小巧心虛地說:“可能是我家的死狗回來了,黑魚被人套走了,它就成野狗了。唉,我有什么辦法呢?它又不聽我的話。你們叫我怎么辦?”

“馬松老爹,來,來,來!你能裝陷阱捕野獸的,快,你來講兩句。”還是寶強奶奶眼睛尖,她一下子發現了平時不大出門的老獵手。傳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在山上抓到過狐貍。

馬松老爹咬著煙嘴慢悠悠來到前面,“吧嗒吧嗒”吸著煙,良久才說:“捕啥獸,現在還有啥個獸?連山都快要炸平了。不就是一條狗么,不就是偷了一只雞么,還搞那些陳年的勞什子做啥?大家都散了吧,連榮家的,你平時多喚著狗,喂飽點,不讓它出去牽頭皮……聽我的,大家散了吧……”

看著馬松老爹趿拉著拖鞋遠去,寶強奶奶只能打落的牙齒往肚子里吞,憋著一肚子氣回家了。

“一陣風樣地刮進來,看見點啥就拱點啥!”

“只看見兩團黑影,也不曉得是啥東西。”

“遭了殃了,沖了穢物了。”

“腥,跟死魚一樣臭……”

馬超的花木大棚給什么野物給拱了,泥地上姹紫嫣紅,滿目狼藉。這下,大火可燒到了馬松老爹自家的院子里。他急急地來到大棚里,安慰了孫兒幾句,實地查看了一番。最后,他看著苗圃里亂七八糟、深深淺淺的腳印不發一言。

廣袤的田野里扎滿了各式各樣的棚子、氈房、簡易屋子,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魚塘蝦塘。綠色的田野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塊狀,白色的塑料薄膜,黑色的燃燒過后的灰燼,黃色的噴過草甘霖的草,艷麗的反季節的蔬菜和花朵……大家放棄了祖傳的春耕秋收,一心做著發財的夢。寶強奶奶背著草篰走過,幸災樂禍地看著馬超。馬超哭喪著臉問:“爺爺,你講到底是啥東西?”

“野豬!”馬松老爹咬著牙齒吐出兩個字,全場的人頓時像被冰雹砸中一樣,個個縮緊了脖子。

在村子的歷史上,野豬始終是最恐怖的記憶。相傳,村后的橫山上生活著一窩野豬。它們藏在很深的洞穴中,平時很難找到。風調雨順的年代,野豬拱著山上的冬筍、紅薯,還有樹上的蜂蜜、果子。它們在山上自得其樂,很少下山,似乎不喜歡熙熙攘攘的村落。

野豬下山只有兩個原因:發情和饑荒。到了發情期,山下的村子里家家戶戶看緊了自家的圈里的豬,提防它們與野豬發生關系。如果誰家的母豬不慎被野豬奸污了,只能被斬殺。家豬與野豬交配后產出的豬兇悍無比,它們會不斷地襲擊家畜。還有,雌性的野豬釋放出濃重的腥臊味。惹得村中的公豬發了狂地亂竄,有的甚至沖破了欄柵,跟了那些野豬跑到橫山上,一去不回。

民國廿三年大旱,莊稼蔫了,山下的人家靠著地窖中儲存的紅薯勉強度日。野豬在山上掘地三尺,連竹園子里的鞭筍也掏著吃了。饑餓是一副看不見的毒藥,發作的時候連石頭都會咬上一口。乘著夜色,野豬一窩蜂地下了山,看見什么咬什么。它們的鼻子特別靈敏,很快就找到了地窖中的紅薯,洗劫一空。人們驚恐萬分,竟然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野豬吃飽回山后,村子里到處都是腥臭的糞便,混亂的腳步。

人們來到馬松家的泥場上,日頭如同一塊濃稠的痰貼在灰蒙蒙的天空。大家個個面黃肌瘦,氣喘吁吁地盯著馬松的爹馬三槍,他可是村中世傳的獵手。他家有一桿歷代相傳的老槍,山上的獵物除了野豬都作了搶下鬼。馬三槍背著雙手說:“野豬不是尋常的獵物,皮厚肉堅,一槍打不死,就會有大麻煩。它還會記仇,打了野豬,我得準備搬家。除非……斬草除根。”

看著滿臉菜色的人們,馬三槍摸著咕咕作響的肚子說:“用老鼠藥,野豬肚子餓了,肯定還會下山……”

一窩野豬倒在了村外回山的路上,個個瞪大了眼睛,緊縮成一團,鏟子樣的嘴巴里噴出了紅色的液體……它們的頭齊刷刷地朝向山上。人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馬三槍咬著煙嘴來到山腳下,對著一行遠去的新鮮腳印陷入了沉默。

“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馬松重復著當年父親的那句老話。他們家傳的老槍早已被政府收走,老鼠藥也無處可買。思慮再三,馬松決定上山去鏟幾個陷阱。

第二天清晨,焚過香,喝過燒酒,馬松帶領幾個村子里精壯的漢子扛著工具來到橫山腳下。霧氣中,橫山自東向西黑魁魁地蹲著,如同一頭獅子。在遼闊的平原地帶,這涌出地面的獅形山體天生就是奇跡。每一個晴天,橙紅的太陽總是在獅子頭頂緩緩下沉。獅子張大的嘴巴好像含著一枚火球,此時,整個橫山通體火紅。如今,獅子的頭部已經炸掉,露出一個黑洞。遠遠望去,如同被一把看不見的利刃砍去了。

山坡上盛開著黃色的野薔薇,一叢叢,一片片,晃得耀眼。濃郁的香氣灌入鼻腔、口腔,讓人沉醉、麻木。狗尾草長長地搖擺著,在九月的陽光下顯得很不真實,癢癢地撩撥著人們的纖弱的神經。絆頭根草在看不見的地面上蜿蜒,冷不防會狠狠地讓你栽個大跟斗。前些年的松樹已經被人砍伐,留下堅硬的樹樁埋在地上,長出各種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蘑菇。鬼蠟燭草泛著橙黃的色彩,它的枝干近乎透明,滲出絲絲黑色的汁液,詭異地伸著懶腰。一陣風刮過來,云遮霧罩,四下里一片沙沙沙的聲響。大家打了個寒戰,不知該往哪里走。

“找到野豬的糞便就好辦了。”馬松壓著嗓子低低地吼著,“我們要抓緊時間,趁著日中太陽大,野豬正在睡懶覺,快點尋。”

大家握著橛子在草叢里探尋著,緩慢地移動身體。轉過一處山坳,前面是片開闊地帶,霧氣散盡。有人發現前面的有一塊灰白的巖石在轉動。仔細一看,驚得大喊:“沙拉,連榮家的雌狗,一排奶子拖著地,怎么會在這里?”

沙拉從那塊潔白的巖石上站了起來,它拖著沉重的一排奶子,俯瞰著山坳里的那些黑色的人影。它看上去非常消瘦,褪了毛的脊梁如同鋒利的刀刃,直刺灰色的天空。

馬松覺得眼前的天空似乎抖動了一下,他伸手拉住兩邊的同伴,喊著:“別動,野豬可能就在后面的石窟里。看來這是一頭公豬,它忍耐不住,竟然勾引了連榮家的雌狗。”

話音剛落,巖石后面忽而爆發出了幾聲尖銳的豬叫。馬松他們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蹲在地上,不知所措。馬松悄聲說:“幸虧我們是在下風口,千萬不要沖撞了野豬。聽我口令,慢慢后退,下山再想辦法。”沙拉冷冷地看著他們,而后,它轉過身鉆進了巖洞中。

昏黃的太陽在殘破的山頭上落下去了,好像被什么東西一口咬掉了。吃過晚飯,村里的人開始往劉小巧家趕。劉小巧喂好了豬食,正在乘它們吃食的當兒推豬糞。

“小巧,小巧啊,你出來一下。”馬松老人蒼勁的聲音穿透了豬們稀里嘩啦的搗食,直打在劉小巧的耳膜上。

劉小巧磨磨蹭蹭地提著豬食桶走出來,迎面就喊:“哦,原來是馬松老爹呀,您這是去喝早茶?還是在村子里溜達?”

馬松砸吧著嘴巴說:“小巧,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就別跟我瞎貓糊了。你家的雌狗牽頭皮,勾引了野豬鬧事,你可得管管。”

劉小巧心里一個凌子,嘴上卻說:“唉喲,老爹,如今的狗都被摩托車給套走了。哪里來的野狗?怎么都算在我的頭上?”

馬松老人自顧自地說:“這狗還得靠你收,不來的話,村子里的損失都得叫你造。我們還是好好合計合計,該怎么收拾。”

沙拉是劉小巧撿來的,那個時候,她剛剛嫁到橫山村。有一天,劉小巧趕集,翻過橫山才能來到外面的機耕路上。回來路過山坳口,聽見一陣嗚咽聲。初聽,還以為是個孩子。她想,誰這么不要臉,生下孩子丟掉。劉小巧循著聲音找去,發現在不遠處的茅草叢里有動靜。她緊走幾步,撥開亂草,看見一只黑白花色的小狗趴在草窩子里喘著粗氣,正在一只瘦骨伶仃的母狗身下拱奶。劉小巧是新嫁娘,心腸子軟,她蹲下身捉住小狗的前腿。誰知,小狗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潮濕、溫暖的感覺喚起了她天生的母性。肯定是餓壞了,劉小巧趕緊掏出一包餅干,用水泡軟了送到這對母子口邊。誰知,母狗艱難地搖了搖頭,盯著小狗搖著尾巴。劉小巧明白了它的心思,她把餅干全部送到了小狗的嘴邊。

劉小巧在樹下的石頭上坐著,四下里一片寂靜。清明時節,楊柳扯出了一縷一縷白色的絮。蒲公英不甘心落后,稍微有點風,就蹦散著去尋找自己的家。一對對喜鵲飛舞著,叫著“恰恰好,恰恰好”,時不時地站在枝頭搖擺著,交著尾。如果它們銜著樹枝,就歡喜地回到半空中的窩里加固,準備著下蛋孵化小喜鵲。風暖暖地吹過來,送來了各種花的香。小巧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里面沒來由地癢癢的,身體里一股潮濕泛了起來。她想,我得要個孩子!

劉小巧又給母狗喂了點水,心想明天再來看它們吧。她折了些樹枝,給它們搭了個棚子,上面鋪了些竹葉。又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回到家里,劉小巧發現自己的錢包掉了,里面可是一個月的工資呀。她急得滿臉通紅,翻遍了皮包也找不到。怎么辦呀?她來來回回,坐立不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娘家的母親生病得買藥,結婚時還欠下一筆錢……腦子里快速轉動著。劉小巧心慌意亂,出了門沿著來路找去。當她來到山坳口,又聽見一陣嗚咽聲。她發現母狗趴在剛才坐過的石頭上,正看著她輕聲叫喚。劉小巧疑惑地走近,誰知,母狗咬住了她的衣角不放。她坐在母狗身邊,它努力地翻過身,石頭上赫然躺著粉紅色的皮夾子!原來,它發現了劉小巧遺留在石頭的紅色皮夾子,怕被人撿去,就一動不動地趴在上面,等待著。

此時,母狗猛地抽動了幾下,就垂下了沉重的腦袋。劉小巧的心也抽動著,長時間地靜默著。蝴蝶還在花叢中飛動著,蜜蜂來來回回采花蜜。一切還是剛才的樣子。她把母狗埋在了一個石洞,外面用野花遮住了。來到棚子跟前,小狗還在沉睡,劉小巧俯下身,輕輕抱起了它。

“你在前邊走,我們跟在后邊。你只要呼出母狗沙拉,野豬就在它身后。一有情況,我們就射擊。”馬松老人向村里匯報了情況,打了證明,去鎮里的派出所領回了老獵槍。

刮了一夜的大風,山下的田地里鋪滿了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花瓣。雨橫風狂三月暮,橫山上的泥沙匯成了小溪,緩慢地注入到村子里。褐色的泥沙混合著各色鮮艷的花朵,構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面。山上的雜樹也吹得東倒西歪,亂糟糟的,如同一個瘋子長年不洗的頭發。

在風停的間隙里,劉小巧摸索著來到了上山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呼喊著“嘖嘖嘖,沙拉,嘖嘖嘖,沙拉……”聲音在山谷里不斷地回蕩著。來到百丈巖口,劉小巧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她詫異地發覺周圍的一切怎么會那樣熟悉,那一棵樹,那一叢花,還有不遠處的一個棚子。哦,原來這里就是當年劉小巧遇到沙拉母女的地方。草棚里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分明看見沙拉搖晃著尾巴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沙拉,真的是你嗎?沙拉?”劉小巧綻開了笑容,這一刻,仿佛時光倒流。她站起來,忘記了此行的使命,等待著沙拉撲向自己的懷抱。轟,一條長長的火舌射向沙拉。數不盡的霰彈打在了巖石上,劉小巧的雙腿瞬間軟下去,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沙拉全身震動了一下,嫣紅的鮮血從前腿流出來,它不顧一切地沖到女主人的跟前。

“走,快走!”劉小巧忍住疼痛,隨手抓起幾塊碎石,奮力擲過去。沙拉沒有躲閃,盯著她看著。

“小巧,趴下,我再給它一槍!”馬松老人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

劉小巧抓著樹枝站起來,聲嘶力竭又扔過去一把碎石。沙拉跺了一下前腳,轉身隱沒在荒草叢中。

一陣怪風從山谷里旋轉,轟隆隆,崖頂滾下來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向躲在樹后的馬松老人他們。“野豬拱石!”馬松怪叫著扔掉獵槍,雙手抱頭,率先滾下山坡。幸虧石頭被樹擋了一下,隨著悶響,砸向了懸崖。

一個小時后,馬松組織了一批身強力壯的村民,敲打著銅鑼,燃放著鞭炮,招搖著靈符,聲勢豪壯地爬上山來。劉小巧被他們抬下山去,送到鎮衛生院檢查。幸好只是皮外傷,包扎上厚厚的紗布,回家靜養。連榮看到自己的老婆受了傷,直起喉嚨要找馬松老人算賬,還嚷著今后一窩棚的豬誰來養?

第二天一大早,村后又傳來呼天喊地的聲響。村子里的人一窩蜂似的全涌過去,原來是駝子關強的羊被什么東西咬死后拖走了。地上一條血線,從羊棚里延伸到村外……

“有小偷殺了羊拖走的。”連榮嘀咕著,想澄清真相,“沙拉奶了豬仔逃到了山上,沒有野豬……”

看到連榮,馬松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點著他的額頭說:“你家養的什么狗?勾引野豬,下流污穢……我們差點讓野豬砸死……我看根本不是狗,是一頭狼……”

“我家的雞又少了兩只。”

“我家的鴨不回窩棚了。”

“一頭狼,一頭狼。”

“還有野豬……不要臉。”

“什么年頭,狼跟野豬搞到一塊了?”

連榮的氣焰立即被大伙兒的口水給澆滅了,他蹲下身,一根連著一根地吃香煙。最后,大家擁護著馬松老人拿個主意。馬松陰郁的眼光掃著大家,每個人被他看到時都會不由自主地一陣寒冷。他蒼涼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放火燒山!”

“放火燒山?”

大家心頭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放火燒山!”馬松不慌不忙地說,“狼狡猾,野豬兇殘,它們雜交后產下的東西叫做狽。狽比我們人還要聰明十倍,恐怕到時候我們村子就要遭殃了。放火燒山,斬草除根。”

“放火燒山,斬草除根。”大伙兒的心又被莫名的火焰點燃了。

各種野花的香味在黑夜里醞釀著,橫山村全體村民出動,在馬松老人的指揮下,人人背了一捆柴火。山腳下堆好了干柴,要道口,岔路上也塞得滿滿的。最后,大家看著馬松老人不說話。他細細長長地抽完了一根香煙,揮了揮手。幾個精壯漢子各自拎著汽油在山下灑了一周,然后,又遠遠地退了開去。馬松老人又點燃一根香煙,猛抽幾口,一抖手,劃出了一道火星。

轟,藍色的火焰騰空而起。逼啵逼啵,紅色的火浪排山倒海。滿山嗚咽,黑色的濃煙比黑夜更黑。瞬間,整個橫山變成了一個大火爐。夜空也被烤得通紅,顫抖著,好像要馬上掉下來。眾人被逼得倒退出100多米遠的地方,站著,火焰給每個人鍍上了金色的光環。

接連不斷的狂吠聲,尖銳地豬叫聲,各種鼠類的吱吱聲。幾只喜鵲從睡夢中驚醒,怪叫著,帶著燃燒的翅膀飛行,然后重重地砸向地面。還有數不盡的蟲子,在烈火中爆裂著。好像燜著爆米花,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看,沙拉……”

眾人抬頭看見在橫山北部炸掉的獅子頭上,沙拉站在上面,紋絲不動。身后,還有三個黑影,緊緊地靠著它。

“狼……野豬……”

“它們逃不掉了,它們逃不掉了……”

在烈火的映襯下,沙拉渾身雪白,宛若一頭真正的草原雪狼。它低頭看著眾人,忽然,仰頭對著夜空,一陣狂嚎。聲音如同冰雹,砸向每個人的心頭。接著,沙拉緩緩退后幾步,一個俯沖,跳下了懸崖,跳向黑沉沉的夜空。身后的三個黑影,如影隨形……

一陣狂風吹來,火勢轉向,對著村子蔓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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