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張樹河

男人看著自己女人單薄得像風箏一樣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遠了，他回過身迫不及待地走到地邊的藍汁槐下，伸手擼一把藍汁槐的葉子，看都沒看捂進嘴里。那種讓人窒息的澀苦味兒立刻充斥了整個身體，但他還是強忍著咽進肚子里，肚子空得肚皮就快貼到脊梁骨啦。男人知道藍汁槐的葉子有毒，吃了人會吐綠水，吃多了就會死。所以，當別的樹葉都被人們吃光了，有的連樹皮也被扒光的時候，只有藍汁槐的葉子蔥綠蔥綠的沒人敢動，男人相信只要控制住自己不去吃第二口，就不會有生命危險，男人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男人的鄰居，她的丈夫在災荒來臨之前，曾是個整天喝得爛醉的酒鬼，醉了就打女人，鄰里們看不過去就勸，可越勸越打得厲害。最終那男人喝酒喝死了，鄰里們在替女人感到解恨的同時，女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寡婦，身邊還帶著個孩子。

男人已經想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和鄰居女人好上的。沒了丈夫的女人持家難，男人就時不時去幫一把，開始男人沒有非分之想，但后來男人和鄰居女人都沒能克制住自己。

兩年了，田里鬧災荒，顆粒不收，人們餓得走路都溜墻根兒。男人仍時不時去鄰居女人那里，幫著干些重活。

白天，男人去村外田里踅摸著找點兒能吃的野菜和樹根，家里除了自己女人，還有大大小小五個孩子等著吃東西，一家七口平時的伙食就是一大鍋清湯寡水的野菜粥，漂在粥上星星點點幾乎可以數清的玉米碴兒，是政府按每人每天二兩供給的，所以要勻開分到每天的三頓飯里。

鄰居女人有時會在村口等著男人，塞一小包玉米碴兒給男人，這是鄰居女人省下來的。看著鄰居女人瘦得皮包骨頭，男人推辭不要，女人說：“你家人口多，大人不吃，可孩子不吃不行啊！”想想家里五個餓得同樣皮包骨頭的孩子，男人嘴唇動了動把下面的話又咽回肚子里。男人回家把野菜和鄰居女人給的玉米碴遞給自己女人，女人看了看沒說話就去做飯了。

這幾天在村口沒有看見鄰居女人，男人就去了鄰居女人家。女人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了，女人見了男人，很吃力地翕動了一下嘴唇說：“這……這孩子……”男人說“你放心，不會虧待孩子的。”男人明白，女人撐不了多久了，這幾天村子里幾乎每天都要餓死人。孩子跟男人說母親是吃了從樹上摘的葉子病倒的，男人掀了掀鍋蓋，鍋里空空的，孩子哭了，說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男人起身，男人想，必須先回家給孩子和女人拿點兒能填肚子的東西，男人一邊往外走，一邊琢磨著怎么向自己女人開口才能拿出吃的給這對母子。男人的腳剛邁出院門，孩子的哭聲就傳進男人的耳朵，女人咽氣了。

男人顧不得太多，回家喊了自己女人和孩子，一家人七手八腳安排給女人下葬，找遍家里所有角落，只找到兩三塊舊木板，最后把屋門卸下來，釘在一起算是有了棺材。埋葬了女人，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孩子，男人看了看自己女人，自己女人拉過孩子的手叫著他的乳名說：“寶兒，咱回家。”

回到家，女人就去做飯，女人熬了一鍋粥，小寶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女人把粥勻開分在八個碗里，一碗一碗放在每個人面前，最后女人端上了第八碗飯，比前七碗稍大一些，碗里的粥也稍滿一些。女人說：“這碗是小寶的。”這時自己最小的孩子撅起嘴不高興地說：“自己孩子還吃不飽，還要給別人家孩子！”女人瞪了孩子一眼說：“誰說小寶是別人家孩子，以后就是咱家的一口了。”男人回過身偷偷抹一把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