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畏懼的“戰神”

張鵬 張勁碩

在眾多青銅器當中，有這樣兩件格外引人注目：由于是在水位以下發掘，器物出土時被泥土所包裹，人們很難看清楚它的樣子，清洗后才發現，原來是兩只昂首挺立的貓頭鷹。可惜的是頭頂部都缺少半個蓋子，甚至有人一度以為這兩件器物也許本身就是敞口的，隨著對青銅殘件的整理，兩個近似半圓形的器物出現在人們眼前，后經一位老工人提醒，經過比對，原來真的是那兩只貓頭鷹遺失的半個“后腦勺”。因器物口下內壁有婦好銘文，于是專家將其命名為：婦好鸮尊。

商人的戰神

初見婦好鸮尊的朋友都會被它別樣的造型、精細的裝飾所吸引，與我們印象中的貓頭鷹有著非常大的區別，更像是一只充滿力量的“憤怒的小鳥”。

鸮尊整體采用站立的姿態，頭部微微揚起，冠飾高聳，圓眼鉤喙，前胸略微突出，雙翅緊緊收攏，用粗壯有力的兩爪與卷起的寬尾共同構成三個穩定的支撐點。整個身姿矯健威武，雄渾有力，仿佛是一位得勝凱旋的將軍，不論從身姿，抑或是目光，都隱隱透露著自信和驕傲。

除整體造型外，細處的繁榮華麗的裝飾也令人驚嘆。從平面來看，鸮尊喙部和胸部裝飾有蟬紋，頸部兩側裝飾有夔龍紋，翅膀上裝飾有盤繞的蛇紋，就連下垂的寬尾上也裝飾有一只貓頭鷹的形象；從立體來看，器物頂部那只站立的小鸮，背部被設計為把手的那只彎曲變形的鸮鳥，都使得婦好鸮尊更顯靈動。最后需要提醒朋友們的是，要知道這并不只是個陳設器，而是青銅禮物當中用來盛放佳釀美酒的容器，實用功能與藝術造型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人手中竟可如此渾然天成。

商人何以如此愛鸮敬鸮，原來在商人的心目中，貓頭鷹被推崇為克敵制勝的戰神，也有人認為殷商先民是將貓頭鷹視為辟邪物，擁有著能夠驅妖辟邪、祈求吉祥的庇護力量。在1976年發掘的殷墟婦好墓中，除鸮鳥形狀的青銅器之外，尚有貓頭鷹造型的玉器等等，同時在其他殷商文化遺跡中也有發現。

在西周之后，鸮鳥不再是戰神，或是辟邪物了，而是成為不祥之鳥，它的出現常常伴隨著死亡與厄運，甚至在《詩經》當中也有表述，鸮鳥的出現預示著國家的災殃。漢代時人們常以鸮鳥的鳴叫作為死亡征兆，在世人當中，鸮鳥很可能也是一個令人在意的敏感話題。魏晉南北朝時懼怕鸮鳥的心理似乎更為嚴重，唐代白居易以詩記錄長安一兇宅時，以“梟鳴松桂樹，狐藏蘭菊叢”來形容。

為什么古時人們會將鸮鳥視為不祥之鳥呢？或多或少和它的習性是有關的。

一是叫聲凄慘悲涼。每每夜幕降臨，難聽的叫聲常常叫人憂悸恐慌，甚至在民間，人們傳說貓頭鷹的叫聲像是人在講話，或是發出猙獰的笑聲。

二是多在夜間活動，甚至常常將家安在陵墓之間，自然也就帶著一些恐怖，明清民間百姓常將貓頭鷹稱為夜貓子，白天基本見不到它的影子，專門在晚上乘著夜色和陰氣來害人。

三是性情兇戾，沒有倫理。古人傳說小貓頭鷹長大后會吃了其母親，然后各自飛散，《禽經》中講道：“梟在巢，母哺之，羽翼成，啄其母，翔也去。”就連我們熟悉的《說文解字》中也將梟解釋為不孝之鳥。

四是多吃蛇鼠，并且常在其巢中發現爪甲之類的遺物，使得古人甚至猜測貓頭鷹有吃腐爛動物尸體，以及吃人手的習慣。

也有人從貓頭鷹的外形上給出了古人惡之的原因，從貓頭鷹的名字就能看出來，它長著像貓一樣的頭，鷹一樣的身子，一個是地上走獸，一個是天上飛禽，居然在一個動物身上出現了禽與獸非常不和諧的搭配。但不管怎樣，時至今日，在中國很多農村地區，但凡夜晚聽到貓頭鷹的叫聲都會與隨之而來的厄運相關。

女將軍婦好

講到這里，相信有不少朋友會有這樣的疑問。既是與戰爭的護佑有關，為什么會在女性的墓葬中出土如此造型的器物呢？這與婦好傳奇的身世有關。

婦好不僅僅是商代第23代商王武丁三位法定妻子之一，同時也是一位能征善戰的女將軍。在留存至今的許多殷墟卜辭中常記載婦好率軍出征，討伐邊疆各地，為商代疆域拓展立下赫赫戰功。商王武丁對其也是寵愛有加，不僅賞賜給婦好獨立的封邑，甚至還允許婦好主持國家重大的祭祀活動，婦好墓中出土的很多文物都證實了其作為將軍手握軍權的事實，如古時以青銅鉞作為掌刑殺之器，代表著軍事權力，一般僅在男性墓葬中出土，但在婦好墓中卻出土兩件青銅鉞，甚至有人將婦好稱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有名可考的女將軍。如此看來，在其墓葬中出土“戰神”貓頭鷹形象的青銅酒器、玉器等，就不足為奇了。

但可惜的是，這位曾經北討土方族、東南伐夷國、西南敗巴國的女將軍，三十多歲時便英年早逝。有人以零星的卜辭為依據，推測其應該死于難產；也有人根據婦好墓并非位于武丁王陵區的位置，推測其應該死于戰場，因而在死后未能入葬王陵。不管怎樣，今日陳列于國家博物館、河南博物院、安陽殷墟博物館的件件文物向我們講述著三千多年前那位叫作婦好的王后不平凡的生命。

貓頭鷹其禽

貓頭鷹真的有上面那些古人觀察或推測出來的習性嗎？

實際上，無論是在西方文化，還是西方科學研究中，貓頭鷹作為通稱的鸮形目鳥類是最重要的類群之一。貓頭鷹的正面臉龐、它們的大眼睛，以及白天蹲坐在樹上，晚上飛行又悄無聲息，這些特征使西方人認為，貓頭鷹非常穩重，充滿著睿智和學者范兒。古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的化身就是一只貓頭鷹，貓頭鷹在西方文化中是智慧的象征。他們認為，貓頭鷹有很強的預知能力，現代很多美術元素，還常把貓頭鷹畫作戴著博士帽的有高學位的紳士型學者形象。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希臘發行的一歐元硬幣就有一只貓頭鷹的圖案。

在自然界，貓頭鷹作為一類猛禽，處于食物鏈的頂端，它們似乎也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鸮形目（Strigiformes）包括現生的205種，分為鴟鸮科（Strigidae）和草鸮科（Tytonidae），前者包括25屬189種，后者包括2屬16種。貓頭鷹只是一個通稱或俗名，其實它們被人類賦予了各種各樣的中文正式名稱，例如雕鸮、角鸮、林鸮、白臉鸮、冠鸮、眼鏡鸮、姬鸮、小鸮、鬼鸮、鷹鸮、恐鸮、鵂鹠，以及草鸮、栗鸮等等。

這么多的鸮們，大多都是捕鼠能手，有些種類比老鼠的體型還小，也就只能捕捉一些夜行性昆蟲。從食性上看，毫無疑問，貓頭鷹是生態系統中最重要的類群之一，它們嚴格控制著夜行性嚙齒類動物。如果沒有貓頭鷹的存在，各種老鼠的數量可能就會大暴發，危害整個自然系統。

猛禽通常簡單地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以鷹、雕、鵟、鳶、鷂、鶚、鷲、隼等為代表的鷹形目和隼形目，另一類就是鸮形目。前者為晝行性，后者為夜行性。它們都處于食物鏈的頂端，但區別在于一類掌管白天，一類負責夜晚，二者各司其責，這是生態位分化的結果。可以說，如果貓頭鷹沒有占據夜晚的天空，那么也肯定會有其他猛禽占領這塊陣地，那可能我們就會認為那些鳥是“不祥之鳥”啦！貓頭鷹只是承擔了自然界中夜晚捕食者的角色，這是演化的力量，是大自然的安排。當然，不可能按照人類的意愿去辦啊！

貓頭鷹既然那么善于捕食嚙齒類等動物，它們便不會去“偷懶”地去吃腐肉，對人的尸體更不會感興趣。在猛禽中，只有禿鷲、兀鷲、美洲鷲等少數種類是專門以腐肉為食的，即使它們吃腐肉，也是自然界的清道夫，貢獻卓越，也不能以此斷定它們是不祥之鳥。

至于小貓頭鷹長大要吃母親，就更是無稽之談了。貓頭鷹長大后，都會自己獨立地去經營自己的領地或巢域，它們長大后要么自行離巢，要么被父母驅趕走。至于殘殺自己的父母，是自然界中極為罕見的現象。

最后要說的是貓頭鷹的叫聲，這個實在沒轍啦，凡是叫聲委婉動聽的鳥兒都是白天活動的，幾乎所有的夜行性鳥類，或夜行性的其他動物叫聲都很難聽，不過好聽，還是難聽，只是人類的主觀感覺，說不定貓頭鷹自己聽著很悅耳呢！

單看這兩座鸮尊，它已經把貓頭鷹的很多特點體現了出來，相信古人對貓頭鷹還是喜愛之情大于憎惡之心吧。

青銅酒尊最早見于商代，除了常見的方尊、圓尊之外，還有大量的各種造型的鳥獸形尊，其中既有來自于現實生活中的動物形象，也有來自先民想象中組合出的神獸異鳥形象。這兩件婦好墓鸮尊雖然整體造型與貓頭鷹的實際形象有些差距，但鮮明的層次變化，充盈其中的精神寄托，都向今天的我們展示著一個鮮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