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格儀
一路上都不見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一點生氣兒都沒有。寶蓉一路走,一路哭著,沁出來的眼淚結了霜,附在長長的睫毛上。她舉起袖子抹眼睛,被眼淚沾濕的袖口已凍得脆硬。
這地方本就不識,路又被雪覆蓋了,寶蓉覺得自己就像被隨手撒在無邊田地里的一顆種子,扔哪算哪,能不能發芽全憑老天爺扔個骰子。
她深吸口氣,干冷的空氣順著氣管侵入肺葉,感覺像被一只用冰凌做的匕首刺穿了身體。她摸摸肚子,生怕這口氣吸得太猛,讓那匕首刺得太深,刺到肚里將出生的孩子。
寶蓉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她一共逃過兩次。第一次,是三年前從自己出生長大的家里逃出來,跟著她的男人闖關東,到了黑龍江。第二次,便是今天凌晨,從婆婆身邊逃出來,一個人挺著大肚子,蹣跚在去呼蘭尋親的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理智的,還是僅僅在賭氣,只知道現在心里苦的很。從小到大十幾年來,寶蓉都是大小姐做派的,山東家中雖不很富有,但在那個時代就從商的家庭,衣食住行都是講究得很的。
直到遇見他,劍眉星目,意氣風發。
她隨他走了,走了好遠好遠,在中國最冷的一片土地上安了家。
安頓下來不久,錢就成了最大的問題。激情和浪漫都退卻之后,男人不得不為了這個家出門工作,一走就是半年。
她不怪她男人,他窮,她早便知道的。關東闖便闖了,離開自己衣食無憂的少女時光,她不后悔;來到這個冰天雪地,她也不后悔;男人去外面工作,很久才能與她相聚一次,她是理解的。只是,長久與婆婆兩人生活在一起,她實在受不住了。
黑龍江的冬天很長,四個來月的時間幾乎看不到一點綠意,能吃的東西就那么幾樣,都是早早存在地窖里的,所以這個漫長冬季的吃食,只能在材料之外下功夫了。
寶蓉的刀功極好,看她切土豆都賞心悅目。一個大大的土豆,被刨子隨意刮幾下,皮便清理的干干凈凈了,再剜去不多的幾個芽斑,橫躺在砧板上,溫潤細膩如一塊璞玉。寶蓉的手也是白玉一般的,按在土豆上,好像能融化進去。她右手拿著刀,刀面貼著左手的指尖,不猶豫便一下下切下去了。土豆片由小變大,一片片貼著刀刃微微卷曲,再倒下來整齊地排成一排,只在刀面上留下一層細細的淀粉。切完了的土豆片,還依稀是那個土豆的形狀,用一只手壓下去,土豆片都匍匐下來了,那形狀便被拉長些。切絲的時候,節奏輕快而絲毫不亂,切出的絲因為太細,已經成了透明一般,再看不出土豆的影子。切好一半,往旁邊的水盆里一扔,土豆絲軟軟柔柔地在盆里伸展,像水波里蕩著的少女的發。
另一個主食是玉米,整根煮的吃膩了,便軋碎了煮粥,再膩了,就磨成粉煮,煮的終于喝膩了,還有一種做法叫“攤煎餅”。
這是個很不輕松的活計,寶蓉做的極好。鏊子是個大大的圓鐵盤,下面燒著火。用一只手轉動著,舀一勺玉米糊倒在上面,馬上拿起耙子推薄。煎餅轉幾圈就馬上干了,要很快用雙手揭起來,就像快進了的造紙術。一張張半透明的煎餅紙一樣的薄,快快撣點水潤一下,才折疊得起來。攤一張放在煎餅摞上,厚度看不出絲毫變化,只有一張張攤下去,好像這工作永無止境。
寶蓉站在鏊子邊,把青春熬在玉米糊里,干結成煎餅邊的饹馇。
寶蓉其實并不一直這么能干的。幾年前的她,不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嬌貴的大小姐總是不會去削土豆,不會去攤煎餅,不會在大冬天把手浸在冷水里洗衣服的。其實做飯沒什么,那時的媳婦們總要做這些事,只是當有一個人用挑剔藝術品的眼光挑剔她切的土豆絲時,生活便灰暗了。
寶蓉的婆婆是一個永遠不會滿意的女人。土豆絲總是不夠細,煎餅總是不夠薄,就算夠細夠薄了,手腳也總嫌不夠,因為“快”之后,永遠還有“更快”。
若只是嚴格便也罷了,她是長輩,自己把活做得好一點,也是應該的。可容忍在苛刻面前總是無力,就像用一團柳絮來抵擋刺刀。
估計婆婆也是個命苦的女人,若不是受了太久的壓迫,太大的傷害,一個人如何能變得如此刻薄粗魯呢?寶蓉不知道婆婆有怎樣的故事,她只能孤單地面對著這個性格已經扭曲了的女人,盡全力做得好一點,再好一點,好到完全沒有必要的那種好,來對她挑剔的辱罵做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抵抗。
寶蓉在廚房中忙碌的時候,婆婆就冷冷地靠在門框上監視著,嘴里的抱怨與指責從未停過。她說過“娶媳婦不會做飯不如買口豬,過年還能宰了吃肉”,其余的記不大清楚,大意總歸是媳婦嫁來就是自家的人了,像她這樣一個沒用的大小姐,出嫁了爹娘肯定都在偷笑呢,可憐我家背了這樣一個包袱甩不掉……
寶蓉背對著她切土豆,眼淚掉在浸著土豆絲的水盆里。
寶蓉沒有人可以傾訴。那一片的媳婦們都是婆婆心中的理想媳婦,人家不只切得土豆攤得煎餅,還拉得車耕得地,這是寶蓉再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當人們對媳婦的評價標準驚人得一致,而媳婦們自己也以符合此標準為榮,寶蓉能去向誰訴苦呢。除了引來嘲笑,宣示自己的無能之外,難道還奢求能得到誰的同情么。
捱著吧,捱著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寶蓉的男人回來了。
她已盼望這個人盼了太久,而他終于來到的時候,她只感到惶恐。她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就像這半年里每一個夜晚的每一場夢一樣。
他在面前站定,像一尊神祇。
夜晚,寶蓉蜷縮在自己男人的懷里,靜靜地流淚。
男人心里應是想安慰她的,卻對她說:“我回來不是為了看你哭的,那是咱媽,媽說什么你就聽著,好好伺候她。”寶蓉是想再吐吐苦水,再掉些眼淚的,但她點點頭,說:“好,你放心。”
天明,男人走了,寶蓉卻松了口氣,心里想,今晚,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痛哭一場了。
日子仍舊一天天地過,唯一不同的,是寶蓉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笨重的肚子沒有賦予她不做家務的特權,卻使她在每次勞累過后多落了一句埋怨——小心著點,別傷了我孫子!
寶蓉覺得自己是一只裝著雞蛋的竹籃,就算從高空落下去,人們只會痛惜碎了的雞蛋,而不會看一眼那只籃子。
這一天,冷得出奇。
寶蓉從地窖里出來,費力地搬動一筐土豆,把它拖出了地窖。她一手扶著腰,慢慢彎下身,一手關上了地窖的門。她倒轉過身子,拉著筐沿,后退著把土豆往屋里拖。終于跨進門檻,轉身拿下頭巾的時候,突然看到婆婆站在屋子中間,怒視著她。
一陣劈頭蓋臉的責罵砸將過來,語句像一塊塊壓腌菜的石頭,冷、硬而沉重。寶蓉僵在原地,只聽到一句話在反復循環——
“你要敢傷了我孫子……”
“你要敢傷了我孫子……”
“你要敢傷了我孫子……”
寶蓉面無表情地聽著,忽地轉身進了里屋。關上門,無休止的吵嚷仍從木門的縫隙中擠進來,一聲聲扎進骨里。
天還未亮,寶蓉已走在路上了。
她一夜未眠,但已不再覺得痛苦,她只覺得很遺憾,遺憾自己忍了這么久,偏偏在孩子將要出生的這個節骨眼上,發現自己繃斷了弦,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在那個屋子里一刻鐘也待不下去了。她想了一夜,想不起男人的工作地點,也不敢去找他,只想起自己在呼蘭有一家遠親。
她顧不上去想清楚那家人的名字,與自己是什么關系,也找不到去呼蘭的地址,更等不及先與他們取得聯系,便走上了去呼蘭的路。在她心里,這個從未去過的縣城,這個幾乎陌生的家庭,也遠比身后的房子更像一個家。
寒風冽冽,寶蓉緊了緊頭巾,發現頭巾碰到皮膚反而更冷了。她只帶了一個很小的包袱,裝了幾個熟土豆。一來是她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帶,二來,單是扶著自己的肚子,就已經足夠沉重了。
寶蓉向著呼蘭走,一直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僅僅不住地默念著“呼蘭,呼蘭……”也許,一停止這默念,她就會腿一軟,再也站不起了。
風小了,天空越來越灰,怕是要下雪了……
我不知道她在路上有沒有遇到一個愿意幫助她的好心人,有沒有一戶人家收留她過一夜,捧給她一碗熱茶。
我只知道,她還沒有走到呼蘭,孩子便出生了,是個男孩。
這個男孩,便是我的父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