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我說我那個媽真行。她活著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她:
“媽,你今年多大了?”
“跟潤之同年。”她說。
“你見過他?”我問。
“嗯!”她答。
她的牙齒一顆沒掉,胃口特別好,精神特別足。那時候大家都窮,如果能多寄點錢給她,肚子里的油水足一點,她能活到九十多或一百多歲。
她的思想十分開通:
“我喜歡火葬,干干凈凈,省地方、省心。”

遺憾的是,她逝世之后,在家的弟弟孝心太重,沒按她的想法辦,并且千辛萬苦從清浪灘盤回父親的遺骨,把老兩口合葬在屋背后的山上。
至今,世界對于火葬還不習慣。
我對于葬儀的知識,除日本的《楢山節考》之外,幾乎跟大家一樣,或者多一點,比如“崖葬”“水葬”“天葬”……
我從小至今,不太把死亡放在心上,只是有過一次傷心的記憶。
1941年或1942年前后,我在福建福清縣一個劇團待過。一天,我跟同齡的團員好友顏淵生,到四十里外一個名叫“東張”的鄉下去探望一位戲劇界的朋友陳津漢。回城的時候,我建議不繞回環的山路而直接從山嶺上走回去。據說,兩年前在這道起起落落的山脈上,我軍跟日軍有一場慘烈的戰斗。“去看一看!”顏淵生同意了。
我們一直在東西向的山脊小路上走著,忽然一顆雪白的骷髏頭橫在眼前,我們驚呆了。
繞了兩圈,我跪下來捧起他。
救護隊怎么把他漏了?讓他一個人留在山頂上,讓風吹,讓雨淋,讓太陽曬,每天晚上月亮和星星陪著,他姓甚名誰?哪里人氏……
右前方有塊大石頭,我們把他安放在可以擋風雨的縫隙里。
該講點什么呢?面對著他,我一句話也講不出。
回來之后,我寫了一封長信給媽媽,媽媽回信說,幾天都睡不著。
這際遇,眼淚是不濟事的。
“文革”后期,我隨中央美術學院下放到石家莊部隊勞動三年,曾經到火葬場搬過一次骨灰。
是一布袋一布袋的東西,運回場地,堆起來有兩層樓高,像一座小金字塔。我們種了很多水稻,這東西很肥田,種出的稻谷顆粒又大又油。
這個世界是個很實際的世界。人死了之后愿意送火葬場的,家人取回來的骨灰只是一小包圣潔的紀念品,不是全部。你要那么多干什么?都運回來你往哪里放?
所以我自己有個打算,遺囑上一定要寫得明明白白,死了之后給我換上最不值錢的衣服,記得剝下左手腕上的手表,家人和親戚朋友送我到火葬場,辦完手續交了費上車回家,一齊到家里喝杯咖啡或茶。一點骨灰紀念品都不要,更談不上藝術骨灰瓷罐和黃花梨骨灰盒。
試問,你把我的骨灰帶回家干什么?好好一間客廳、一間臥室放這么一個骨灰盒,煞不煞風景?陰風慘慘。兒女說不煞,孫子孫女說不煞,重孫子重孫女呢?他們知不知道這盒子里頭裝的是什么鬼玩意兒?
所以,全尾全須交給火葬場,什么都不帶回來最妥當。
當然,我最大的后顧之憂是有人舍不得把我送火葬場,而偏要把我裝進棺材深埋入泥坑里,地面上再弄些神乎其神的東西,花崗巖、大理石,刻上狗屁不通、言不由衷的表揚文章。正如菲爾丁先生在《湯姆·瓊斯》第八章描寫碧姬小姐所說的:“一個女性臉紅若沒人看見,就等于她根本不曾臉紅。”
我從來臉皮厚,對我來說,不是臉紅的問題。我困守泥坑,動彈不得,破口罵娘他們也聽不到。直到百年、千年以后,淵博的考古學家把我挖出來,經過多種儀器測驗得出的結論是:
“這個人雖然臉皮厚,由于地面多角度的強烈刺激,百千年至今臉上還透出蚩尤之色。”
一個人,死了就死了,本是很自然的事,物質還原嘛,卻喜歡鼓搗靈魂有無的問題。要是真有靈魂,那可能比活在世上自在多了!遨游太空,見到好多老熟人,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愛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連坐汽車、飛機的錢都省了。順這個道理說,全尾全須送火葬場的應該比埋進土里的自由得多吧?比死了之后還要過集體生活的當然更不用說了!
講一個以前的老笑話。
老華僑夫婦回國過海關,檢驗行李。
“這是什么?”檢查員問。
“玻璃絲襪。”華僑答。
“玻璃還能做絲襪?瞎扯!”
“這是什么?”檢查員問。
“巧克力。”華僑答。
“干什么的?”檢查員問。
“吃的,是一種糖。”華僑答。
“毒品吧?”檢查員問。
“甜的,我吃給你看!”華僑答。
打開一個木盒子,很多粉末,檢查員抓了一把放進嘴里:“這是什么?”
“我爹的骨灰。”華僑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