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廬

鄧世太

就這樣輕輕走近你，蟄廬。

站在花竹掩映的庭院內，目光所及，是一幢青磚到頂的古式建筑。那排井然有序的窯洞，被黃綠色藤蔓緊緊纏繞著，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氣場。于是，內心的浮躁和耳邊的喧囂被逐漸過濾，莊嚴和肅穆油然升起。

凝視那一方方鑲嵌在石墻上的文字，讓目光穿越歷史的風云，拂去歲月的塵埃，我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眼前展示的，是一幕幕跌宕起伏的歷史畫卷。無論是位極人臣的相國、權傾朝野的太尉、地位尊崇的皇親貴戚，還是雄據一方的藩鎮大吏、刺史太守，或者官職卑微的尉丞曹參，乃至民間的名流處士、道觀尊師，甚至深鎖內宮、凄涼一生的宮娥才女，他們的生平史跡，都橫平豎直地呈現在那一方方精致的石頭上。把它們連綴在一起，就是一卷波瀾壯闊、讀起來讓人一詠三嘆的唐朝歷史啊，難怪有人把蟄廬中的千唐志齋譽為“一部石刻唐書”“唐志博物館”！

僅就千唐志齋來說，它不僅有證史、糾史、補史作用，還是一座書法繪畫藝術的寶庫。當年，酷愛金石字畫的張鈁先生，把他搜集到的名人書畫，與墓志碑帖并列，命工匠刻于石上，使我們能夠有幸一睹古人書畫的神韻。如宋代米芾的對聯“瘦影在窗梅得月，涼云滿地竹籠煙”，明代董其昌書《典論·論文》，明清之際“神筆王鐸”所書的大幅中軸《柳條》《柳花》詩，“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風、雨、陰、睛竹姿四態條屏，清代邵瑛神態飄逸的狂草，流利暢達、貌豐骨勁的劉墉條幅……。讓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漫步蟄廬，近代名流大家的書法作品隨處可見：章炳麟題額的古篆“千唐志齋”，雍容圓潤；康有為題寫的楹聯“丸泥欲封紫氣猶存關令尹，鑿坯可樂霸亭誰識故將軍”，風格灑脫；蔣中正撰文、賀耀祖隸書《張母王太夫人七十壽序》，詞麗筆健；而由章炳麟撰文、于右任書丹、吳昌碩篆蓋的張子溫墓志，集近代文章、書法、篆刻名家于一體，堪稱“三絕”。而我最喜歡的，還是蟄廬主人張鈁先生的隸書楹聯“百二關山嚴鳳闕，五千道德跨龍門”，內容立意高遠，對仗工整，書法筆意超逸，氣勢雄渾，仿佛一位相貌魁偉、博學多識的偉丈夫，端坐客廳，用深邃的目光，迎訝天南地北“漫從古闕求勝跡，且向遺石覓佳篇”的游客，傾聽游客的心聲，并與他們高談闊論。

坐在院內的亭子里小憩，回望蟄廬，只見蔚藍的天空下，一群鴿子展露著翅膀，悠閑地盤旋覓食，和天地萬物一起分享著初冬慵懶的陽光，全然不睬游人的目光和鏡頭，顯得那樣淡定，那樣超脫，那樣從容。再看兩邊的對聯，東邊的“松柏有本性，園林無俗情”，出自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張人杰手筆，大氣磅礴，與西側出自清末翰林宋伯魯之手的“逸興寄河濱十畝芳塘涵德水，高懷擬綠野滿園花木繡春風”，清麗典雅，兩者相映生輝，道盡了蟄廬的妙境。而點睛之筆，則是蟄廬主人的“誰非過客，花是主人”！

由此我探究起蟄廬的主人來。張鈁，字伯英，號友石老人，1886年出生于新安縣鐵門鎮，早年參加同盟會，為辛亥革命時陜西新軍起義的主要策動者之一。1921年丁憂離陜，回故鄉守制期間，開始營建蟄廬。1923年康有為游陜過豫，受張鈁先生所邀，乘興為園林題額、贈聯、賦詩、書跋。1930年代，張鈁先生憑借他擔任國民革命軍二十路軍總指揮兼任河南省民政廳長的地位和權勢，廣泛收羅散布民間的墓志石刻，運回故里，在蟄廬辟地建齋，鑲嵌保存，時任河南大學校長王廣慶命名為千唐志齋，文壇巨擘章炳麟為之題寫齋名。

張鈁先生營造蟄廬時，正值盛年，但人生并未處于順境。康有為路過鐵門時，已入英雄暮年，當年公車上書、推動維新變法一呼百應的風采，似難再展現。作為同盟會和辛亥革命的重要領袖章炳麟，經歷過時代風云的變幻，為千唐志齋題名時，已經看淡了世事紛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中國知識分子身上流淌了幾千年的鮮血，于20世紀初，在這幾位風云一時的人物身上匯集，于是，才有了蟄廬，才有了千唐志齋，才有了后人覽史閱文的場所。如今，面對留存千年的冰冷石頭、石頭上鐫刻的無聲文字、文字訴說的鮮活經歷，他們的靈魂得到極大的觸動：想想千百年來的歷史，看看眼前的社會現實，作為一位鐵血男兒，當理想能夠實現、志氣能夠伸張時，就應該勇敢地站立在時代的大潮前，為國家興亡、民族復興振臂一呼，自信“大翼垂天九萬里，長松拔地三千年”；一旦自己傾盡心力，而人生理想不能實現時，便向內心尋求平衡，原則是“寧與鳳凰比翼，不與雞鶩爭鳴”。即便是仕途困頓，也要讓理想蟄伏在石頭上，讓后來的知音叩問自己的心聲！

人生不過百年，只不過是時間的長河中短短的一瞬。得也罷，失也罷，榮也罷，辱也罷，不論皇親貴戚還是平民百姓，最后的結論都超不出那一方小小的石塊。那就做一朵與世無爭的小花吧，充分享受自然界的風霜雨雪，在屬于自己的季節中燦然綻放。

走近蟄廬，需要用心體會，用靈魂感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