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克里米亞重回克里姆林宮的懷抱,斯拉維揚斯克的拉鋸仍在繼續。雖然烏克蘭東南部零星的槍聲不斷,但俄羅斯火中取栗的膽色和決心,相信奧巴馬及其盟友們也自嘆弗如。相對于歐洲的風風火火,遠東地區的平靜總是會給其鄰國們更多遐思,大家似乎都能從俄羅斯廣闊的遠東錨地上找到一己所需,也都試圖從俄羅斯曖昧的態度中找到一些可能。
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國,如何安置其亞太領土?我們或許先從他將如何對待其亞太鄰居中,最能窺探出其戰略意圖和打算。
作為歐亞大國,俄羅斯事實上領土面積的3/4在亞洲,面向歐陸而背靠亞太,歐洲部分是俄羅斯文明的根脈所在,亞太地區則是世界發展最為迅速的地區——沒有之一。俄羅斯遠東9聯邦就這樣高度非主流卻重要地存在著。可從地理和歷史上講,遠東與西伯利亞地區由冒險家與軍人開拓,又由流放者和強制移民填充,尤其遠東地區曾經因很多原因成為了俄羅斯戰略的寵兒,但是它從未在俄羅斯的歷史上充當過旗幟的角色。
1861年亞歷山大二世廢除農奴制后,西伯利亞成為解放農奴的接收區,20 世紀初實施的斯托雷平土地改革又是俄羅斯成為失地農民“自耕農”之夢的實現之地;但是,僅僅依靠一條西伯利亞鐵路,俄羅斯的遠東之基還不足以堅實到能迎接新興日本帝國的挑戰的地步。日俄戰爭的失利成為俄羅斯歷史最為慘痛的失敗之一。新興的蘇聯則汲取了教訓,二戰爆發前的 10年間,遠東成為蘇聯戰爭計劃中的最后陣地,全蘇 6% 以上的基本建設投資流入遠東,以船舶和飛機制造為核心的軍事工業綜合體和大型采礦業綜合體奠定了遠東地區經濟結構的基礎,強大的西伯利亞軍區更成為蘇聯二戰中的總預備隊和1945年亞洲攻略的先鋒軍。

深耕遠東,奠定了東北亞乃至亞太的戰后地緣政治格局,蘇聯為了維持這一格局又用高工資、福利分房吸引大量俄羅斯人移民此地,上世紀80年度遠東地區人口800萬達到峰值。
但是即便高度的計劃經濟時期,也僅僅是形式上把西伯利亞地區拉進蘇聯經濟圈當中,遠東地區從未在蘇聯國民經濟體系的內部充當重要角色,俄羅斯東部既不使用需要西伯利亞的礦業、能源,也不特別需要遠東地區生產的農產品和工業用品。一旦戈爾巴喬夫改革陷入停滯,蘇聯政府停止了對遠東地區的大規模輸血,遠東地區的制造業和能源產業迅速陷入了困境,人口也開始呈現向俄羅斯內地回流的趨勢。直到2008年遠東聯邦區經濟取得重大發展的時候,該地區固定資產投資增長率仍低于固定資產折舊率。
作為俄羅斯最落后的聯邦區,1995 年遠東在全俄國內生產總值中所占的比重是 6.11% ,2008 年降至 4.28%。在亞太地區經濟高速增長的春風下,從2001- 2010,遠東地區的地區總產值增速為72.1%,低于全俄平均水平;而工業產值和固定資產投資三項指標增速分別達118.7%和 284.3%,卻遠高于俄羅斯其他聯邦區。通常情況下,只有政府投資主導、內生動力不足的地區經濟體才會出現這樣的發展特征——普京時期出臺的《關于長期的國家經濟政策》及《遠東和貝加爾地區社會經濟發展戰略》,能更好地解釋遠東地區的亟待復蘇的境況。但是普京的雄心不能改變遠東居民的選擇,向市場經濟轉軌后的遠東已經損失人口165.8 萬,高達 20.9%的人口流失率,冠居俄羅斯諸區之首。由于回流的居民多是文化水平和競爭力更強的俄羅斯裔,遠東地區試圖擺脫原料產地、發展深加工產業的計劃都無從談起,而出得起原材料購買和運輸費用的又都是東北亞的鄰國們,這使遠東地區進一步疏離于俄羅斯國內經濟,反倒和東北亞區域經濟相互適應。
遠東地區的經濟是俄羅斯的,但它如果離開東北亞各國旺盛的需要,遠東地區的礦業、漁業、農業根本無從找到市場。俄羅斯樂于看到遠東鄰國們對遠東地區表現出興趣,卻又深懷戒心:沒有鄰國們的需要,俄羅斯無從在其實力薄弱的東北亞地區發揮影響力;可是因其薄弱的國力,俄羅斯又常常感到其遠東地區受到威脅,而限制鄰國們對該地區的投資。
2012年,俄總統駐遠東聯邦區副全權代表列文塔爾透露,遠東地區排名前四位的外國投資國分別是荷蘭(占外資存量的48%)、日本(12%)、英國(8%)、印度(4%)。除了日本外,都不是來自東北亞的鄰居。可是日本在遠東的所有投資被僅限制在薩哈林群島。葉利欽和普京時代都曾宣布,歡迎日本的投資并暗示這種投資和北方四島歸屬問題具有關聯性,但是日本財團的重大投資計劃卻幾乎全因為與政治問題相關受到杯葛。日本的統計數據顯示,2004-2008期間,是日本對俄出口急速擴張時期,它對遠東地區的出口增幅仍遠低于其對俄出口的平均水平。
至于中國,《中俄地區合作規劃綱要(2009—2018 年)》公布之初,中國國內曾經出現過極為樂觀的預期,無論學界、政界還是經濟界人士都認為中國東北地區與俄羅斯遠東地區會迅速出現經濟合作的高潮。但事實上,俄聯邦駐華商務代表處在其網站發布的數據顯示,到2012年初,中國在俄羅斯投資的29.21 億美元中,只有 0.7% 被用于遠東經濟中。如此低數字的主要原因是,俄羅斯遠東地區最具吸引力的礦物開采部門,對中國一直大門緊閉。
2002年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在參與俄斯拉夫石油公司股權競拍的時候,俄羅斯聯邦杜馬議員、時任副總理阿列克謝·伊沃林曾公開站出來反對中國的收購行為,并不惜專門修改私有化法案。他們毫不避諱地宣布,阻止中國公司參與競拍是因為政治原因。而類似的情況在中國參與遠東地區經濟合作中無數次出現。
即便是在不甚敏感的農業領域,也有數據顯示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等地對中國在當地的農業種植項目生產的產品課征高額稅費,加上各種雜費總賦稅已經高達企業利潤的80%。
2012年世界銀行發布的全球185個國家經商環境指數榜中,俄羅斯僅排在第 112 位,俄羅斯遠東地區成為外資禁區,很大程度下都是原來糟糕的制度環境的自然延續而已。因此,對中日等國進入遠東地區的防范姿態,也不能全歸于政治上的原因。但是,公開將邊疆地區經濟發展與政治外交事務公開一一掛鉤,俄羅斯在亞太地區確實也是獨具特色的。即便如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經濟科學聯合學術委員會主席庫列紹夫院士這樣的獨立的學者,也拒絕承認市場分工的自發作用,他明確表示“在俄羅斯開采,在中國加工”是中國在危害俄羅斯國家安全。
可俄羅斯人在向歐洲人開放東部邊界時候卻明顯遵循了和在遠東地區雙重標準。對東北亞地區的苛刻背后,是其戰略思維和歷史思維的強大慣性。
必須承認,遠東地區從來沒有建立過內生性的經濟增長機制。邊遠之地的邊緣心態,造成與周邊國家的依賴日深,再加上聯邦的財政補貼(在遠東聯邦區各自治單位,財政預算中財政補貼長期占到30%左右)和政治命令,遠東地區對俄羅斯而言既不是真正意義的俄羅斯化的,也不是亞洲化的,而是多種成分的復合混雜而已。
遠東地區的發展不是一個平滑的曲線,而是受莫斯科戰略而大幅波動。礦產、能源、工業產品,賣給誰、誰經手,在遠東地區從來都不是一個經濟問題,而是政府決策問題。可以說,從帝俄時代到今天的俄羅斯,沒有中央政府的戰略推動,遠東地區的發展必然停滯。可一旦戰略助力到來,遠東地區經濟發展又勢必附著大量的外交和軍事意圖。
然而遠東地區畢竟太過廣大,俄羅斯無法總有足夠的心力和能力在如此廣袤的土地上下棋,時緊時松是俄羅斯對遠東政策的基本規律,松弛時,遠東地區基于經濟規律的自發慣性離亞太世界更近;緊握時,俄羅斯積極肅清他國影響,以遠東為基地對亞太局勢施加影響。
繼承于拜占庭的雙頭鷹國徽,昭示了俄羅斯左右環顧的雄心。所有觀察家都知道俄羅斯的歐亞政策不是平衡的,歐主亞輔決定了亞太外交要服務于俄羅斯的歐洲戰略。從這一意義上,遠東所發生的一切,大到經濟合作協定,小到針頭線腦的進出口都要承擔配合歐洲戰略的義務。但是,俄羅斯遠東地區的發展不僅是被動的配合而已,更是對其歐洲戰略一種有意識的反哺。俄羅斯清楚地知道,亞太地區代表了世界發展的未來,只是俄羅斯人從未認真思考過全面參與進該進程。
亞太地區對中國、美國、日本還有很多大國都很重要,俄羅斯希望這些國家在亞太猬集,也歡迎這些國家就亞太事務和俄羅斯協商、搞利益交換——如果這些國家愿意在歐洲問題上做出妥協的話。
俄羅斯在遠東地區有足夠的戰略空間,它既包括其廣大而資源豐富的遠東領土,也包括俄羅斯深刻介入的遠東、東北亞和亞太政治格局。俄羅斯知道自己的資源不足以開發、甚至不足以有效利用這么廣大的戰略空間,但它只需要這個空間夠和其他大國打交道就夠了。基于這種邊疆心態,俄羅斯不會也不可能太深地介入東北亞的一切麻煩,也沒興趣深刻參與區域經濟合作進程當中,俄羅斯需要遠東地區原始些,這樣才能更自由地做交易。
俄羅斯和歐洲密不可分也是俄羅斯需要和渴望的,但俄羅斯負擔不了其在東亞也同樣密不可分。永遠曖昧、永遠希望做交易,但絕不把籌碼下到一個盤子里,這是遠東地區反哺歐洲部分的最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