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志剛
中國經濟經過30余年接近10%的平均增長,經濟總量已經躍居世界第二,目前正轉向“結構性減速”時期。2014年及今后一段時期中國經濟將在較過去30年平均水平略低的7.5%左右的平臺上運行。在此期間,改革紅利如何釋放,如何避免過度投資等刺激性政策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房地產拐點是否來臨等問題引起各方關注。為此,本刊專訪了第九、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經濟學家成思危,就步入中高速增長周期的中國經濟面臨哪些問題,改革如何破局進行解讀。
“向改革要紅利,不能因為有反對的聲音,就不改革了,這絕對不行。”
中國新聞周刊:你最近談到當前中國經濟面臨環境問題、地方債問題以及GDP依賴這三大挑戰,這對目前中國經濟有何影響?
成思危:其實我已經在諾獎論壇演講時把這個內容修改了一下。三大挑戰,第一是環境,第二是政府債務,第三是GDP崇拜。
環境問題不需多說,如果老百姓的健康都不能保證,發展經濟有什么用?
關于地方政府債務,最近有些不同看法,有些人說可控就不可怕。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原來說10.7萬億,最近摸底調查是將近20萬億,數量巨大,且還在繼續增加。若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政府沒有還債能力,再加上有還債能力的賴著不還,能拖就拖,債務風險就會上升。

萬一還不上,一些地方債會變成銀行壞賬,那就得中央財政來負擔。我認為中央財政不應該去買單,不能鼓勵賴賬。
銀行壞賬靠什么沖銷,靠存貸款利率之差賺的錢去沖銷,并不真正由銀行來承擔,說到底還是老百姓和企業去負擔,這顯然不合理。如果沒有這些壞賬,存款利率可以提高,貸款利率可以降低,流動性會更好。
當然現在沒有賴賬,但借新債還舊債值得警惕。其結果是,錢根本沒有進入經濟發展當中,也未發揮作用。“借新還舊”實際上是不斷地在延期、展期,展期的結果是本金不用還了,扔給下一屆還,這怎么行呢。盡管說地方債可控,但它的消極的影響不可否認,所以我認為“可控就不可怕”的說法不對。
解決地方債問題需要更高智慧,要區別對待,能發行債券的應該允許發債,但必須控制好用途,經評級機構做出信用評級后方可進入市場,另一方面地方政府自己想辦法,提高地方的經濟運行效率和勞動生產率,逐步消化掉。不能依賴中央政府,更不能依賴銀行來解決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制度創新是改革紅利之源,李克強總理談到改革是中國最大的紅利,如何理解這里面的邏輯關系?
成思危:去年3月我與吳敬璉、厲以寧、林毅夫幾個人寫了一本書,其中第一篇就是我寫的,叫做制度創新是改革的紅利之源。主要是講究竟改革的紅利從哪兒來,那篇文章很長,我只能簡單地說改革紅利最根本的是要從制度創新中來。
我當時提了四大問題。第一是處理好法治和人治的關系;第二是處理好公平和效率的關系;第三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第四是處理好集權和分權的關系。
現在有很多問題,很多經濟上的浪費是由于法治不夠,過多的人治因素造成的。比如說一個地方的規劃,本來做好了,新的領導來了,說不行要改。有一個市就是這樣,原來領導說發展城市的東面,動員外商投資,一窩蜂就上去了,最后這個書記走了,新來的書記又說要發展西面,東面就沒有人去了,造成巨大的浪費。
沒有法治,只有人治,經濟發展必然不健康不正常,那么很難取得改革紅利。但現在政府任何一項改革,都有人反對,改革難度非常大。但只有依法行政、依法辦事,方能獲取改革紅利。
對于公平效率關系,我認為,如果是沒有效率的公平那是低水平的公平;沒有公平的效率是不穩定的效率。只管效率將導致社會不穩定,效率也無從談起,反過來說如果只講公平,不講效率,也只是低水平的公平。
政府和市場關系就不多說了。大家都知道,集權和分權是個問題,如果地方不聽中央的,那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而中央如果不考慮地方的具體情況,不考慮地區差別,一刀切地制定政策也不行,畢竟發達程度不一樣。
這些問題都是影響改革紅利的因素,所以我說把制度創新問題,把這四大關系解決好了,改革才能夠更順利的進行,才能夠取得更多的紅利。
“經濟總量的基數大了后,增速放緩并不可怕。”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談中國經濟周期律的有很多,按照你觀察的中國經濟周期律,你對中國可接受的經濟增長作何解讀?
成思危:我們研究過,中國的經濟周期文革以后大概十年一個周期。1984~1992年算一個周期,然后是1992~2002年算一個周期,2003~2012年這是一個周期。2003~2012年周期是高速發展期,平均來說大約10%左右的經濟增長,是比較高的。
但必須看清楚,在這期間,通貨膨脹率最高到了5.4%,此外環境問題惡化。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天的霧霾是上一個周期造成的。我們算過,2005年因為能效低、環境污染、加上生態環境破壞,造成的損失占GDP的13.5%,2010年的數字是12.3%,都超過當年的GDP增速,因此環境惡化是必然的。
目前我們已進入中高速發展周期,就是速度要降下來,把GDP水分擠掉,要把環境這些問題放在重要的地位來處理。在此周期,我對經濟增長的估計是7%~8%之間。李克強總理講的叫做增長保下限,通脹控上限,我認為增長的下限是7%,通脹的上限是4%,這是一個正常的較為合理的區間。
當然周期是有增有減的,所以我考慮大概用五年時間貫徹三中全會的精神、調結構、轉方式,到2019年的時候可能會高一點,會超過8%。由于我們基數大了,到下一個周期時,6%~7%的增長就足夠了。所以我說這個周期在7時代,下個周期在6時代。這并不可怕,基數高了以后,像美國3%的增長,從絕對量來說,那就相當于我們6%~7%了。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想知道你所談到的7%~8%的增長靠什么支撐?
成思危:我講了三點,第一就是城鎮化。第二是靠新一輪的土地制度改革,第三靠創新。
城鎮化現在每年是差不多增加一個百分點,仍有潛力可挖。其實農民現在的勞動生產率是很低的,大概每年每人真正農業生產創造的增加值是300~500美元,可是如果到城市來做工,他創造的增加值就是一萬多美元,這就多創造多少社會財富。創造社會財富經濟才能增長,當然前提是農民到城市來要能就業,只要能就業,他創造財富就比在農村高得多。
第二,新的土地制度改革,包括農村建設用地、集體建設用地跟國有土地一樣進入市場,增值收益在國家、集體、個人之間合理分配,這一塊給農民提供了一部分收入,加上承包權確權且長期不變,而承包權也能夠轉移,這使得進入城市的農民又多了一塊收入。
確權的問題中央十八屆三中全會這一塊明確了,所以我覺得就是時間問題。
第三,農村集體的事業,也是明確了農民的股份,也享受分紅。最后是農民的宅基地,農民享有用益物權,這幾塊加起來,進入城市的農民就不是一無所有。留在農村的農民收入相應也提高了,只有收入提高,才能夠去通過消費拉動經濟,沒有錢你怎么消費,怎么拉動經濟。
最關鍵的還是創新,所謂創新就是提高勞動生產率。投資并不能提高勞動生產率,投資是可以增加就業,可以增加GDP,但是要想增加人均創造的增加值,要靠技術進步,靠勞動者素質的提高,靠管理的改善。
所以要從這三個方面建設創新型國家,從這三個方面來提高勞動者的素質,包括發展職業教育,加強職工培訓,再加上加強管理,從這幾個方面來提高勞動生產率,來提高經濟的發展速度和質量。
“調結構需要必要的周期,投資需持續。”
中國新聞周刊:你呼吁投資應該適度增長,防止盲目或者過度的投資,是否意味著你對投資拉動經濟帶來的害處極為警惕?
成思危:是,這個我講了多次了。投資是必要的,是拉動經濟的重要因素,但過度投資會帶來幾個問題。第一個是GDP的水分,因為過度投資,有一些項目可能就是豆腐渣項目;有一些項目建成了可能沒有效益;還有一些項目建成了,但需要政府財政補貼,城市的地鐵即如此,這樣又造成和增加GDP水分。
第二,過度投資容易造成一種投資饑渴癥。因為只要投資,GDP增長最容易。地方總希望通過增加投資拉動GDP,比如說今年投資了1000億,其中有100億是水分,這一百億明年不能產生GDP了。明年再想增長,投入的就不是1000億了,得投1100億,得把水分補償后才能拉動經濟增長。
這種投資饑渴癥實際上掩蓋了投資效率低下和GDP水分的問題。我希望的是,投資保持在適度范圍,真正是通過創新,通過剛才說的提高綜合要素來提高勞動生產率,這樣才能更好地發揮投資的作用。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合適的度如何來界定和把握?
成思危:這個我曾經提過,就是投資的增長速度絕對不應該超過GDP的一倍,一般比較合理的是控制在1.4倍以下。當然現在控制可能有困難,但是超過一倍肯定是過度的,我是這個看法,可能別的經濟學家不一定同意。
中國新聞周刊:按照你剛才的觀點,一些投資目前來看可能會增加GDP,但長遠來看貽害無窮。對投資的領域這一塊,你有何看法?
成思危:投資的領域是這樣,傳統產業一定要通過信息化來提高勞動生產率,提高效率。所以對傳統產業的投資,不應該再去追求擴大生產能力了,因為它已經產能過剩了,你再去擴大能力的結果不是更造成水分。對新興產業要給予支持,新興產業有一個成長周期,在初期是吃錢的,需要持續投入。
中國新聞周刊:正如你所說的拉動內需,刺激消費已經提了很多年,但老百姓依然不敢花錢,這個問題如何來解決?
成思危:增加收入,2006年就提出來要讓經濟和人民收入同步增長作為發展的首要條件,跟經濟同步增長暗含的意思就是老百姓切的蛋糕不能再少了,比例不能再小了。再一個職工收入和CPI掛鉤,最后勞動生產率提高了,職工的工資應該相應提高。
提高人民群眾的收入要靠勞動生產率來提高。我們現在人均工業增加值只有德國的五分之一,美國的八分之一,差遠了。如果不提高勞動生產率,光想去提高購買力,怎么可能呢。
老百姓不敢花錢的原因,一是社會保障,一個是子女上學,還有一個是住房。社會保障包括了失業、養老、醫療,如果保障程度不夠,誰敢花錢。現在小孩上學收的擇校費,包括幼兒園都收。這些問題使得人們不敢花錢,不敢花錢你怎么拉動消費。
“房地產起碼要20年的發展”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兩會,期待中的政府對房地產新的調控政策并沒有出現。你如何解讀中央對于房地產的意圖或者說中央如何考慮這個問題?
成思危:我沒有辦法解讀,我只能談我的觀點。先談住房,因為房地產還包括商業地產、商品房等。住房問題不僅僅是個經濟問題,它還是社會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
老百姓總得有地方住,住房問題政府的責任是什么?是叫做住有所居,而不是居者有其屋,居者有其屋的提法是錯誤的,任何國家都做不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子。美國住房自有率最高的時候是70%,是在次貸危機前,現在是60%~65%,德國只有50%,中國是最高的,達到80%以上。
保證住有所居,居者有其所是可以的,但是不可能做到居者有其屋,這一點應該看清楚。政府既然要保證居者有其所,住有所居,那么政府的責任在于對買不起房子的人提供保障房,而且保障房我認為應該是公租房。當你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低于房租的時候,政府給你補助,當你收入增加,月收入的三分之一超過房租以后,政府就不補助了。
如果買得起房子,對于買第一套房子的人,政府應該動員銀行給予優惠,首付減少,優惠利率,加上遞增式還款。遞增式還款很重要,因為收入在不斷增加,等額還款負擔就重,要是采用遞增式還款,永遠保持他收入三分之一的水平就好辦多了,這才是政府應該做的事。
對于商品房應該市場去調節,而不是政府出政策去干涉,實際上也干涉不了,這些年出了多少政策,年年都說房價要掉,房地產到了拐點,商品房還是漲。商品房因為有剛性需求存在,且還有改善需求與之疊加。我曾經講過中國房地產起碼要20年的發展,道理很簡單,每年一千萬人進入城市,700萬大學畢業生,還有已經有住房的人要改善。這三種需求支撐著住房的需求,這一點看不到是不對的。
正因為如此,房地產在20年內還是一個支柱產業,因為它影響到60多個產業,比如說建筑材料、家具家電,甚至搬家公司等服務業,而這些又是吸納就業的關鍵領域,所以房地產發展態勢顯而易見。
我認為政府應該把保障房搞好,做到住有所居,居者有其所;商品房的事情讓市場發揮調節作用。房地產市場和股票市場一樣,價格總是波動的,有升有降,我叫做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總體來說是前進上升的,看不到這一點,只看短期的價格波動是沒有意思的。所以我說,有條件又有需要,就買房。